借几个轻松的日子

2016-05-30 10:48罗永春
岁月 2016年11期
关键词:赵四豆花日子

罗永春

豆花张望乡间大道,下着雨,秋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湿又凉的天气让日子显得很不轻松。连绵的雨滴不是浇到地上,而是浸到豆花心里。那条大道蒙蒙胧胧的,懒洋洋滞扭扭在雨中伸展。

玉米成熟了,米粒子像玉石串子胀开层层苞叶,该开镰了。

豆花盼望丈夫赵老倔子在那条大道上出现。他说过,开镰的时候一定回来。

去年这时候,也是个有雨的日子,也像现在一样,豆花眼巴巴地望着大道,果真就望见了丈夫赵老倔子,还有两个儿子,大小和二小。丈夫兜里揣着一笔钱。就是这笔钱,让他们的日子轻松了许多。豆花早已不相信姐妹们的话,什么有钱没钱,平安就好。豆花觉得,如今的日子,要么有钱,要么穷愁。

赵四是丈夫的本家,要不然不能去他家借款。这个村里借钱都叫抬钱,别看是抬借人家的,信不着的人家赵四还不借给你。丈夫回来还账,对赵四说,活干得不太好,包工头也没给开透支,先把本金结清算了吧。

赵四说,我都是顶年本金和利息一起结。结不利索,利息算下一年本金。土话说,这就叫驴打滚,利滚利。借钱时跟你讲好了的,只还本金,单算利息都一样。当年还不上,第二年都是本金,照样滚利。

就这样,老倔子借赵四的钱,还款时就说不清还的是利息,还是本金了。反正还是欠赵四的钱,欠多少重新写了借据,利息更不含糊,写得跟小葱拌豆腐似的一清二白,分毫不差。

豆花觉得日子不轻松,就是因为欠人家的钱。赵四平常跟他家还是很好的,就是因为欠钱,人家都登门来要,一进门,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说话也一次比一次难听。也是因为欠人家的,豆花尽可量地对人家说好听的话。驴打滚的利压死人哩。头三年前借的,到现在利息都比本金多了。抬款就跟秋雨一个样,下起来就没时晌,停不下。

每年挣下的钱,都还了债主,哪怕是还不尽,日子也是能轻松几天的。这不见怪,细细数来,榛柴岗没几家不抬钱的,也就是说,有钱的人家不多,但有钱的人家哪怕一户,也顶的起十几户没钱人家。豆花一时有了错觉,有钱的人家就像是当官的人,每个官人总能管你几十户穷人家。

债,还多还少,还一点就轻松一点。赚下的钱是别人的,这话不假。豆花高兴的事,就是跟丈夫和孩子一起去割地。

开镰的日子是难忘的。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长着成熟起来的玉米大豆水稻。被秋风烘烤过的庄稼,一片接一片,打着滚地成熟起来。豆花和丈夫还有两个孩子一起干活。一个人拿两条垄,三个人一次就能割倒六条垄。丈夫赵老倔子中间放玉米趟子,两边是孩子扶腿子,豆花自己一个人扒苞米。割倒了一片地,爷三个再回过头帮她一起扒苞米,然后,开着四轮车把扒出来的苞米拉回家。豆花做饭,丈夫喂猪,孩子们经管那些小鸡小鸭。一天从早忙到黑,忙得一家人都没有空说几句话。豆花劳碌一天后,感觉腰酸背痛,扎到炕上就睡,她感到这是实实在在家的感觉。可惜这样轻松的日子只消几天功夫就过去了,20来亩地,一家人没几天就收拾利索。丈夫收拾完地,然后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打工。不赚钱,日子便没个轻松。

赵老倔和两个孩子再回到家,多半是腊月门子。活干得倒是挺好,工钱定的也不错。可是,带他们出去干活的包工头,在他们结工钱时,老板手机却关了机,翻来覆去打,翻天抹地找遍了他们知道的老板可能去的地方,也没找到。几十个人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月,还是没见到人。有人提醒,你就是找到过年,也找不到老板了。干活的人们没办法,包工头只好给每人发了500元路费,回家过年了。带这点钱回家,根本就别提还赵四的抬款了。

猫冬的日子里,村子里麻将局一直不断。老倔子整天为钱的事发愁,大小二小没事总去麻将局看热闹。二小倒是没悟进去,大小却看上瘾了。三缺一的时候,就背着父母耍上钱了。这赌博,犯邪性,你别粘上它,一但沾上,有了瘾就不好忌了。大小兜里没有钱,耍钱时就跟局东抬款,赌局抬款利息更高,不是五分利,就是一毛钱利,还有更高的甚至5毛钱利息。开始大小的手气好,几局下来赢了一千多元。不但及时还上抬局东家的款,兜里还剩下七八百元。穷孩子一旦有了钱,就大把大把往出花,一点也不心疼。在外面打工时挣钱不容易,往出花钱他心疼。打工的工友们张啰吃点好的,大小都会心疼。这回耍钱,钱来得容易,大小到镇里的商店,把自己浑身上下换个遍。回到村子大小一片光焰,继续赌博。这回不打麻将了,嫌弃来钱慢,不过瘾。大小心一热,推上牌九了,一连气儿玩了四天,最终蓬头垢面地从赌局上回家。

赵老倔子原本不知道大小在外耍钱,日子让赵四的高利贷压得紧梆梆的。夫妻俩早已是愁眉不展。赵老倔子在河滩割了些芦苇,跟豆花编炕席。出外打工没挣到钱,编几领炕席换点钱,也好对付过个年。赵老倔子和豆花忙得很少出屋,也根本没想到大小耍钱赌博这档子事。前天邻居来买炕席说漏了嘴,他才知道大小耍钱的事。大小回来一看,父亲眼神不对,便躲在门后半探出身子。父亲老倔子过来,他便贴墙根走,想溜进里屋去睡个大觉。父亲老倔子的眼神很不对路数,二小小声对哥哥大小说,赶紧认个错吧!

大小满不在乎地对弟弟说,我把输的钱都捞回来,还赢100多块钱哩。大小的话还没落地,父亲大耳光子就扇过去了。一声脆响,一声嚎叫:你耍红眼了,是不是!说完,又是一个耳光子。二小赶紧扯他哥哥的胳膊说,还不赶紧认错,咋这么拧啊!红头涨脸的大小见硬不下去了,低着头说,我以后再也不赌了,行不?

豆花说,揍你活该,让你长点记性,耍钱的孩子将来都没人给媳妇。

二小拉大小说,给爸打两瓶酒去。

老倔子大声喊道,我不喝你耍钱买来的马尿臊!

二小大小都知道父亲爱喝酒,时不时地抿两盅,弄着弄着就把舌头喝硬了,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大小抬腿要出去买酒,被母亲豆花一把拦住了,家里有酒喝,喝完了再买。

二小说,得了,大小的钱搁兜里闹腾,还是花出去了省心。有钱不定他啥时又去赌了。

豆花说,让老子打个鼻青脸肿还没记性,那还是人吗?

大小哭丧说,得了,我还是把它花光,保证不耍还不行吗?大小就捂着脸向食杂店走去。

豆花觉得日子不轻松,是因为两个孩子挨着肩长大了,给他们娶媳妇也是脚挨脚的事。可是到现在家也没咋攒下钱来,反倒有外欠。如若真有人给提亲,那就是冷手抓热馒头,想买没钱。

赵老倔子叹口气,这钱,他妈的也难挣。年前好不容易挣几个钱,还让包工头给耍了。豆花说,我娘家哥的小舅子出去带活,要不别跟着村里的包工头走了,跟孩子的娘舅试试?赵老倔子说道,反正搁家里呆不住,亲戚总比外人好,还靠点谱。说这话时过了正月十五,干活的一茬接一茬往外走,豆花事先跟哥哥打过招呼,赵老倔子和两个孩子顺利地进城打工去了。

到了年关,豆花忙着卖猪,现在猪行好,价钱每斤毛猪到了八九块钱,是从来没有的价。她打算把圈里的猪卖了,这茬猪出手,她粗略算下账,欠赵四的本利,这回可以一下子就还上了。欠人家钱,心里堵的慌,过日子就有压抑的感觉。苦点累点不怕,欠人家的连吃口好东西都不好往下咽。这样豆花算计算计家里这圈猪,还能余富一头。她就决心留下一个过年,结婚二十多年,就杀过一次年猪。等丈夫回来把猪杀了,跟两个孩子好好过个年。

过些日子,豆花家的院门忽然开了,两个孩子和赵老倔子一起回来的。豆花一看这爷几个高兴,就猜想这回打工拿回钱了。真打这话来了,爷几个这一年没少挣,拿回来5万多元。赵老倔子对豆花说,你去请赵四过来,算下账,要不隔夜还掏一份利息哩。豆花手里忙活做饭,就打发二小去了。不一会儿赵四过来,把账结清了。赵老倔子把欠据抽了回来,赵四说,你家真是好户,以后用钱时吱声,多少都行。要说村子里有几家靠抬款发起来的户,其中柳立国就是这样的户,原来家里有个万八千的,往出抬款,几年利滚利,驴打滚,一下子就攒到三十多万元了。这抬款,钱生钱,不流汗,三年就下一倍蛋。有钱的人家二分利三分利甚至五分利地抬。有钱的越来越有钱,没钱的越来越穷。有的种地户二十多亩地没有别的收入,一年的收入下来就给抬款人家倒宽绰了。要说柳立国见抬钱生利快,就啥也不顾。他开始不管那些户能不能承担起还款能力,只要你来借,他就抬。一户抬了柳立国三万元钱给老婆看病。老婆没治好,钱也搭进去了。这家人拉下来一大堆饥荒,没有办法还。就偷偷把地卖了,悄悄地在夜里全家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柳立国就这样把钱瞎了。打这以后,那些往出抬款户,谁来抬款,得找保人,抬款数字还不会超过一万元。村子里的人为啥抬款,不到银行贷款哩。镇里信用社贷款9厘8,贷个万八千的,没有认识人,一时半会儿贷款指标还下不来。那就得通过关系找信用社主任,弄不好就得花出去千八百元的,送送礼或请吃顿饭什么的。具体办事的村里信贷员那里,还得花个五头六百的去打点。贷款指标弄来了,办完了手续,钱不是马上就下来,还得个十天八天才能拿到钱,你再着急用钱也不行。到年终了,你这贷款没按日子眼还上,还得扣滞纳金。这样来回一算,来回一折腾,屯里人觉得贷款还不如抬款省事。算算总费用,一分钱抬款跟信用社也没差啥,这抬款如果到期还不上,也没关系,还可以继续抬。这样屯里人用个万八千的,就没太看重这贷款。

丈夫赵老倔子高高兴兴把年猪杀了,还请了屯邻来家喝酒吃猪肉。快过年的时候,榛柴岗的李家姑娘看中了大小,托媒人过来。豆花高兴啊,这喜事一个接一个。她心想,这一眨眼儿,孩子就大了。跟大小肩挨肩年龄的孩子,有好几个都结婚了。该给孩子张罗娶媳妇了。媒人跟豆花是初中同学,来豆花家一提,原来大小跟李家姑娘一起在服装厂干过活了。两人感觉也挺好的,年龄也相当。豆花跟丈夫赵老倔子一商量,孩子同意就定呗。豆花说,你倒说得轻松,这村里你东西头打听打听,谁家娶媳妇给彩礼钱不是十万八万的。这一句话给赵老倔子造懵了。这彩礼钱可是个不小数目,他们家暂时还承担不起。豆花说,这事到头上了,孩子该娶媳妇就得娶媳妇,你承担不起,承担得起,都得张罗办。我看过了年你们爷几个还出去打工,不行的话,缺的钱就抬点吧。赵老倔子一听抬款,汗立马下来了,我他妈一听说抬款就脑袋疼,要不少抬点。这他妈,驴打滚的利,可坑死人了。要不把地卖了吧。豆花说,也行,大部分出去打工的人家,也都往出转让。一般五年一个周期,一亩地均勾500多元哩,20亩地,就是1万多快钱,转让五年,也筹够个五六万元。赵老倔子说,加上我们打工挣回来的钱,就差不多了。但是,要再给大小媳妇买衣服买三金等,我看娶到家的话,还得差几万块钱。豆花说,那就抬吧,反正咱们家到年根前也能还上。媒人两头忙,豆花家孩子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媒人去榛柴岗老李家报信。

定日子过礼,吃定亲饭。豆花家迎来了最热闹最喜庆的日子。豆花有一种幸福感,从心里都洋溢着说不来的愉快,看什么都高兴。虽然一下子给女孩家过礼拿出去十万块钱,还附带金银首饰穿戴衣服又花出去二三万块,虽然她家把土地转让了出去,可是豆花还是心满意足,因为她家大小即将娶上了媳妇。

送走客人,当家里就剩下赵老倔子和豆花时,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觉得日子压住胸口了。

豆花说,地也包出去了,我也跟你到外面打工去吧,帮你们爷几个洗洗涮涮不说,还多少能赚回来两个钱。

赵老倔子说,得了。你在,家就在。还是你在家好好养几头猪算了。转年大小结婚,老亲少友来咱家,也好看。人走,屋空,清冷寡灶,现收拾还是没有人气。家,过的就是人气。

豆花说,那就在家吧,养猪带看家。话可说在前面,大小娶上媳妇,紧跟着就是二小,到手的钱,还得紧吧点,不该花的钱,不要乱花。千万经管好这两个毛驴子,别让他们把钱胡抡抡了。你这酒能不喝就别喝了,一来耽误事,二来伤身子。

赵老倔子说道,你别管了,一天累得够呛,抿几口酒解解乏。

豆花站在大道旁,回想着这些年的事。路上没有几个人来往,秋雨淋湿了她的围巾,又好似淋到了心里,心里也感觉湿漉漉的。

大小定亲没几天,赵老倔子和两个孩子又来到豆花哥的亲属包活的工地。按照工长的安排,爷几个有干力工的,有干架子工的,有伺候瓦匠的。有一天二小感冒了,高烧。跟工长打个招呼,就去附近的诊所打吊瓶去了。谁知道平常不怎么来工地的老板,这回来工地检查了。听说二小感冒去打点滴,老板立马就生气了,这点小病就耽误活?跟工长说,立即开除!工长讲情说,他们爷三个活干得还不错。老板说,那也不行,我的工地没有感冒耽误工的。爷三个一堆开除!老板的话板上钉钉子,没商量!工长再没递上话语。

工钱结完,赵老倔子爷几个真的被赶出了工地。爷三个来到零工市场,干了几天小工,不经意一个熟人瞧见了他们。赵老倔子一看,这不是他们邻屯洼甸徐的李满义嘛。早听说他包工程发了,他真的是来市场找力工的。已经成了大老板的李满义跟赵老倔子说,见到老乡不容易啊,咱俩还是小学同学,坐过一张桌呢。你记得不?洼子里屯的高大个子欺负我,是你帮我出的气呢。

赵老倔子也认出来这个开宝马,穿名牌的老板,真是自己的小学同学李满义,他确实没少替他打抱不平。赵老倔子说道,别提老黄历了,你现在是富豪,我是穷打工的。

李满义说,这些年我是忙忙碌碌,没回几趟家,挣点钱不假,天地良心,哪次回家都打听你。这样吧,你到我那干,我的活多,拿到手的工程,就挣点手续费,剩下全归你。这样呢你包活挣一块,领着孩子一起干还能挣一块。工程用钱我先给你垫上,完成一个工期,质检监理审计等部门验收后,就能拨付工程款。你到我这里,钱你不用管,按月开支。急用钱还可以提前拿回去,怎么样?

赵老倔子大喜过望,眼下没有出路,何况他还是老同学,给的条件也那么优厚,没得说!

豆花的娘家哥哥得知赵老倔子爷三个被开除了,就去找老板,两个人说潮了,干了起来。豆花的娘家哥被打伤住进了医院,这事赵老倔子他们不知道,豆花知道了。

豆花到省城来看哥哥,尽管伤得的不算厉害,当妹妹的也过意不去。豆花说,哥你好好养病,他们爷仨在哪都能干。老倔子来电话说找到活了,你别惦记。豆花原本打算过去看看赵老倔子他们,可她担心那爷仨刚刚找到活,别耽搁他们干活,就悄悄地坐车从省城回来了。

豆花养的母猪要下崽了,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找邻居秋燕帮忙。秋燕比豆花大,缺东少西的两家来往得很好,跟亲姐妹似的。豆花伺候母猪精心,母猪也填活人。一下子生了十二头活蹦乱跳的小猪崽。豆花觉得,这一窝猪崽,至少能堵住放贷的赵四那张毒嘴。

赵老倔子和孩子连包带干三个月整,李满义一分钱不差,丁是丁卯是卯,爷仨一下子就挣了三四万,赶得上以往一年挣的钱。秋雨连绵的日子,老倔子回家看看豆花,就手把欠赵四的抬款还上。

工地上人手不够,他在屯里带来几个。李满义很高兴,活包给你了,钱也包给你了,怎么整你说了算,别耽误我的工期就行。

赵老倔子就像抱上了财神爷,心里美滋滋的,有点当上老板的感觉。爷三个一月就挣个万八千的,照这样下去,别说大小娶媳妇,就是二小也不成问题了。

豆花家的承包田转包出去了,只剩几亩园田地,种点土豆,早苞米,葵花,还有几样的蔬菜,这都不算活计。豆花除了在家伺候母猪和一群小猪崽,还养一些鸡鸭鹅。

赵老倔子和儿子从正月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豆花闲下来的时候,心里空荡荡的,睡不着觉就想东想西。不觉就又想到抬款的事,她更睡不着了。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挣两个钱全都给人家付利息,她的心不是一般的疼。

抬款还是一件丢身份不体面的事。有一天豆花在地干活,赵四甩个手过来,假惺惺地打招呼,大妹子忙哩。

借人家钱的豆花见人就胆怯,赶忙答应,大哥你干啥去?

赵四说,没啥,知道你下地,过来看看。

赵四自从有了钱,村子里就传出风来,说他跟三四个女人勾搭上了。

赵四说着话,冷不防地抱住了豆花。赵四嬉皮笑脸地说,你伺候地,大哥想伺候伺候你。你顺了,你家抬款利息就免了。

豆花使劲甩开赵四。说道,不就欠你家两个臭钱吗,少来这套,姑奶奶我不吃这个。

赵四说,跟我装是吧?村里哪个老娘们我没见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赵四说着甩过来一沓子钱,豆花没接,票子扬得满地都是。

豆花怒不可遏,这回姑奶奶就让你见识见识。说着,豆花抡起锄头就对赵四打过去,吓得赵四赶紧捡起地上的钱跑了。豆花胜利了,她却站地头哭了,这抬款伤钱,还伤人伤心啊。

豆花扛着锄头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赵老倔子在院子里劈柈子。豆花眼泪顿时洒了满地,哭唧唧地说,你啥时回来的?

赵老倔子有点蒙圈,我刚回来。开支了,把抬款还清了。

豆花咬着牙说,咱家今后再也不抬款!

一下子迎来了轻松的日子,这比什么都快活。

晚上,豆花把鸡蛋煎得油黄黄的,炝土豆丝撒上辣椒面,还有一盘腊肉,赵老倔子借着高兴劲,又喝了两盅酒。赵老倔子吃得奇香无比。

村子里人听说赵老倔子包到好活挣到大钱了,都找豆花说好话,让赵老倔子把他们也带出去。贞贞跟豆花要好,贞贞爸爸腿有点残疾,没有人愿意带他出去干活,即使死皮赖脸地去到了工地了,也只能干点打更或者清闲一点的活,挣不了多少钱,这次贞贞跟豆花说了,豆花二话没说,就是一个字,行。还要跟别人挣一样的工钱。

赵老倔子在村子里人眼里可就不一样,俨然成了包工头。南北二屯的,没出去打工的人听说他回来找人,都登门求活干。赵老倔子这次顶多能用五六个人,多用一个,就多开一份工钱,所以,他是尽可能不用或者少用。他爱喝酒,家人知道,别人也知道。这两天村里人,没少把他扯去喝酒,这一喝酒,他就挂不住面子了,一下子多带了三四个人去。他原打算回到工地跟李满义说说,往别的工号帮他打发过去几个。他晓得村里人干完了地里活,让他们在家干呆着,就是打麻将耍钱。输了钱,家里再有用钱之处,还得去抬去借。再说人呆着也难受,想办法找点活干,多少还能挣回来几个。

赵老倔子回到工地,李满义真给面子,又给了他一个工号,来的人就没余富了。都是一个村子里的,大家干活实在,这个工号一结束,工程质检部验收全部是A级,李满义当时就结清了所有的工程款。赵老倔子带出去的村里人领到了钱,大家格外高兴,聚到一起非得要请赵老倔子。赵老倔子说,行。但是,我得看着你们把钱汇到家里去。大家听赵老倔子的话,一起来到附近邮政银行,留点零花钱,把大部分工资款都汇回家里。老板李满义还格外给赵老倔子一个信封,说是提前交工奖励的红包,赵老倔子揣着那厚厚的信封,心里美滋滋的,当包工头和干活出力就是不一样。

赵老倔子本来爱喝酒,当上包工头就不断有人请,酒喝的就有点挡不住了。李满义又把材料采购权让给他,到商店采购水泥、砂石、钢筋什么的,讲好价格付完钱货装上车,这些老板为了拉客户,死气白赖地扯住他,请他吃饭。赵老倔子本来就好这一口,一进饭店酒量就控制不住了。有时一天喝两顿酒,终有扛不住的时候。有一次赵老倔子喝得不醒人事,吓坏了请他吃饭的老板,急忙把他送进医院。

家里的豆花心里总是着慌着忙的,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她总是担心着什么。于是她给大小打个电话,问问他们都咋样。大小说,好着哩,带来的人工资开了,分毫没差,老板还给了他爸一个大红包。豆花嘱咐大小让他们干活加点小心,别磕着碰着的。大小的对象也在附近的酒店打工,两个人时不时出去见见面唠唠嗑。酒店管理严,大小一次也没在酒店住过。有一天大小对象放假,大小跟对象在一个小旅店住的。二小也处个对象,是商店营业员,人长得俊模俊样。二小总是旷工,总挨赵老倔子骂。

秋天的五花山一层一层的,煞是好看。豆花到园田地割土豆秧,可是心烦意乱就是干不下去。她停下手里的活,来到通往城里的大道上张望。想象着赵老倔子和孩子们能够突然出现在大道上。看不见,豆花心里像长草了,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一心把火想要到省城去看看赵老倔子他们。

豆花叮嘱邻居秋燕,说她要去省城看孩子们,家这边拜托秋燕给她照看一下猪呀,鸡鸭鹅什么的。秋燕说,你放心吧,饿不死你那些哑巴牲口。你愿意几天回来就几天回。

豆花出了火车站,二小来接的站。

出租车上,二小说,妈你来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豆花说,没啥事,就是过来看看。

二小说,我还以为你知道我爸住院了呢。

豆花心里一咯噔,你爸咋了?

二小这才觉得冒失,我爸没咋地,喝酒把胃喝坏了。

豆花心想,难怪这些日子魂不守舍,难受啦叽地哩。

在病房里,赵老倔子睡着了,挺平静的样子。

豆花问二小,你爸的脸灰突突的咋不是色啊。

二小说,喝酒喝得呗。我爸挺惦记你的,上礼拜撵我回去,让我帮你收拾地,怕你一个人干不过来。到了秋天家家忙,地里的重活你干不了。二小的话说得很轻松,可是到豆花心里却是暖洋洋的,看来赵老倔子没学坏,还惦记她。

豆花说,你爸的病确诊了没有。

二小说,大夫总绷个脸,我没敢问。我爸知道,但是他没跟我们说。大夫告诉以后忌酒,要不然命就没了。

这时护士进来,是给赵老倔子拔吊针的,大眼珠子来回直转转,胸脯子挺得高高的,趾高气扬的样子,让豆花怯怯的。豆花本想跟护士搭讪一下,问问丈夫病情,小护士忙活完就走了,她也没说出口。

豆花借上厕所的机会打听到护士站。看那宽敞明亮的护士站里,一个个小女孩穿着白大褂,精神着哩,她见门敞着,犹犹豫豫地往里瞧。有个护士问她,你找谁。豆花说,麻烦你了,我想问问我丈夫的病。这时给赵老倔子打针的护士说道,几病房几号床的。另一个护士说,没啥大病,少喝酒就行了。然后小声跟别的护士嘀咕说,就是那个民工,喝的连酒桌都没下来,直接送医院了。听见这话,豆花心里很不舒服,很想反驳两句,但还是忍下了。

豆花回到病房,对赵老倔子说,以后你可别再喝酒了。多吓人啊。

赵老倔子说,别听他们吓唬,咋回事我还不知道。

豆花说,咋回事,你说吧。

赵老倔子说,我明天就出院。

豆花说,这得听听大夫的,别瞎整。

赵老倔子说,你明天就回去吧,我没事,死不了。

豆花掉了眼泪,你别瞎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关键是你的酒,这回得忌了,千万别喝了。

赵老倔子说,我知道了,你不用惦记这里。

赵老倔子出院后,酒是真的不沾嘴唇子了。一天到晚蹲在工地上忙活。他带出来的人,活干得漂亮。有一天,市长领着一伙人到工地视察,那工地让赵老倔子管理的像模像样,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农民工干的活。市长给李满义一通表扬,市长还跟赵老倔子握过手,这让他感到无限自豪。他为此事还特意给豆花打过电话,当然了豆花也跟他一样高兴。

李满义这月没有按时给赵老倔子他们开上支,赵老倔子也理解。李满义包那么多的工程,钱倒腾不开也属正常。赵老倔子跟下边的人说,你们跟我干活,别操心你们那两吊子钱,我同学不会坑咱们的,活该咋干还咋干。问题来了,李满义不但支开不了,进料钱也不能及时拨付了。赵老倔子只好自己掏腰包垫付,好在这阵子他和孩子钱没少攒。赵老倔子思忖再三,李满义差不了他的钱。

赵老倔子放心不下,跟大小二小一起到李满义的售楼处看看。富丽堂皇的售楼处,让人感觉像到了皇宫一样。一问售楼小姐,都好几天没开张了。原先城里人疯狂买楼,这阵子不知道怎么了,就消停了呢。这新盖的楼,又好看又漂亮,怎么就不下货呢?原先楼房快的什么样,谁都知道,设计图纸刚出来,楼还没影呢,这楼就被定购一空了。现在是现房,买房的反倒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是购新楼,送全套家电,甚至送装修,也无人问津。这楼房不下货,盖楼的资金就回转不了,建楼的农民工工资也就开不上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支还没开。这回赵老倔子慌了,去找李满义。李满义正跟人家谈卖车价呢。李满义要把刚买回来的奔驰车顶欠账。赵老倔子见此情景,没说啥,转身要走。李满义把他叫住了,大哥,你先别走,我跟客户谈完,咱老哥俩再唠扯。你到我办公室去喝口水,等我一会儿。

李满义跟客人处理完事,回到办公室。老赵,我欠你们多少干活钱?

赵老倔子说,不算我的材料费,只管干活钱,大概十六万多。

李满义叹口气,让大哥跟我遭罪了。没想到这楼卖的这么差劲。说着话,从办公桌里掏出来一捆子钱。李满义说,这是十万块钱,你先给大家开点。欠你的材料款,往后拖拖吧,我再想想办法。

赵老倔子能说啥,他看到了李满义的难处,车是开发商的脸面,不到难处,李满义是不会卖车的,更何况李满义是那么地喜欢好车。赵老倔子想,自己建的楼不当钱花,不当饭吃。

赵老倔子回到工地,根据工资和拿回来钱的比例把钱发给了大家,并跟大伙说,欠你们的工资,李满义正在想办法,他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拿到手的。眼下工程还没完工,大家一齐加把劲把活干完。

豆花到家就开始忙活收地了,赶上家里母猪打圈子了,豆花里里外外一把手,忙得不可开交。

临近年根儿,大小二小才回来。

豆花问哥俩,你爸咋没回来?

俩孩子说,我爸还有点事没处理完哩。

大小二小没拿回来钱,豆花感觉到不妙,这个年未必会过得消停。

豆花一直张罗着,有钱没钱,总要过个像样的年,年货还是要买回来的。她跟秋燕到镇里的集市上去了两趟,吃的用的都买回来了。过年嘛,就是要盘盘碗碗里有肉有鱼,还要有青菜。特别是韭菜,九路发财。芹菜,勤奋发财。这些新鲜菜不能少,还要买些水果,苹果、橘子、香蕉啥的。大小对象正月里来家里串门,这些是少不了的。别管赵老倔子喝不喝酒,豆花还是准备了两瓶酒,那是正宗的苏城烧锅,六十度,纯粮的,喝着不上头。豆花回想赵老倔子滋啦酒那样子,就跟品尝美食一样。他喝酒时不像别人一口或几口端起酒杯就灌了进去。赵老倔子喝酒有时是细细地慢慢地往嘴里滑,有时是往嘴里抿,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腊月二十七,赵老倔子回来了。他很疲惫,没有说几句话,就倒在热炕上睡着了。晚上豆花想要跟他亲近亲近,赵老倔子翻个身,根本没搭理豆花。无奈豆花只好又回到自己被窝了。

第二天,豆花家早饭刚吃过,刚收拾完碗筷。就看见有群人进了院子。赵老倔子说,不好,要账的来了。

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人,屋里屋外全坐满了。大小给他们倒水沏茶,二小急忙从兜里掏出来香烟,一颗一颗地抽出来递过去。

赵老倔子很诚恳地说,李满义没骗咱们,我等到腊月二十七,欠他的钱,一份也没还上来。但凡有一份也给咱们,他说不能骗老乡。我家真没钱,要是有钱早就发给你们了。

没谁接话茬儿,也没谁质疑。这些人只是拉开了在赵老倔子家过年的架势。

一伙儿张罗斗地主的。

又一伙儿看纸牌端碟砸锅的。

还有一伙儿,说不上从哪弄来的麻将,噼里啪啦地打上了。

闲下的拿着手机打游戏。

贞贞的妹妹突然来了,对着门缝说,爸啥时候发钱啊。

贞贞爸说,不是不叫你来吗?你赶紧回去,不走我踹死你。

贞贞妹妹尴尬地走了。

豆花在外面伺候快要下崽的母猪,进屋几次看看没有地方落脚,也插不上什么言语,只好又回到猪圈去了。

不一会赵老倔子抓心挠肝地过来。豆花问,咋回事呀?

赵老倔子说,还能咋回事,要账呗。

豆花说,钱呢?

赵老倔子很冷淡地说,没钱。

豆花说,你可是他们的头啊。

赵老倔子说,头就有钱啊?这楼盖的,要了命啦!

豆花知道赵老倔子的脾气,没再说什么,低头干活。

要账的人吵吵嚷嚷,到了晚饭时候,也不管不顾,自己动手做起饭来。豆花没辙,只好把备好的年货提前拿出来给他们吃。那两瓶苏城烧锅酒,也被他们发现给喝掉了,让豆花十分心疼。

吃完喝完,豆花本以为他们能回去,可又都支起桌子打麻将、看纸牌、斗地主。没人跟赵老倔子提要钱的事,就像没什么事,该喝水喝水,该唠嗑唠嗑,该打游戏打游戏。

来回在屋里走动的赵老倔子实在忍不住了,对屋里的人群嚷道,你们是我的老亲少友,相信我才跟我出去打工的。你们在这里,我家过不好年,你们也不团圆。我赵老倔子从来没亏欠过谁,没骗过谁,我发誓:过了年初十,李满义给不上你们工资,我赵老倔子抬款也给上你们!求你们啦,大家都回去过个团圆年吧?

贞贞爸说,大伙不是不相信你,就是家家都有要账的堵着家门哩,哪家没有抬款啊!

秋燕男人也急头白脸地说,老倔子在老板那儿没要回来钱,他也不顶钱用。再说老倔子说话算数,我看年后就年后吧,也不差这几天了。

贞贞爸说,大家都回去吧,跟抬款的主商量商量,黄世仁也得让杨白劳过年呀。

他们两人带头一走,其他人陆陆续续就都走了。

赵老倔子像一滩泥,一下子就堆缩屋角,大小过来把他扶上了炕。

人们都走了,屋里就像刚刚干完一场恶仗似的,里里外外造得乱七八糟。豆花边流泪边收拾屋子。

年年的春晚都那么精彩,老倔子一家人都没心思看了。赵老倔子不时打一声咳,全家人都跟着战战兢兢。

老倔子病倒了,到初七那天忽然加重,大口大口吐血。豆花喊回来在外面闲逛的大小二小,找车将赵老倔子送往医院。先到镇医院,大夫说,治不了,去县上吧。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救呢?

车子把赵老倔子拉到了县医院急诊室。大夫来了,让他们先抬着病人去拍片去化验。末了大夫说,病很重,办住院吧。

弄到这个份上,豆花手里拿不出住院的钱了。赵老倔子勉强在观察室挂上了点滴。过了好一阵子,赵老倔子才慢慢睁开眼睛,拉着豆花的手,声音微弱地说,我这辈子欠你的可以,不能欠下跟我一起出去打工的哥们。我要是死了,你就是抬款,也要把这份饥荒还上!豆花很惊惧,你别瞎说了,放心,我怎么想办法,也要治好你的病。

赵老倔摇摇头,这回我真的没命了。别看了,我得的是肺癌,没救了,别花那冤枉钱了。

豆花放声哭出来,可别呀,你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赵老倔子又昏睡过去。大夫又给赵老倔子做了CT、核磁共振、抽血化验等。病床上的老倔子,一阵不如一阵。

坐在病床旁的豆花,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条通往城里的大道。她看见赵老倔子带着村里人到城里打工去,那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屯子。他们都扛着行李卷,行李的颜色不一样,这群人走路都是那么有力,脸上的笑容也很好看,仿佛日子很轻松。豆花的脑子一下子又想到了抬款,想到了抬款的人,想到了跟抬款相关的那些事,心情一下子就死沉死沉地压了下来,轻松的日子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没有等到检查结果出来,赵老倔子就咽气了。豆花哭得昏天黑地,老倔子的遗体送进火化场。

扔下大小二小守灵,豆花回家掂兑钱。大小对象把彩礼钱拿了出来,东借西凑又划拉了万八千,算下账还欠六万块。豆花抬了柳立国家的钱,又去娘家亲戚去借,最终也没凑上那个数,还差三万。豆花满屯子抬款借款都借遍了,就是没去赵四家。

初八那天,赵老倔子出殡了。豆花原本想把葬礼办得体面一点,搭个灵棚,请个鼓乐班子。可是还差三万元钱没处捣腾哩,欠下的饥荒瞪眼还不上。于是豆花一横心,决定一切从简。赵老倔子就这么直接进了炼人炉,他的眼睛没闭上。

初九,豆花去镇信用社办贷款,回来得很晚,头戴一朵白花,眼泪挂满了脸。

初十那天,豆花交待大小二小把赵老倔子所有欠工资款的农民工都找到他们家。他告诉大伙,虽然赵老倔子死了,她豆花分文不欠大家的工资,今天要把赵老倔子欠的所有工资都开透开齐整了。

赵老倔子烧头七,豆花不但烧了纸钱,还把豆花收回来的赵老倔子经手的农民工资欠据也一起烧掉了。

最轻松的该是老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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