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梅边在柳边

2016-05-30 08:01李娟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7期
关键词:画里海子母亲

不在梅边在柳边

新春里,我送给朋友们的新年贺卡,就是丰子恺画作制成的明信片。他的笔下万物有灵,一张张画作简洁美好,春意盎然,令人心生欢喜。 画中,柳丝如烟处有一座小屋,远远望去,客舍青青柳色新,低矮的竹篱笆墙围着小院。一双乳燕翩翩飞来,母亲就坐在柳树下,忙着手里的针线,小女孩仰着桃花般的小脸,指着天空的一双燕子,对妈妈说:妈妈,看,燕子又飞回来筑巢了!孩子满眼喜悦,想必母亲的心和她一样喜悦。他们每年春年等一位朋友回来,他的画里满满都是人与自然的款款深情。丰子恺的画诗情流淌,不在梅边,就在柳边。

他爱画柳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翠拂行人首》这幅画,仿佛就是一首小诗。一夜春风,江河万里就掩映在无穷的绿色里,清清河水边,走来两位女子,一位女子手里牵着孩子,天空里紫燕翻飞,河边碧草青青。让人想起那句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香港作家小思先生喜欢丰子恺先生的画,用“翠拂行人首”这句诗做她散文集的书名,其中收录了许多篇她解读丰子恺画作的文章,她雅正的文风和丰子恺先生的画风心心相印,可见,无论光阴过去多少年,丰先生的艺术魅力依然感动了许多人。我喜欢先生另一幅《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茅屋前,竹篱旁,寒梅盛开,只觉清气满怀。三人围坐小桌前,坐对一树红梅,如同坐对一位挚友,梅花原是历代文人的知己吧。此时,品茗、闲谈、吟诗、也可把酒话桑麻。他的画有古风,含蓄简静,纯净天真,雅兴悠然,充满了中国画的意境之美。母亲手里牵着胖胖的小宝宝,他还在蹒跚学步,路都走不稳。四五岁的小女孩仰着头,伸手去接空中的落花,花儿闲闲自落,燕子衔着春泥回来做窝了,这是《衔泥带得落花归》中的情景。又是一年春归去,落花本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残红点点,记取人间多少美好的回忆。他喜欢画樱桃,一扇典雅的木格窗前,碧绿的芭蕉随风摇曳,桌上白瓷盘里摆放着红玉似的樱桃,有红蜻蜓从窗外飞进来,一支点燃的香烟升起袅袅青烟。红红的樱桃,映着翠绿的芭蕉,色彩明丽,生机蓬勃。《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大概是缘缘堂暮春时节美好的写照,一派恬淡安然,岁月静好。这幅画选题自宋代蒋捷的诗句:“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他的画里有诗,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春愁和惆怅。令人感叹年华似水,人生易老。

《溪家老妇闲无事,落日呼归白鼻豚》一幅画中,茅屋几间,门前有老树和溪流,落日余晖里,白发的老婆婆一声声唤它回家,它不是海豚,只是一头长着白鼻子身上有黑白花的小猪。这样的景象,一次次出现在梦里。恍惚间,我看见慈祥的祖母站在粉墙黛瓦的小屋前,一声声呼唤它们回家,不是这只白鼻豚,而是几只母鸡和一群毛茸茸的小鸡。

看着画中岁月,已经过去几十年。匆匆流年,浮生如梦,可是他的画里温情,永远不会随着光阴流走。在他的故居,石门湾的水依旧潺潺流淌着。这里曾住着一位画家,看着墙上的照片,他戴一副黑边框的眼镜,留着一大把雪白的胡须,满脸盈盈的笑意,温和慈善,我觉得他不是画家,他只是天下孩子们仁慈的父亲。他用一支画笔反反复复画着:杨柳、梅花、燕子、斜阳、流水、月亮、羊群、小狗、孩子、老人、车夫。漫漫人生,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他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有时,觉得他的画于战争而言,是极不合时宜。可是,无论怎样的悲伤苦难,流离失所,乱世里人们心里向往的,都是一派平安祥和,春和景明的景象。他的笔下皆是唤醒,一如春风唤醒大地,唤醒人性里温情祥和的一切。他就是这样,用率真、纯净的一颗心爱着,爱着尘世值得爱的一切。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他画着尘世大美,画着有情人间。

有诗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是描写春日的落花,我以为,这句诗是送给丰先生的,他的画里分明有清幽的花香。因为,即使在寒冬里,看着他的画,就听见他说:借问过墙双蝴蝶,春光今在阿谁家?

丰先生画似春光!

梦见梅花梦亦香

春寒料峭时节,读画家张震先生的画,穿长袍的男子,手里擎着一枝红梅,向你走来。画上有诗:折得花枝待美人。画中人笑意妍妍,憨态可掬。这幅画就挂在我的书房里,读书累了,望一眼画,只觉喜气盈然。他爱画梅花,一个人依着一株梅树,低着头酣睡。树下落红翩翩,一只装酒的葫芦也躺在地上,和主人一起睡着了,梦见梅花梦亦香。看他笔下的僧人,三两笔淡墨,四五笔线条,洒脱飘逸,行云流水,寥寥数笔,勾勒出的人物,神形兼备,栩栩如生,皆是禅意。画上两个僧人骑着毛驴,踏雪而来,毛驴的黑映着白衣的僧人,骑着毛驴的僧人咧着嘴笑了,酣然淳朴,一派天真。真是:心中有喜,便无苦悲。我喜欢另一幅画《雨中痴读》。下雨了,他撑着一把雨伞,手里捧着一本书,读得忘乎所以,沉醉痴迷,好书如佳酿,哪里还听得见雨声风声?艺术的至高境界,大概剩下一个字:痴。他善用枯笔淡墨,简洁灵动,闲逸随性,画出文人内心淡泊、淡定、淡然、高洁的情怀。他的画有一种清新、清雅之气,朴素脱俗。画中人儿,不论读书、对弈、听风、赏花,皆神情安然,悠闲自得,那也是文人一生追求的境界吧。

张震先生的画属文人画,几分古意,几分闲雅,几分邪气,几分仙气,令人难分古今,爱不释手。他的画离现实远吗?好像又不远,那是许多文人心里的梦境。或去踏雪访友,静听松风,或树下读书,品茶听琴。他的画里有诗情,看他的《佛手红莲笺》,一只佛手上轻捻一朵红莲,说不出的清雅和禅意,这是他送给大师董桥先生的一枚莲花笺。

近年文人画在网络火了,以老树为最,南京张震先生堪称代表之一,他的画散淡飘逸,有文人风骨。所以,坊间就有“北老树南张震”之说。张老师哲思小语:“凡是能离开的,都不是爱人。艺术上亦是如此。”令人莞尔。艺术是情趣的活动,他三十年来钟情艺术,画画、习字、写作、摄影、策划无所不精。我问他画画的心得,他只回答两个字:玩玩。人家是玩物丧志,他却能玩物成家。对艺术如此痴迷的人,皆有一颗天真纯净的赤子之心。

他学画极有才华,无师自通,他的画看似线条简单,其实背后的支撑,全来于他的学养和对中国画的理解。他沉迷于画中,画着画着,就自成独特风格,有着很大的个人特征和读者辩识度。他每天画画、习字,痴迷其中,也乐在其中。一幅画,有时候要画几十遍,上百遍,不如意时,就会反复研画,直至满意。那些画充满禅意。他说:“禅文化是自悟自省,不偏激,不执着,全在随缘。”说得多好!随缘自在,在画里,是哲理和禅思,在人生里,那是另一种从容豁达的境界吧。他笔下的梅,清瘦如女子,暗香袭人。那棵松树也是瘦的,风骨铮铮。一个人坐在松树下,仰着头,静静听着风声。神态悠然,内心安宁。令我想起宋代马麟有一幅画《静听松风》,风吹过针叶状的植物,大概是发不出多大的声音,当一个人内心安静时,才能听得见风入松林,松涛阵阵。在他的画前,心一瞬间沉静下来。只有远离喧嚣的人,才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他的画讲究留白,笔墨之妙,妙在疏密,黑白相继,虚实有度。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这是人生的格局和气象。而画中的知白守黑,是懂得留白与节制,其实人生也是一样,若没有留白,就没有心灵的呼吸。张老师的书法,一笔一划,出奇的文雅、安静、有书卷气,极少有烟火味。任何一门艺术,只有到了沉静的境界,才有动人心魄的大美。不喧嚣,不热闹,不绚丽,一清如水,平淡天真。人间最动人的艺术,都是因为一个“静”字,安静是一种奇异的力量。难得他的画和书法,如此安静。读他的画,仿佛闻得见梅花的寒香。画里深情,唯有花知。

飞扬的芦花

我在书店买了一本《海子作品精选》。翻开书的扉页就看见海子的照片,一双清澈的眼睛,满含笑意,如同春天的早晨。下巴上留着胡子的一张脸颊,却掩饰不住孩子般的纯净和天真。

多年前,喜欢海子是因为他的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的妹妹叫芦花/我的妹妹很美丽。”海子其实没有姐姐和妹妹,而他的姐妹们在他的诗歌里永生。

有人去海子的家乡看望他。海子的母亲和他走在田埂上,海子躺在故乡的松树林里,远处是荷塘、芦花、草地和庄稼,深秋的风狂野地吹着,可是却吹不干母亲眼里饱含的泪水。

他的母亲说,海子从小就很聪明,三岁时学着识字,而且过目不忘。天资聪慧的海子,十五岁从家乡安徽庆阳考入北大,十九岁从北大毕业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海子的美学课很受学生欢迎,学生们经常要求他在下课前十分钟朗诵他的诗歌。

蹒跚走在查湾田埂上苍老的母亲,竟然能随口吟诵他的诗句:“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来,最懂得、最疼爱海子的人,大概就是他的母亲了。母亲说,这些年,时常有人不远千里来看望海子,他们询问海子的过去和童年,母亲的眼中就常常含着流不尽的泪水。他们叫他——诗人海子,只有母亲叫他海生,故乡的人们叫他海生。

他的诗歌《四姐妹》中:“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他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他们破碎。”

海子的姐妹也许是他爱过的女子,我想。可是,海子除了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普通人。在寒冷的尘世间,如果她能给他一点尘世的暖意,如果,深沉的寒夜里有一盏灯火在等他,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依在窗前盼他回来,他就不会决绝地离去。这位天才的诗人,即使在沉沉的黑夜里他的灵魂也是醒着的。所以,他注定比平常人体会到更多的疼痛和苦难。

有一种花名叫夕颜,俗语称牵牛花。它长在篱笆外,溪水边,它只开在清晨的露水中,太阳一出来就收起花瓣,枯萎了。就如同海子的生命,还没有完全盛开就凋零了。天才是否都是这样?脆弱、短暂、美好,命如夕颜。

海子走后,他的朋友去昌平他的住所看看。简陋的房屋,四壁空空。除了数不清的书籍,就看见墙上帖着一张凡·高的油画。他那么喜欢画家凡·高,在诗歌中,他称凡·高是“瘦哥哥”。他写给画家的诗歌:“瘦哥哥凡·高,凡·高啊/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是丝杉和麦田/还是你自己”

除了凡高的画,他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机,甚至没有一台录音机。诗人是在清贫、孤苦、寂寞中继续他的写作,他不会跳舞、唱歌、打牌和其他的娱乐。现实生活中的海子没有一所房子,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在这里写下村庄、麦子、芦花、大海、姐妹、母亲。他写下遥远的故乡和土地。他写下爱。

如今,海子静静躺在查湾的泥土中,能看得见远处的一丛丛雪白的芦花,看得见芦花丛中的村庄和白发的母亲。海子应该安心了。

李娟,陕西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读者》《格言》《文苑》等报刊签约作家,《语文报》《北京青年报》《青春美文》《时代青年》等报刊专栏作家。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全国散文年选和散文年度排行榜,入选中学生读本和全国中学生高考、中考语文试卷。出版散文集《品尝时光的味道》《光阴素描》等。散文作品见《读者》《散文·海外版》《创作与评论》《人民日报》《格言》《散文选刊》《散文百家》《青年文摘》《意林》《视野》《品读》《思维与智慧》等。曾获得第五届“冰心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及第二届“中国徐霞客旅游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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