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了夜幕垂落的时刻。
大卫欣喜地听到那又大又沉的幕布,“啪”一声撞击在地上。这种声音只有他听得到,因为他听惯了。爹和娘吵架,不知是谁将茶缸、水瓢、火钳、椅子摔到地上,他们家总是充斥着这种声音。从他开始记忆起,脑海中就回荡着这种声音。起先,他觉得那是一种巨大的声音,大得无以复加,就像山崩地裂般,要把他的小脑袋裂成无数瓣。渐渐地,那种声音在缩小,他的脑袋在长大。当他的脑袋停止长大的时候,那种声音正巧缩到与他的脑袋一般大,就再也不缩小了。此后,那种声音每次响起,都会满满灌他一脑袋,不留下任何空隙。他想过赶走这种声音,但似乎不是他的能力所能办到的,无论他如何愤怒地哭喊、嚎叫,这种声音就像他家的茅屋顶,怎么也不肯消失。后来他发现,可以一口一口吃掉这种声音,就像吃发饼。他有幸得到一个发饼时,恨不得却又舍不得一口吞下去,便想出一个妙计:圈着吃,先吃发饼最外围那个圈,再往里,又吃一个圈,一直吃到只剩下点面屑……这样,一个发饼可以啃上半天。吃下去之后,再一个嗝翻上来,又可以嚼上半天。他的三个姐姐在旁边大眼瞪小眼,一个劲往肚子里咽口水,心却碎了一地。他用吃发饼的办法来消化爹娘炮制的噪音,竟然慢慢地上瘾了,以致爹娘之间一天不发生大战,他便觉得冷清、寂寞,连玩的心思都没有,在家里东奔西蹿,却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狗。好在,爹娘难得一天不发生战事,他就心安理得地在他们这种异常的哺育下长大。
随着身体的发育,他的瘾越来越大。耳膜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对这种声音的贪婪程度使大卫自己都感到害怕。而爹娘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消耗了大量精力,大卫的三个姐姐出嫁后,家里可以吵得起来的事情大为减少,加上在外念了几年书,大卫对家的依恋消失殆尽。
这是1983年。七月的夜晚黑得很勉强。断黑的那一下似乎迅疾无比,可黑着黑着又亮堂了些。挂在西边山上的月亮虽然脸色苍白,像生病的太阳,可病人脸上时常焕发出一种容光,让健康的人都黯然失色。大卫小声地命令左侧的二狗、右侧的三猫戴上面罩。他们将黑府绸做的面罩箍到头上。二狗脸盘宽阔,绷得紧,鼻子完全消失了,像只猫头鹰;三猫脸窄而长,松松的,两侧的带子耷拉着,倒像只哈巴狗。大卫自己什么样,他看不到,也不想问。他觉得自己可能像从黑土里拔出来的萝卜,看上去黑不溜秋,其实里面是白的。
吴希果说,他对大卫这鬼崽子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他那张白脸,白得像个石灰模子。他对吴希果说,白好啊,我可以装鬼吓死别人,不然怎么叫“白色恐怖”哩。吴希果说,你这个鬼应该去读大学才对,古时候会读书的都是白面书生,何解你读得像团屎啰!他笑着说,不是我读得像团屎,是书像团屎,老子不去读它!吴希果拍拍他的肩膀说,有种,跟老子干吧。
前面的柏油公路像一条蛇,蜷曲在丘陵山峦间。在晚上看来,这条蛇尤其漂亮,简直像条蛇精。白天粗糙如鳄鱼皮、在太阳蒸发下气味难闻的柏油,一到晚上则变成细腻莹洁的肌肤。她在山间穿梭,时而停下来抬起头,时而潜伏在树林中,时而如离弦之箭,射向远方,却莫明其妙地不中靶心。那是一支永远在射程中行进的箭。早些年,大卫是伙伴们中的弹弓高手,他舅舅给他做了一把檀木弹弓,那可是弹无虚发,百发百中。有个晚上,他梦见自己将这条柏油马路变成皮筋,装到檀木弹弓上,他从岭罗山捡到一块最大的石头,夹进弹皮里,然后扯开马步,全身使出吃奶的劲,拉,瞄,射!一气呵成。那块大石头迅速变成一粒小石子,像流星一样,朝着远方的远方射去,竟然击中一栋门楼上一张人像的嘴角,看上去,仿佛是那个人的嘴角长出了一颗黑痣。他醒来后全身冒汗,乏力得几近虚脱。他从没把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
还有个问题总在大卫的思索中,没有得到解决。
为什么会叫马路,而不叫蛇路?就算不叫蛇路吧,可也不至于叫马路呵!我大卫十六岁了,还只见过纸上的马哩。乡下有蠢里蠢气的牛只会造粪的猪死皮乞赖的狗,都是一伙孬种、瘟神。有马多好啊,骑在马上的感觉多好啊。如果有马,我也可以成为秦皇汉武成吉思汗。他妈的偏偏只有马路,没有马,我就要成为马路上的马:快马加鞭,骏马奔腾,神马、神马都是浮云……
“喂,走神啦?那边有货。”二狗用手指着西边,从两个山丘的缝隙里挤出一粒人影,看他两边摇摆的艰难上坡的姿势,显然是一位骑车人。
“不要做声,等他一上坳就行动。”
无声无息。
又有了一丝声息。骑车人的喘气声隐隐传来。
大卫正要喊“上”的时候,爬上半天的月亮忽然像被拨了一下灯芯的煤油灯,贼亮地一闪,大卫赶紧将张开的嘴合拢,轻轻说了两个字“别动”。二狗和三猫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没有望他们,而是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骑车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月亮亮得像在盯着我们,而且我看这人骑车的样子觉得眼熟,放他一马吧。
他们又趴下来,二狗取下面罩,说要去屙泡尿。大卫说,你一泡尿冲得倒一堵墙,臊得死一头牛,跟老子滚远点。二狗一骨碌滚到黑暗深处去了,却依然听得到他放水的声音。对于大卫来说,那声音如雷贯耳,他的耳膜贪婪地吃了起来。
约摸半个小时后,前面马路上又有人踩着自行车上坡了。那人的身子几乎趴伏在龙头上,大卫生怕他骑不上去,会下来推着车子走,那就要麻烦很多,特别是当一个人推着车走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远不如骑在车上使劲爬坡来得集中。一块浮云正好遮住月面,大卫手一挥,二狗、三猫像影子样从山上壕沟飞掠出去,瞬即扼住骑车人的咽喉。二狗利索地抽出一把虎钳,在那个圆脑袋上猛地一敲,将他放倒在地。
大卫急忙冲过来问道:“没搞死他吧?”
二狗把钳子插进衣兜:“放心,我是打铁的,这点轻重还把握不了?”
三猫双腿一跨,就到了座凳上。大卫跃上后座,二狗单脚独立在后轮的横轴上,一只手扶着大卫的肩,风驰电掣地开到了岭罗桥。大卫与吴希果约定在这里会合。
“希哥。”大卫喊道。吴希果和陈立生、易武荣站在桥头。
“两个多钟头才搞到一辆车,效率不高呵。”
“今天他娘的月亮操蛋,我怕暴露了更麻烦,弄一辆交差吧。”
“到底多啃了几年书,就是有素质。车况不错,八成新的永久牌,一顶俩。先放到学校去,多搞几辆一起处理。”
所谓学校,不过是村里学校的遗址,它原来叫岭罗小学。大卫、二狗、陈立生、三猫都是在这里发蒙,只不过二狗他们早辍学了,而大卫在镇上念过初中后,还去县城读了一年高中,是他们中公认的知识分子。
在岭罗小学当大卫班主任、教他语文的,是一名城里来的女知青,白面长身,杏眼桃腮。大卫的白跟她的比起来,就像浮云与明月。大卫从女知青那里学到的第一个词是“漂亮”。这不是女知青教的,根本不需要她教什么,她到那里一站,她一开口,她笑起来或者将笑收起来,都在诠释着“漂亮”这个词。她身上无处不是板书着这个词,大卫对这堂课上得最认真。
在他心目中,女人只有两类:漂亮的,如女知青;丑的,以她娘为代表的乡下妇女。他曾信誓旦旦地告诉陈立生,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打屁的。一贯对他推崇备至的陈立生这回有点不相信,说,我姐姐长得那么漂亮,不照样打屁!大卫不禁嗤之以鼻,你姐那算漂亮?要她撒泡尿照照自己啰!陈立生问,那怎样才算漂亮?大卫朝女知青的办公室努努嘴,陈立生自然心领神会。从此,他有事没事总跟在女知青屁股后面,大卫则一副鬼脸地尾随着陈立生。有一天下第三节课,女知青一反常态,比同学们还快地走出教室。陈立生立即跟了上去,大卫紧随其后。女知青刚走到办公室兼卧室门口,她拿着教科书的那只手和拿着粉笔盒的另一只手,突然同时捂住自己的肚子,腰弯下去,屁股顺势撅起,从中间夹着的那条裤缝里冲出一个响屁:“噗——”陈立生兴奋得用嘴叼住这个屁的尾巴,甩到大卫面前。大卫笑得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他指着陈立生说,好,算你赢。陈立生比吃了一个发饼还开心。
自从女知青当了他的老师之后,大卫似乎改变了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充斥在他脑袋里的爹娘吵架的声音,像冰一样,开始在春天的暖阳下涣然融化。他心里那冻结了很久的某些东西渐渐复苏,将他的整个身体和心灵都像发面一样发开了。他那曾经疯狂的耳膜,安静、温驯了许多,鸟声变得动听了。他偶尔对着流水发呆,或者注目着一片桐叶从树上悠悠落下来。虽然他的内心依然坚硬,他对声音依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敏感,但他对美也有了初步和肤浅的认知。这种认知因为不是自觉的,所以在悄然改变他心理结构的同时,经常让他的言行更加粗鲁。有一天,他突然对娘说:“你像一只猴子。”娘顺手给他一记耳光:“难怪养了你这样的畜生!”
大卫直想还她一巴掌,但用不着他动手了,爹从灶房里扑出来,那双握锄运犁的手重重地扇在娘脸上:“打摆子!抽胡说!讲鬼话!”字字千钧。爹操起八仙桌上的一只洋瓷缸朝地上摔去。大卫身上涌起一股久违的快感,仿佛江流浩荡。那只洋瓷缸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哐当哐当哐当,一直滚到娘的脚边。沉闷的响声在大卫听来,却像明媚的阳光一样迷人。他看见娘用一只皱巴巴的手揉着自己的眼睛,好像里面进了沙子。他曾帮娘吹过掉进眼睛里的沙子,可这次他不想吹,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大卫的成绩出乎意料地好,在班上名列前茅,他上课小话小动作特别多,经常捉弄女同学,让她们哭哭啼啼地去老师那里告状。女知青刚从城里的学校毕业出来,她似乎喜欢调皮一些而又成绩不错的男生,所以对那些五花八门的告状姑妄听之。大卫实在是表现得不像话了,比如趁午睡时,用小刀片将一个长年拖着鼻涕龙的女生的裤带子挑断,用蓝墨水在文娱委员的肚脐上画了一个圈……她就把大卫叫到一边,嘴巴上狠狠地斥责几句,白净的面庞却挂着一束温存的笑。这笑更加激发了大卫调皮的欲望和创造性,他在教室里有恃无恐,坐无定席,往往冷不丁出现在某女同学后面,将她们的辫子钉在课桌上,或者在背上写一行“xxx是表子”之类。
“表”应是“婊”,大卫要到初中才知道这个错误。
期末,女知青对大卫说:“你不拿个第一名,看我怎么整你。”脸上自然还是那温存的笑。大卫不敢怠慢,两只眼睛圆瞪瞪地在课本上逗留几天,果然给女知青拿了个第一名回来。
大卫读书的所有动力,在于女知青的这句话。虽然他偶尔灵机一动,想只拿个三五名,看看老师如何“整”他,他觉得那一定会很有趣。临到考试,他又放弃了这一想法,他怕老师真的不高兴。如果老师真的不高兴,那我怎么办?那我读书还有什么意思!
暑假,女知青到了大卫家里,说是家访。爹娘破天荒一起晾着热情的笑接待老师,娘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翻出来,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大卫头一回看到这样的事,很不习惯,竟不由得害羞起来。
女知青盛赞大卫的聪明,说他学得轻松,反应快,接受能力强,这样的苗子在城里都难找。娘说,还不是搭帮老师教得好,我们一屋文盲,没有文曲星的命哩。爹在一旁插嘴,莫听她乱讲,我爹读过好几年私塾,现在还念古书,方圆十几里地没一个可以超过他的。
女知青连忙说,对,对,这叫隔代遗传。
刚好,大卫的爷爷从屋里出来,老人家脑袋光得像一盏灯,系一条青色围裙,脚上穿着草鞋,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女知青站起来,喊了声“爷爷”。爷爷木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没有任何反应,不紧不慢地出了门,仿佛还要去很远的地方。娘说,他耳背。
女知青礼貌地笑了笑,对大卫的娘说,我今晚值班,学校在山上,我一个人有点怕,大卫跟我去做伴好不好。娘说,只要老师不嫌他汗臭。
山上风大,凉快,没关系的。
吃过晚饭,娘要大卫冲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女知青牵着大卫的手上了山。
学校躺在半山腰的丛林之中。从老师的房里出来解手,要穿过一条扭曲在校舍与山壁之间的小路。那里本是大卫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上学时他无数次在这条路上奔跑、穿梭,如入无人之境。但晚上,这条小路被黑暗那头巨兽吞噬,要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巨兽的肚腹里去,他便心生怯意。大卫打开门,他用手挠着脑袋,不敢迈过门槛。
老师说,我带你去。
老师将他引到那个土墙围子边,要他进去。她站在外面等。
大卫奇怪的是,睡觉前,老师怎么不解手?
回到房里。老师问,作业做完了吗?做完了。有什么不懂的?没有。
你睡里头吧,怕你从床上滚下来。
老师,我最喜欢听你上课讲故事了,你现在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那好,你闭上眼睛,我就讲。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大和尚讲故事。大和尚说,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大和尚讲故事。大和尚说,从前……
你这是什么故事?老是一些现话。
不好听么?
现话念三遍,狗都不闻。
臭小子!
哦,老师,你信不信,我爷爷是个和尚。
你爷爷是和尚,哪会有你爸爸?
我搞不清,他在家里一天到晚就念些“阿弥陀佛”。他还看书,跟我们的课本完全不同,都是黄草纸编的,要竖着念。有回我憋急了,撕了两页刮屁股,被他狠狠地打了一顿。我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平时天塌下来他都不管的。
那是经书。你爷爷在念经……
为什么要念经呢?
因为,因为念经能让他安心,让他得到满足,就像我们天天要吃饭一样。
我不懂。老师,这么热,你还穿长衣长裤睡?
山上风大,老师怕着凉……
老师,你继续讲。你讲的现话我也喜欢听。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
老师柔缓的声音像一股清流,洗涤和揉捏着大卫的耳膜,并从那里渗进肺腑、肝脏、脾肾,乃至全身每一个毛孔。大卫从没感受到如此纯净、安宁和踏实,他倏然滑入了黑甜乡。
自行车正是安置在原来女知青住的那间房里。只见砖瓦零落,杂草丛生,壁上一张“农业学大寨”的年历画,被岁月的无形之手撕去了一半,左边角上“1975”的篆体字在枯缩僵化的纸筋里显得瘦弱不堪。
大卫还记得那张床的位置,那是他记忆中不可磨灭的部分。那个暑假有十来天,晚上他都去学校和老师做伴,直到有一天老师叫他别来了,她今天回城里去。他天天晚上缠着老师讲故事。老师每次都只讲“从前有座山,山上一座庙”,虽然听起来没味,可只要想到这个故事老师从没在课堂上讲给其他同学听过,归属于他一个人,或者说,这个故事是他和老师之间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便像吃了蜜糖一样,心里甜滋滋的。还有一点他固然想不到,那段日子所得到的安宁与纯净,是他短暂一生中再没有过的。他贪婪的耳膜也是从那时起变得驯顺很多。
后来,大卫一直希望再有一个那样的暑假,却已经不可能了。他比爹在他出生那年种在前坪的那棵梓树长得更快。青春种子在他心灵的园地里葳蕤出各种植物,恰如他曾经读过书的这所学校,有过整洁和肃穆的诉求,不期然却变得荒草萋萋,杂乱不堪。只有生长,没有秩序。昔日的安宁与纯净被混乱和迷幻没收,无法控制的激情主宰着一个少年的精神。
大卫看着那张年历画,伸手将另一半撕去,在手里狠狠地揉成一团,掷到放自行车的墙角。他想,不要说一个暑假,哪怕再有一个那样的晚上,他绝不会傻乎乎地缠着老师,不,女知青,讲什么狗屁故事了。
第二年,由于岭罗这地方人气不旺,加上地主分子汪三婆在学校后面的土围子里畏罪自杀,这里经常闹鬼,老师教不下去,学生学不下去,岭罗小学就并入邻村的石门小学,大卫每天读书得多走三里多路。女知青则调到了公社所在地的镇上中学,据说是公社书记亲自点的将。
“岭罗小学”从此剩下一个不祥的名字,作为恐怖和魔鬼的代称,供大人用来吓唬小孩子。而岭罗山的这片山腰,本来有着明丽的景致,却因年深日久变成一片无人问津的废墟,笼罩在一抹阴森鬼气之中,直到后来被吴希果、大卫他们一伙开辟为根据地。
大卫摸黑进了自家的屋。爹娘都睡了。他对制造他的这两个人实在无法理解,白天斗嘴动粗,一点也不含糊。太阳还没落水,饭碗筷子一丢就嚷着眼皮子打架,叠股叉腿地往床上滚,做事又不利索,声音大得像舂米。以前,姐姐未出嫁,他与爷爷一起住厢房,常常“吵”得他半晚还睡不着。爷爷却丝毫不为所动,每天上床是什么姿势,第二天醒来保准还是那个姿势。不像他,往往一觉之后发现睡到了床的另一头,或者,自己的脚像屋梁一样架在爷爷的肚子上。
屋里黑得走不动。幸而爷爷还没睡,他的念经声像一盏闪闪烁烁的灯,把他引进了厢房。“爷爷,还没睡?”没人理会他,念经声是不能断的。断了就不叫经。但他还是要问:“爷爷,你念个没完,不烦啊?”
“佛坐在密林的某棵树下。一位婆罗门走到佛的面前,问道,这座树林有多少片叶子呢?佛不假思索地回答,有若干片叶子。婆罗门怀疑地走开,躲在一颗树的后面,把这棵树上的叶子摘了一部分暗藏起来。他回到佛的身边,又问道,这座树林精确地说来有多少片叶子?佛马上报出了婆罗门所藏的树叶数量。婆罗门一听,连忙向佛施礼……”
“佛真有这么厉害吗?佛在哪里?”
“众生是佛,佛是众生,看住自己,莫要外寻。”
“听不懂,我睡觉去。”
太阳三丈高了,大卫才醒来。他伸了几个懒腰,仿佛这是新的一天开始的一个仪式。爹出去了,大概田里还没收完吧。娘在灶屋里煮潴,大卫听到猪栏房里猪拱槽的声音。
“它们干吗比我还急,我吃了饭要出去有事呢!”
“你呀,白天睡大觉,夜里像春猫。以前你读书,说是照顾你,不让你下田。现在呢,书没读了,事又不做,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不晓得跟哪个学的!我炒咸菜不放酱油——有言在先:日后爹娘死了看哪个来养你!”
“我不下田,也没看见死人?未必只有下田才是做事,其他事不是事!下田不下田都是命,我的命没那么贱,不劳你们操心。”
“你做的哪门子事,有本事你说出来!两条腿像安了弹簧,直晓得往外面跑……”
大卫摔门而出,两条安了弹簧的腿跑到坳背吴希果家。吴希果还赖在床上,有趣的是,他爹也正在数落他,他有一搭没一搭、有声气没好气地回着。看见大卫进来,他立马眼睛放光,一骨碌爬起来,果断地说:“走,到镇上看录像去,今天有好片子。”
“带上露西吧。”大卫说。露西是吴希果的妹妹。
“好啊。”吴希果眯着眼,露出一副色相,像灶屋里倒挂的腊鸭,油嘴滑舌地说,“你是不是看上露西了?”
露西正好掀开帘子出来。大卫想,只有露西这张脸才没枉费罗岭的一方山水。大卫是岭罗唯一一位去县城读过高中的“高材生”,他心里的小九九别人难以测度。比如,看到教科书上写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横竖不相信。
我们岭罗那地方,山清水秀,就是人丑得难受,尤其是女人。他说得痛心疾首。
你这样说,把你娘包括进去了哩。有人好意提醒他。
我娘?她更困难,丑得像外婆死了儿子,没救!
那怎么生得出你这样俊俏的儿子?
天晓得,也许我就是天生的。
“大卫哥,你来了。”露西一开口,大卫就想起岭罗河哗哗流淌的河水,清澈、脆亮而又跳跃。可岭罗河的河水远没有露西的声音好听,河水有时大,有时小,大到咆哮,小到无声,露西的声音从来不会有多大的变化,仿佛一只银铃,你轻轻摇一下,它就能发出亮亮的声音;你抓着它使劲摇,它也不会像打雷一样。
“你们去哪里玩?我也去。”
露西比大卫小一岁,和大卫一起发蒙读书。她瘦小柔顺,七岁那年,肺结核把她的娘带走了,留给她的父亲和哥哥一栋破屋、一个破碎的家,只给她多留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在露西的记忆中,娘生前一刻也不曾离开过的——哮喘。读到四年级,露西坚持不下去了,便辍学回家。可能是因为休养的缘故,也可能是由于适当做了些家务活,她的哮喘基本上好了,身体也结实不少,虽然还显得那般娇弱,红润的面孔上时常飘过几缕病态的云朵,但只要不感冒咳嗽,她与正常的健康人没有两样。
吴希果比大卫大三岁。在岭罗,他是最让人头疼的人物,谁都惧他几分。连他老爹都不知道他在学校里读过几天书,那时候老婆的病让他一筹莫展,他根本无暇顾及崽女的事。吴希果在如此宽松的家庭环境下,肆无忌惮地长成村里的一颗毒瘤。一旦有红白喜事或建房修路,只要他到了现场,主事者必得赶忙敬烟上茶,若有丝毫懈怠,或者还讲几句风凉话,那就瞧他吴希果的本事了。
如果是发丧,做道场那样严肃的场合,他就一个劲地讲笑话。鬼晓得他从哪里听来那么多笑话。上下五千年,纵横八千里。关羽战秦琼,曹操娶窦娥。北京有条地道直通伦敦,全中国只有五个人知道。美国人建房子不修厕所,屎尿都用脸盆装着,倒进海里喂鲨鱼。60年代亚非拉人民准备建立一个同盟,以掰手腕的方式决定谁是盟主,毛主席用一根小指头掰倒了所有大腕……他讲着讲着,人们无比沉痛的表情开始出现裂缝;他继续讲,那些正在“化悲痛为力量”的人不得不转而“化悲痛为欢笑”了;他还不善罢甘休,直到数十百来人一齐哄堂大笑……你看成何体统?
如果是收媳妇,闹洞房的时候,他更是奇招迭出。目标主要在新郎新娘身上。他从屋梁上吊一个桃子或苹果,要新郎新娘同时去咬,每当他们去咬的时候,他将绳子一扯,新郎的嘴和新娘的嘴就磕碰在一起,有时碰得很重,能将对方的牙齿磕得出血。他还将一根黄瓜塞入新郎的裤裆口,将新娘的双手绑在背后,命令她去啃那根黄瓜;要是黄瓜掉下来,新娘必须用嘴叼起,再塞进新郎的裤裆口,直到将那根黄瓜啃完为止……遇到不肯配合的新郎新娘,他就放赖施泼撒野,通宵不厌。遇上力气大、能控制住局势的新郎,吴希果还有另一套绝招——号啕大哭,这才是真正令喜家惶恐的。新郎新娘牵着羊进照相馆出点洋相不打紧,要是让吴希果在那样的喜庆场合哭起来,那可是吓不住,哄不停,劝不休,喊他祖宗,他都不应的。
岭罗人不明白,吴希果的祖宗三代,乃至五代以上,都是老实人,干吗屙出吴希果这么个孽种!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啊? 当然,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和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比如,十来年前,大队干部把吴希果家的资本主义尾巴割得精光,一只鸡也不剩,那些鸡是他爹吴四宝养了给他娘庄满丽补身子的,而别人家里时有鸡鸣,支书家的“养鸡场”仅仅宰了一只老母鸡做做样子。还有,吴希果的爷爷吴六毛在批斗地主汪三婆的大会上只讲了一句“汪三婆是个好人”,有人立马将他揪上台和汪三婆跪在一起,并勒令交代他们是如何勾搭成奸的。还有,庄满丽的丧事办得那么冷清,吴希果一家家磕头如捣蒜,膝盖骨磕烂,准备了二十桌的烂肉饭还是只吃了十桌其中小孩子差不多占了一半……有些人,他们当初过得多么开心,所有不幸、灾祸,都落到了别人的头上;所有福禄富贵,都大大咧咧地降临在自己的掌心。他们以为,世界就应该是这样子的,永远应该是这样子的。
大卫和吴希果兄妹出了门。岭罗村到镇上大约七八里地,翻过罗岭山的一条余脉,就望得见了。
经过一条长长的田垅,东边是宋大嫂家。宋大嫂四岁的小女儿坐在坪里为谷子赶鸟,手里捏着几颗糖。吴希果走上去:“囡囡,给叔叔糖吃,好吗?”
“莫!”囡囡的回答非常出色,她似乎预见了面前这位“叔叔”的不怀好意和侵略性。
“只一粒,还不行吗?”
“莫!”
“叔叔口袋里有一把塑料枪,叭叭叭,能打子弹的,跟你换。”
囡囡脑袋一歪,动心了,把手上的糖递过来。吴希果接了糖,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原来什么也没有,那把“枪”不过是他握着的一个拳头。
囡囡见上了当,扑上来抢她的糖,并发出远远超过那个岁数能量的尖锐哭叫。宋大嫂闻声夺门而出,指着吴希果厉声喝道:“你还不还给她?”
“除非你喊我做叔叔。”
“吴希果,你这狼心狗肺的,你那年咬了老子一口,现在伤疤还没好,老子今天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说着,她从柴堆上抽出一根圆木,追将上来。
“快跑!”吴希果拉了大卫和露西狂奔上山。到了山坡上,露西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出都出不赢,她不顾一切地伏在大卫身上,像一只猎枪口边的羔羊。
山脚下,宋大嫂骂声不绝:“吴希果,你跑,我嫐你娘。”
“欢迎,你到坟里去嫐吧。”吴希果大获全胜的口气,好像是在庆功会上犒劳三军:“来,吃糖,我和大卫一人一粒,露西两粒。”
“我不要,哥,你干吗硬要讨人嫌?”
“他们是人?他家里宋大化生子扣我的工分还少吗?我还没操他的娘哩!”宋大嫂的老公就叫宋大,是村里的会计。
“希哥,你怎么会去咬宋大嫂一口的,是不是想吃豆腐呵?”大卫问道。
“信她胡说,老子五年前闹洞房时咬了她,她还痛哩。”
镇上仅有的一家录像厅是文化馆办的,生意红火得很。售票室门口人攀人,人推人,人踏人。“你们在这等着,看我的。”吴希果像被蒸发一样不见了,售票室门口的人潮淹没了他,看过去只有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
大卫和露西在原地等着。那边一个女子走过来:“哥儿们,要不要票?”
“不要,有人去买了。”
“你看那边水泼不进,买得到吗?”
“我们那个勇士比水还厉害。”
“真的?你们是罗岭的吧。”
“你狠呵,我们脸上有标记?”
“嘿嘿,标记不明显,我乱猜的。莫把大名藏得那样紧,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大卫。”
“保卫的卫,还是畏惧的畏?”
“你说呢?”
“应该是保卫的卫。如果是畏惧的畏,就应该叫大无畏。”
“呵呵,我既是大卫,又是大无畏。”
“吹牛!她是你女朋友?好漂亮。”
“她是露西。我们跟她哥来的,他买票去了。”
大卫话音刚落,吴希果手里舞着三张票,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是你?”吴希果看着那女子,她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吴希果眼神里仿佛有一行蚂蚁在爬,马马虎虎地轻佻着,虽然他在大胆地对着面前的女孩子挤眉弄眼,亦显而易见是一种缺乏信心的挑逗。
“看不出你有这么标致的妹妹。”女子以一种熟识的口吻说。
“这事得问我妈,可惜她不在了。快走,还有五分钟就开演了。哎,一起进去?”吴希果撵着大卫的胳膊,生怕他不愿走似的,回头问那女子。
“还有几张票没脱手,就来。你们是多少号?”
“11排13至15号。”
录像厅里挤得拍满拍满,人声和汗臭抱成一团,像个压路机,开过来碾过去。大卫的座位上有张报纸垫着,报纸上一条“从重从快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大黑体字新闻被他一屁股坐在下面。大卫在纳闷的是,他右边的位子竟然没人坐!这个空座给了他从容喘息的机会,他因而有幸成为拥挤和喧闹的旁观者,在前后的张望里昂扬着无与伦比的得意和骄傲。录相开始了,右边依然空着,他坐正了自己,想起什么事,又弯了身子越过中间的露西,对左边的吴希果问一句:“你认识她?”
“打过一次交道。别小看这骚货,她是乡武装部周部长家千金,惹不起……”
正说着,灯熄了,黑暗像兜头浇下的一瓢冷水,鼎沸的人声迅速平静下来。
打斗片,大卫最喜欢的。刀光剑影,石走矢飞,你砍我杀,血肉淋漓。在弥漫的烟雾中,一团粉红色向着大卫飘然而来,玉女翩翩。哇,她手中有剑!大卫猛地后仰,剑走偏锋,在旁边的空座上化作嫣然一笑。她手中不是剑,是一张票。
大卫浅浅地回了一笑,因尚未从惊恐中恢复,笑得极不自然,仿佛脸上沾满了硝烟和尘土。
“屋里真热。”
大卫偏过头去,周部长家的千金确实满头大汗,粉红色的连衣裙一块一块地湿了,借着电视机射过来的微弱光芒,那些小小的湿印在忽明忽暗的光线处理下,更加旖旎有趣。
“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就出汗了。”
“这叫心电感应。”
“那些人都挤在售票室门口,为何不要你手上的票?”
“我卖得比售票室的贵。”
她说着,将右手往两个位子之间的支架上一搁。大卫的左手早已放在上面,他赶紧移动了一下,让出些位置,但没有放下来。
大卫突然觉得荧屏上激烈的打斗就像一场儿戏,假得让人看不下去。他渴望真实,渴望从梦境中走出来。他侧头看她,她的目光直视着前方,身上一块一块的湿印像银元一样闪光。他再去挪手,已无法挪动,它们被汗水牢牢地粘在了一起。
录像进入尾声。善与恶在进行殊死博斗。虽然,善只剩下了一个人,而恶还有一大伙,但人们毫不担心善会取得最后胜利。果然,身负重伤的善比没负伤时还来劲,一刀一个、两个、三个……恶太多了,要赶在中午前散场,只好让善功夫更加神勇,反正恶是要死光的,一刀一个与一刀三个、五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叫周利,明天可到邮电局门口找我。”
粉红色飘然而逝。大卫听到细如蚊蚁的声音,刚转头,发现旁边的座位空空如也,仿佛那里从没坐过人。
录像不好看,尽是打打杀杀,外面清爽多了。露西说。
我倒不觉得。大卫随口回了一句。
你当然不会觉得!露西提高了一点点声调。
你……你是什么意思。大卫心虚,敏感地问道。
当然啊,有几个伢子不喜欢看打斗片的。自己逞不了能,就看录像过过干瘾。
大卫松了口气,他望了望吴希果,说,这片子演得太假,真实场景比这有味得多……吴希果扫他一眼,他就不吱声了。
回到家里,饭菜留在桌子上。大卫心头一热。娘给他留过多少次饭了,他数不清。但这是他第一次受到触动。他也觉得莫明其妙。
“娘,下午田里还有事吗?”他一边扒饭,一边问。
“你爹回来吃口饭,连洗脚的工夫都没有。”
“也好,忙起来,省得你们没事做就吵嘴皮。”
“你这个化生子,讲起老子来喽。你一天到晚在外面混混,我怕你会撞事哩。最近经常有人打劫,虹桥村杨家大屋的杨二郎骑自行车从县城回来,车没了,人被打昏了,差点丢掉一条命。你总有一天要死在外头……”
厢房里陡然起了唱腔,越来越高亢。这是爷爷的绝招。平时屋里一旦沸反盈天,他老人家便张开嗓门,试图用他蓄积着宁静平和的高音将那些夹杂着浮躁侮骂的高音遮蔽、淹没。但老人家每每力不从心,他那与世无争的底气哪有竞技时的歇斯底里足啊!不过这一回,有效。大卫支起耳朵听着那边:
“一千个太阳,一千个月亮,一千个阎浮提,一千个瞿陀尼,一千个爵怛罗越,一千个弗婆提,一千个须弥山,一千个四天王的场地,一千个三十三天,一千个夜摩天,一千个兜率陀天,一千个化自在天,一千个他化自在天,一千个梵世天,一千个大梵天,以上称为小千世界,名叫周利……”
“爷爷,你认识周利?”大卫一晃到了厢房里。
“谁是周利?”
“镇上那个女孩子。”
“周利不是男,也不是女。周利就是周利,一个小千世界。以周利的一千个世界为一,从一数到千,这叫做二千中世界。以二千中世界为一,从一数到千,这叫做三千中世界……”
“那什么是大千世界呢?”大卫在中学写作文时用过这个词,他记得他写的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从一个同学的作文选上抄下来的。
“开始的一千叫做小,中间的二千叫做中,第三个千叫做大千。因为千与千的数量重复,所以叫做大千。又因为经过二次又回到一千,才会叫做三千。以上全部聚集起来,叫做百亿个太阳与月亮……”
“神经病,明明只有一个太阳一个月亮。我的太阳是周利;月亮呢,是露西。”大卫自言自语,他走到了外面。太阳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从地面冒上来的热气密集地围绕着他,仿佛他带领的一支部队,让他产生一种坐在王座上的豪迈与霸气。
“爹。”大卫站在田埂上,卷着裤腿,鞋子也脱了。
爹直起腰。看他艰难的样子,显然很久没有直过腰了。他手里拿着一束秧苗,在浑浊的泥里,那有如小鲫鱼一般鲜活的嫩绿沁人心脾。
大卫二话没说,咚,双脚插了下去。
“慢!”爹的话还含在口里,泥水就吞噬了大卫的半个腰身。
“啊,爹!”
爹连忙上了田埂,跑到大卫刚才站的地方,将儿子拉上来。
“这么深?”
“这是一丘滂田。我不晓得你那么快下来,应该早告诉你的。你快回去换衣服休息,这儿我一个人能行。”
晚上,大卫睡不着。天上的月亮很醒人。白色透明的夜晚像一个企图泄露一切的告密者,所以吴希果与大卫商量,决定暂时取消一切行动。他们盼望的是月黑风高的日子。大卫于是有了更多的闲情,侵略性的思维一旦稍息,他内心的另一片风景便渐次展开,而且压倒性地占领了意识的最高地。这一次占领仅仅花了大卫的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清早起来,大卫跟着爹一道去出工。他干得很努力。爹抽空坐在田埂上,掏出一张剪成小方块的练习本纸和一缕烟丝;用纸卷着烟丝,一头细,一头粗,呈喇叭状;卷好后往伸出的舌头上一轮,口水即将接缝粘住;把细的那头放进嘴里,吧嗒几下,试验试验感觉;再划燃火柴,凑近嘴边;烟从那一星火苗处飘离开来,缓缓溶解在轻淡的空气里。天地间多了几许呛人的烟味,水中游的鱼、空中飞的鸟、孤独的树、匍匐的草以及风和阳光,都平添几份亲切的联系。烟味给它们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这是在一个大家庭里,彼此亲如兄弟,让我们都来分享这一丝一缕人间的气息。
“爹,下午我想去镇上一趟。”
“你去吧,跟我帮了半天忙,事情也差不多了。街上乱,你千万莫学坏。”
大卫喉咙里哽了一下,没有出声。
邮局在镇上的西北角,与镇中学只隔了一堵墙。他记得女知青经常到这里来发信,好几次,正碰着大卫和几个同学去校门外炒货店买零食,女知青就托他把信扔到邮筒里。
大卫小学毕业时,班上有两女一男考入镇上的初中,男的就是他。他知道女知青也在这所学校,心里充满了许多憧憬。好久没见到老师了,她一定还是那样漂亮,会笑,我们肯定会有很多很多话要说……爹把铺盖担到学校,大卫不是镇上的学生,按规定,他必须寄宿。
奇怪的是,大卫到学校好多天了,总是看不到、找不着女知青。他不露声色地向高年级同学打听,他们一听说她的名字,脸上就流泄着猥亵的神情,摇头晃脑地大声念唱:
“奶子大如斗呵,嘴里插薄荷,裤裆弯弯月呵,一片水哗哗……”
他隐隐听到一些原委,说女知青和公社王书记、章副书记、郝副主任都有过于密切的关系。“过于密切”是大卫自己审慎的用词,他听到的事情简直让他忍无可忍。我一定要找到她问清楚,她不会是这样的。大卫咬牙切齿地想。
直到开学第二周,大卫才在学校开水房碰见了女知青。是他先看到她的。他看了很久,才确定是她。他依稀找到一些老师过去的影子,如果光凭目前的面相与表情,他根本认不出来。
他上去打了个招呼。女知青愣了愣,然后对着他笑笑。那笑,像是冬天从屋檐下突然断裂、掉落的凌棱。
她的胸真大,把一件的确良衬衣绷得像个帐篷。是他读小学时没注意,还是现在这胸完全不是在岭罗小学时的那片胸了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的脸瘦了不少,像是用刀削过似的。
应女知青的邀请,他跟在她后面,去她的房里坐坐。他主动帮她拎了热水瓶。绕过教室和食堂,往后走,穿过一条小巷,尽头就是她的房间,比罗岭小学的那间大很多,里面的香气则是一样的,香的味道、浓度都一样。这让他的心安了下来。
“老师,这些天都没见你呀!”
“我请了几天假,昨天才从城里回来。”
“你过得还好吗?”
“还好。”
“你教什么课?”
“音乐,绘画。可惜没你们班的课。”
“你知道我在哪一班?”
“我看了新生花名册。我记得你是今年考。”
大卫的肚子里装满了想对老师说的话,但他理不清头绪。不知怎的,他的视线总落在老师的床上,比岭罗小学的那张宽且长,床单由黄色换成了蓝色,上面铺着的草席,也换了。老师的脸也换了,笑不见了,话少了……老师整个地都换了。这是另一个人。
大卫没有心思念书,他落落寡欢,对那些讲女知青痞话的同学射出仇恨的目光,但这种仇恨不知是对那些同学,还是对女知青,还是对公社的王书记等人。他甚至把全世界分成两大阵营,一个阵营只有他和女知青,其余的人都在另一个阵营。他在梦中,勿论晚上做的还是白天做的,统统变成三头六臂的通天人物,用匪夷所思的武功来发泄仇恨,匡扶柔弱。
一天晚上熄灯后,大卫待检查寝室的值日老师完成了任务,他悄悄起床,避开所有耳目,蹑手蹑脚地来到女知青的房前。窗里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坐在寂静里,感到自己也成了黑暗与寂静的一部分,成了夜晚的一部分。
一丝嘤嘤的抽泣有如惊雷,震动了他。毫无疑问,是从房里传出来的。一种使命感支配着他,他轻轻叩响房门。归于寂静。再叩。谁?是我,老师。你是谁?我是大卫。
亮灯。开门。女知青站在门口。
这么晚了,有事吗?
没事。你哭啦,老师。
女知青转过身子,朝前走了两步。大卫跟着走进房里,带上门。
老师,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我听人……
你不要讲啦!老师又转过身来。大卫,你还小,不要操心这些事情。老师是大人,有事自己作得主。
不,我看一定是有人欺负你。
有人欺负我,你又能帮我什么?
我……我能在这儿跟老师做伴吗?
你真傻,这里不像罗岭,山旮旯里。老师不怕。何况,你也大了。
女知青倚在床沿。大卫猛然瞥见穿着薄薄睡衣睡裤的老师,耸着高挺的胸脯。老师的胸脯真高啊,简直比罗岭山还高!它们是如何长得这样高的呢?难怪他们唱“奶子大如斗”,这群王八蛋!可岂止是大如斗……
大卫血脉偾张,头皮发炸,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伸出去,像一团浓重的乌云游荡在一片洁白、温柔的天空。他又看见了那位在岭罗小学和他同睡一床的女知青,那清新婉转的笑,像一帧永不褪色的画,张贴在他心灵的墙壁上。啊,风云突变,一双长着青面獠牙的大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撕下了那张画。不,是打下了他的手。痛楚立刻遍布全身。
“你在干什么?给我滚,滚!”
天蒙蒙亮,一宿未睡的大卫到操场上跑步。跑了两个圈后,看见女知青远远地迎面跑过来。他正欲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大卫同学,你早。”
“老师早。”他的脸降得低低的,像挂在胸前的一只铅球。
他们相交的刹那,女知青压低嗓子说:“昨晚是我不好,我太粗鲁了。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放在心上。”
大卫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说,抬头见老师已跑得远远的了。
以后,每次相遇,都是女知青先打招呼。她还是经常托他把信丢进邮筒里。一个周末,寝室里留下大卫一个人,他想去外边散散步,刚出宿舍门就碰见了女知青,她手里拿着一封信。
老师,我帮你发吧。
好的,谢谢。
大卫拿着信,走到邮筒前,正要丢进去。忽然,手一住,又收了回来,将信塞进裤口袋。他沿着街往前走,到了河边。这条河流下去就是岭罗河,而在这里却叫金井河。岭罗河流下去也不是岭罗河了,他知道,流到县城这条河就变成了星沙江。好比读小学的大卫与读中学的大卫是不同的两个人,读小学的大卫可以和老师做伴,同睡一床;而读中学的大卫就不可以了。想到这里,大卫“扑哧”一笑,随即抽出那封信,撕开口子,信不长,一页纸都没有写完,是写给她爸爸妈妈的,说今年回城的希望渺茫,竞争非常激烈,但公社王书记许诺了她明年的指标,明年一定能回去的云云。末尾,请俩老安心养病,不要牵挂她;哥哥最好送回精神病院,留在家里,管不住,怕出事。
大卫把信折好,塞进信封,将它平放在水面。须臾,一个浪头打过来,信就不见了。
这件事别人当然不知道,女知青似乎也不曾察觉,她照例要大卫发信,而且从没问过大卫,信是不是丢进了邮筒。大卫也仅仅干过一次将信丢到河里的事,他曾经问过自己做这件事的动机,但是,他自己也无法回答,更没有为此感到过内疚。
初二读了不久,大约是十月的一天,女知青把大卫叫到房里。自从那个晚上,大卫是第一次来。
大卫,老师过几天就回城了,以后也不会再来。
你不在这里上课了?
嗯,你要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能进省城读大学。那时候,你再去找我,这是我家的地址。
女知青递给大卫一张字条。大卫接过来,没有看,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抓着一条蛇,或者握着一捧水,它们随时会从指缝溜走似的。
回到教室,大卫偷偷拿着那张字条反复地看,他对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十分陌生:由这些陌生的字所昭示的陌生的地方对我有什么意义呢?大卫把字条小心翼翼地藏进一本书里。
大卫再没有见过女知青。在他的心中,他默默地把那本书当作省城,而压着字条的页码就是女知青的家。他常常将书打开至这一页,算是作了一回省城游,算是到了老师家里,和老师促膝谈心。良好的心理暗示作用不小,大卫有如百尺竿头,节节进步,考高中时过了分数线1.5分。他给了学校和老师一个大大的惊喜——他能考取高中纯属意外收获,他从没有进过老师们预计的录取圈。敬爱的老师们因此每人多分得十元奖金。大卫来看成绩时,平素对他爱理不理的师长这回给足了他面子,纷纷夸赞他脑瓜子活泛,学得轻松,反应快,努点力,还可更上一层楼。更上一层楼的意思就是能考上大学,能考上大学意味着至少可以进省城看看,大卫听了自然乐不可支。
然而,在县城上高中却是大卫的一段屈辱史。他一进去就是班上分数最低的学生之一,尔后无论如何用功,他的成绩就像板上钉钉,一动也不动。他急了,在高一的最后一次统考中,铤而走险,带了一些纸条进考场,被老谋深算的监考老师当场抓获。学校和老师早已对他的成绩不抱任何希望,他要能考上大学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于是索性顺水推舟,做出将他开除的决定,省得高三时再来劝退。大卫扛着行李离校的那天,太阳既没从东边出来,也没从西边出来。那天,从早晨到傍晚天上都没有太阳。当他从县城走了七十多里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一轮圆月从西边迈向天庭,它的模样和太阳几无二致。
大卫拍了拍邮筒,好像是和老朋友打个招呼。没有周利的影子。他走进去,被一排高高的柜台挡住了。好不容易看到里面坐着一位穿绿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他埋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东西。大卫问道:“请问,周利来过没有?”
那人从纸上抬起头来,用责备的眼光瞧着他,好像他刚才犯了一个诸如考试舞弊那样的错误:“谁是周利?”
“周利你都不认识?”
“我们这里有陈丽刘利朱莉莉,你要哪个?”
“我要你……”大卫正要脏他娘的一下,忽然一个声音飘来,像一团棉絮,将他的话软软地活活地堵在嘴里:“同志,请买一张邮票。”
大卫和周利并肩走出邮局。大卫一直狐疑地看着他的新伙伴:“刚才我怎么没见到你?”
“我可以从天上掉下来,也可以从地底钻出来。”
“你就吹吧,没人相信。”
“那我表演一次。你闭上眼睛,心里数到五,我就不见了。如果你找不到我,再闭上眼睛,心里数到五,我就出来了。”
一,二,三,四……好!
大卫睁开眼睛,周利不见了。“周利,周利——”大卫车了一个圈。“周利,周利——”周利真的不见了。周围没有任何可容藏身的障碍物,倘若在五秒钟之内要跑到学校里去,除非长了天使那样的翅膀。他又转了几个圈,还是白搭,只好再闭上眼睛:一,二,三,四……有手拍着他的肩头,不是周利是谁!
你是仙女?不是。
是狐狸精?更不是。
哦,难怪,爷爷说小千世界,那里肯定有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回去问他就知道了。
什么“死界”,还地狱呢,我又不是鬼,你越说越邪门。
你要不是鬼,有本事再表演一次。
我不上当,再来,你就不会真的闭上眼睛了,这叫心,里,有,鬼!
你好厉害啊。
游戏结束,你安排今天的活动吧。
大卫的小脑先开始活动了:你整我,下面看我来整整你。他说,“看录相,逛商场,都没得味,天气热,煎了一屋子汗臭。我有个建议,只怕你这个娇小姐会受不了”。
“你能去的地方,我都能去。这是我说的。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要去。这是毛主席说的。你别卖关子了。
“爬岭罗山。”
“这个主意不错,走!”
他们往东南方向走,三十多分钟后到达岭罗山最高峰的北坡。山很陡,耸入半天云里,向四周的山冈田畴显示出它不可一世的威严。一条羊肠小道自个儿费力地往上爬,消失在密密的绿林中。
“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我吹的是冲锋号哩,太刺激啦!”周利说着,首先跃上山坎。大卫这才看清楚,她穿着平跟胶底鞋,好像是专门为这次爬山准备的。
山里大多是枞树和杉树,间或出现一片茶树和栎树,它们各安其位,和平共处,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坡上守护着一个大自然的王国。高高低低的灌木丛摆布在地面,像随意堆着的、没有铺叠的、翠碧的绒毯。特别是那些修长的蕨,在拥挤的树林中,依然能找到空间舒展自己迷人的腰肢,她所固有的鲜润柔嫩的绿色是山中粗犷浑厚的绿色群中所不可缺少和不可忽视的。从枝叶间筛落下来的细碎阳光,酷似不知躲在何处的鸟雀的啼鸣,悠扬而清越,圆如黄鹂,扁如鹦鹉,长长的一线,则是小翠鸟的欢呼了。或偶尔一声,或群起毕至,皆怡然自得,兴会淋漓。
他们上到半山腰就没有现成的路了,完全靠自我判断向前摸索。大卫选的路径,走了五六十米远,前面一块巨大的岩石挡着。大卫看着它大吃了一惊,他吃惊的不是它的巨大,而是它与他小时候做的那个梦中,被他装进檀木弹弓的那块石头一模一样。他走上去抚摸着它,好像他手里还有一把那样的弹弓。周利上来说,你发什么懵,此路不通哩!他就把那个梦说给周利听。我不信,这么大的石头怎么能装进弹弓里面?那是做梦呵。做梦也不能那样离谱。他没再回话。
周利说,看来我们要往左拐。他们往左试探了十来米,陷入一片荆棘林中,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大卫思忖了一会,牵着周利的手折回一段,再向右钻进看似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里,很多藤蔓缠着绕着,像无数解不开的结。大卫凭着他的机敏和在山里的经验,一一将它们化解,丢在身后。终于,他们成功绕过了那块岩石。事实证明,这是登顶过程中最为艰难和关键的一环。
大卫和周利惊讶地看到,当地最高峰、神秘的罗岭山极顶不过是一小块平地,没有树木,也没长草,竟然铺着像河滩上那样的一层沙子。大卫捧起一把沙子,发觉底下带有湿气,还有一枚小小的、残缺的贝壳。他正待喊周利,却看到周利在那里四面远眺,眼里充满新奇和疑惑。
“你在找什么?”大卫扔掉沙子,站了起来。
“我听人说过,站在岭罗山顶,能看到省城火车站的火炬。”
“呵呵,我敢肯定,说这话的人压根儿没到过咱们现在呆的地方。你知道省会隔这里有好远不,三百多里哩!站在这里连县城都望不到。”
“你读的书多,当然比我有知识。但这里能看到镇上。”
他们一齐往北边看去,小镇被三座像糖包子一样的丘陵环绕着,唯有西边的金井河打开了一道缺口,向东流淌。还有一条柏油马路,像根黑带子,时而在河边,时而在山谷,时断时续。大卫的视线集中在柏油马路上,他想看到一辆汽车,却始终没有,只看到一辆自行车,车上那人戴着一顶草帽,像一只缓缓移动的蜗牛。
“我累了。”周利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我也累了。”大卫刚坐下,周利的头就靠在了大卫的肩上,大卫又将自己的头反靠过去,与周利的头叠在一块。太阳在云层中周旋,看样子它难以阻住自己下滑的趋势。阳光收束了身上的火焰,平和地俯视着山顶上这对进入了睡眠状态的青年男女。
周利先醒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更不知道大卫怎么睡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的下颚抵着她的肩胛,右手搁在她的左腿上。她想端正一下自己的姿势,让大卫多睡一会,不想大卫醒了。
“我睡着了?”他问。
“我也睡着了。”她答道,“你太容易醒了!我还没动,只是想动,你眼睛就睁开了。”
“你不是醒得比我还早吗?”
他们相视笑着,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各自的心情,是同样的舒畅,坦荡,无所遮依。
“嗨,看到没有,那片枞树林里露出一小块屋檐,好像一只被雷劈掉半边的耳朵?”
“看到了。谁有那么大的耳朵,菩萨还差不多。”
“那是我发蒙的学校。不过现在,那里的校长可能是一只大老鼠,也可能是一条土壁蛇。”
“我要去看看。”
“快断黑了,下次去吧。”
“不,今天去,趁热打铁。下回我没心情了。”
天色向晚。岭罗小学静静地伫立着,它是黑色浪潮扑打之下的一座孤岛。也许,它总在这种孤寂的氛围里默默地回忆往事,它曾孕育的期盼与梦想,它曾拥有的辉煌和热闹,藉此支撑自己残损的躯体。废墟中的一只椅子脚、一个桌面、半块黑板、埋在草丛中的某支粉笔,这些历史的见证、文明传播的工具,如今已在蚂蚁和蜥蜴的爬行中,在风雨的洗涮中,变得狼狈、怠惰,散发着绝望的腐朽气息。
学校不小呵。
拆了一半,我上课的教室拆下山建砖窑去了。
那边的房子还蛮完整。
是的,那原来是老师住的。
大卫带着周利来到了女知青的那间房前。他让周利站在外面,自己先进去看了看,自行车不见了,房子正中放着一条烂板凳。显然,吴希果和陈立生他们来过,将车子处理了。
进来吧。
大卫将板凳靠墙放稳。周利坐了上去,吁出一口气。她深长的目光望向窗外,淡黄色月光像一只可爱的乳狗,舔着她,挠着她。她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笑。那些草长得多自在。
大卫望过去,心头猛地一热,那里曾经是一张床,他在那张床上,曾经有过酣甜的一觉。许多年以后,他后悔,那一觉睡得太马虎了。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周利坐在草上了,然后又仰躺着。她说板凳不舒服,她不习惯作古正经坐在板凳上。大卫的思绪则迅速穿越时间隧道,回到从前的那个夜晚,他和女知青睡在一起。他不能再失去机会了。他不能再后悔了。他没有傻乎乎地要老师讲故事,而是将手探入她的衣襟……
如水的月光,泼了一地。
周利整理好衣衫,在房里走了一圈,站到窗前。
“你应该喊我姐姐,我比你大好几岁。”
“你什么都知道?”
“不,我只知道我知道的。”
“你告诉我,在邮局门口,你究竟躲在哪里,连影子都找不着。”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免得你一直以为我是狐狸精。很简单,我就站在你的身后,跟着你转圈。那时是正午,太阳在头顶,没有影子。”
“你看,读点屁书有什么用,被你骗得稀里糊涂。”
“你错了,我是真想读书啊,可惜没条件。你被骗,不是因为书读多了,而是读得太少了。”
“你爹是武装部长,还说没条件,骗得了谁?”
周利脸色一跌:“不说这个啦,你看月色多美。”
“我送你回去。”
“这么晚,不回了。我们在这里度个通宵吧,困了歇一歇,不想睡就来赏月,好不?”
“那好,你闭上眼睛,我跟你讲个故事。”
“哇,太好啦!”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大和尚讲故事。大和尚说,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大和尚讲故事。大和尚说,从前,有一座山……”
“你尽讲现的哩。”
“现的不也是故事吗?”大卫转身再看周利,她已睡熟了。
一晃到了秋天。伴随着农民从抢插抢收的农忙中解放出来的,是商务活动的频繁和悠闲生活的展开,还有,漫长白昼的骤然缩短。季节变换了,人的能量释放也得转换不同的方式。在辛勤付出之后,在殷勤盼望之前,人们毫无顾忌地放松自己的身心,迷醉于闲谈、麻将、吵闹和黑灯瞎火的床上功夫,挥霍他们一年、一生中,仅有的一点快活。
吴希果召集他的团伙晚上在岭罗小学开会,大卫、二狗、三猫、陈立生、易武荣都到齐了。他们决定进行“秋季攻势”,还是按原来的,分成两个小组,吴希果带陈立生、易武荣一组,大卫带二狗、三猫一组,轮流出击。根据地,不可能有比学校更好的地方,这里真是得天独厚。他们把房子分了,大卫一人住女知青那间,二狗、三猫住隔壁;吴希果率领他那组去了靠南边的那几间。他们将房子稍作整理,用几块板子拼在一起,铺些干稻草在上面,就是一张可以休息的床了。通过抓阄,大卫小组领得了今晚的出击任务。
他们从学校后门出发,下山插小路,直逼柏油马路通往县城的要塞。刚到小路上,前面忽然蹿出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念念有辞地趔趄过来。大卫觉得不太对头。走近一瞧,竟是爷爷。躲也躲不开了。
“爷爷,你去哪里?”
“是大卫哦,我喝了点酒,但是我没醉,我好久没醉过了。我一醉就能看见佛。你不知道,要碰见佛很难的,就像优昙波罗树开花一样。再譬喻,就像雨水一样,虽然雨水好多好多,到处都容易得到,可是,饿鬼的喉咙却常常渴得发干,始终找不到水喝……”
“爷爷,你快回去,风大。”
“是的,回去,回去,回去了。佛说……”
“你爷爷是个神经病?”二狗问。
“不,他清醒得很。我们今天不能去了,取消行动,撤。”
大卫拗不过吴希果,但在二狗、三猫面前有着绝对的说服力。他和二狗、露西是一起发蒙的同学,都在女知青班上。三猫和露西同年,却迟一年上学。二狗、三猫一身蛮力,在校园里就像进菜园子,对脑瓜子灵泛、比他们多读好几年书的大卫,早就佩服五体投地。
返回学校,大卫对吴希果说明情况。吴希果下令,为避除嫌疑,今晚都回家去睡,以后不是万不得已,也要尽量在家过夜。“明天你们继续吧”。
第二天晚上,大卫小组大获成功,一举弄回三辆自行车,两台飞鸽一台凤凰。他们兴冲冲地凯旋,大卫却在自己房间里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周利,从她凌乱的头发和衣衫谁都看得出所发生的事情。
“周利,谁欺负你?”
“我来找你,被他看见了。”周利指了指南边。
大卫狂奔出去,冲进吴希果的房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是你干的好事!”
“好伙计,我承认是我干的,但她是顺着我的。我说了她是个骚货,她怎么比得上露西!”
“不可能。”
“你去问她。”
大卫又狂奔回来,对着周利吼道:“你没有抗拒他?你让他?你连喊叫都没有是不是?”
周利反而不哭了:“是的。他抓住了我的把柄。”
“什么把柄?”
“你以后会知道的。”周利幽灵一般地旋出门。大卫跟着冲出去,周利已杳无踪影,只有茫茫黑夜,浩大无边的黑夜,堵住大卫的去路。大卫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双脚便再也跨不动了。
这几天,大卫只是睡觉,晚上睡,白天睡,闭着眼睛睡,睁开眼睛也睡。娘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是。娘说,病了也好,省得长了两条腿老是往外跑,三天两头不落屋。他说,娘你别啰嗦了好不好,我心烦!娘说,娘啰嗦还不是为了你好,今年秋天久旱不雨,塘都快底朝天了,这不是好兆头。据说,有人亲眼看见,学校里每到深夜就鬼打堆,闹呵,跳呵,都是汪三婆招来为她喊冤的。汪三婆是多和气的人哟,家里其实已经败落了,她爹咽气后就给她留了一丘田,只有七分;对门宋八爷有五亩多地、好几个长工哩,就因为他侄子宋正方在公社食堂做事,所以说他态度好,划个富农。每次开批斗会,宋八爷在台下起劲地喊口号,汪三婆穿着黄草纸裁的衣戴着高帽子在台上坐飞机。人家可是未出过阁的老黄花女,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她要是迟几年上吊,日子就熬过来了,唉,这是命……
娘说得一波三折,几乎投入了全部的阶级感情,忽然听见自己儿子打起呼噜来了,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出屋,闻到饭烧糊的焦味,她慌得两长腿在空中打架,那边厢传来他爹的咒骂:“你鼻子遭狗叼啦,饭都烧成了炭,吃潴长的,猪头!”
大卫信步往镇上走去,在坳上与吴希果碰了个正着。
“晓得你会经过这里。”
“有事吗?”
“想撒手?”
“也不是,但有人看见我们在学校啦。”
“我听说了,人家以为是鬼,这对我们是最好的掩护。今晚我去,你值班,九点钟先在学校碰头。哦,那件事我对不起你,但我会补偿你的。”
吴希果一笑,瞬间的表情宛若一掠而过的飞狐。爷爷曾经讲,岭罗山原来是有飞狐的,他的外公就捉到过红色的飞狐。但爷爷从来没有见过,大卫更是只在爷爷讲故事时想象过,这种想象现在一不小心嫁接到了吴希果身上。大卫悻悻地折了回去。
吴希果小组整装待发。吴希果来到大卫房里:“我走后,你去我房里。我送样东西给你,你去就知道了。”
大卫很纳闷。十分钟后,他去了吴希果的房间,推门而入。房里除了略显稀薄的黑暗,空空如也。
“大卫哥,你来了。”
大卫吓一跳,才看清堆着稻草的地铺上坐了一个人,听声音就知道是露西。大卫走过去,他顿时明白了吴希果所谓“补偿”的含义。他肺腑里所有的邪恶如一股股浊流,汹涌地迸发出来,眼神里燃烧着报复的火焰,足够烧毁一座城池。他没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一点温情的暗示,就将露西按倒在稻草上。
余烟袅袅。毁灭的气息溶入黑夜宁静的氛围之中。
“咚。”门外有声。
“谁?”
大卫夺门而出,只见一个粉红色身影如风一般卷走。
“周利,周利!等等我!”
等待他的是空虚的、来自夜晚深处的回声。
后面站着露西。她面庞上,黑暗、月光和泪水搅拌在一起,形成一幅近似于沟壑纵横的怪异图案,仿佛那里发生着一场来自这三方的激烈战斗,最终泪水赢得压倒性胜利,它们哗哗地、晶亮地流淌着,浸湿了露西嘴里衔着的一句话:“原来你真的不爱我!”
“什么是爱?我在爱吗?爱是什么?爹娘成天摔盘子砸椅子扇耳刮子,可为什么还要生下我?爷爷不是和尚吗,为什么会生下爹?他念的是哪门子经!女知青那又算什么,在我八岁时和我同床共枕,然后和别人上床,为了谋取一个回城指标!周利,你跑到哪里去了?那天看录像你为什么要坐在我的旁边,你让我吃了什么迷魂汤?我看你是狐狸精,在罗岭山顶,我就看出来了!在女知青的房里,我闻到了你身上狐狸精的臊味,多么美妙的臊味呵……”
“你胡说什么!不得了,坏了大事!”
大卫恍然从迷幻中被强行拉回到1983年一个普通秋夜。把他肩膀像筛子一样摇着的是陈立生,他额角吊着豆大的汗珠,脸部扭成麻花。
“怎么回事,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吴希果这王八蛋不是人,看见那个骑车的是个婊子,就要去弄。我说不要坏了规矩,只要车算了。他说,大卫在学校弄他妹妹,他也要在外面享受一回。他弄完后易武荣也要弄。那婊子可不好惹,扯下了易武荣的面罩。吴希果一气之下,将她砸死了。”
“吴希果呢?”
“他和易武荣跑了。我怕,就回来了。”
大卫显得如此平静,仿佛他知道这一刻总会到来,甚至冥冥中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他内心的悲哀依然沉浸在周利的离去,而不是吴希果的杀人上。让陈立生失魂落魄的噩耗反而使得大卫豁然开朗:这一切都是要发生的,女知青上山下乡然后回城,周利来了又去,吴希果杀人……它们循着一条既定的轨道,像春花秋月一样翩翩降临,谁也没法改变。
他要陈立生回去休息,不再对任何人说起此事。接着,将还在哭哭啼啼的露西送回家。露西一路上不理他,他也不想说话。待露西快进门时,他喊了声:露西。露西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露西实在是好看。他想。对不起露西。他说。大卫哥,我不怪你。露西进去了,一张贫困、黑暗、肮脏的大口生吞了她。
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像移动着一根竹竿,向自己家中走去。爷爷苍老而沙哑的嗓音,像一块久经岁月糟蹋、到处破损却仍在使用的布帘子,悬挂在广漠的夜空:
“如是我闻。佛住在舍婆提城,对一群比丘说,许多人倘若不灭除五项恐怖、五项罪孽、五种怨忧,那么,在有生之年,身心都会尝到无量苦恼;而且到了后世,就会坠入恶道。人如果没有五项恐怖、五项罪孽、五种怨忧,那么,在有生之年,身心都会洋溢着快乐;到了后世,也会出生在天堂。由此可知,大家一定要远离五项恐怖才对。第一是杀生,第二是偷盗,第三是淫邪,第四是妄语,第五是饮酒……”
大卫打开壁橱,抱出爹的酒坛。那是一坛深具乡野鲁莽品质的烈性米酒,这种鼓捣人的本色和催人沉睡的特殊粮食,这种瞧不见自己影子的特异之水,蕴蓄着使人上升或沉沦的强大能量。大卫一饮而尽。乘着酒性,他跃入一道望不见底的深渊。他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沉,下沉,永无穷期。
案子很快破出来了。吴希果和易武荣跑到岳阳,遭到公安人员追捕。吴希果用菜刀砍伤了一位干警,试图再次逃跑,被当场击毙。易武荣束手就擒,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的诱惑与恐吓下,他一口气将同伙悉数供出,并特意提到了大卫在团伙中的地位。
那是一个晴和的上午,阳光像花束一样迷人。秋蝉在泡桐树上大声叫着“知了,知了”,按照佛的说法,这是一个只会“妄语”的家伙,但没有谁去管它,在空洞无聊的季节,反而少不了它们的聒噪。
大卫在前坪看见几个警察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这边走过来,他主动迎上去,拦住了他们:“同志,我是大卫,我跟你们走,请不要去我家里,我爹娘脸上会挂不住的。”
他们把大卫关在井金镇派出所的临时看守室。陈立生、二狗、三猫也先后被抓,但大卫从未见过他们,更不知道他们关在哪里。
爹娘来看他,三个姐姐也来了。大卫蓦地发觉,爹娘是多么的老迈,仿佛比爷爷还显得年长,爷爷沉溺于他的经书里,沉溺于对超自然力量的幻觉中,他的时间似乎凝固了。而爹娘却不得不与自然法则抗争,岁月的河流随着现实的波涛渐渐汇入无边无际的时空大海,谁也看不见谁了,谁中都有谁,谁也分不清谁。那么,吵嘴打架,生儿育女,偷扒抢劫,进省城读大学……这一切会有什么不同?如何体现读大学就一定比进牢房更有意义?难怪几个姐姐看起来这般陌生,儿时的亲情在她们脸上已抽象成一页页漠然的神色,像曾经他在上面乱写乱画的教科书。他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咧嘴笑了。
“你还笑!你还笑得出!”爹一发脾气,皱纹更深了,像赶着一头牛在犁田,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崽呀,你怎会干出那种事啰?”娘哭得更厉害。
娘哭起来,头微微后仰,颈根上青筋暴出,有如龙蛇飞舞。他发现,娘的颈根靠近后脑的地方很白,乡下妇女风吹日晒,极少看到这样的白。看来,我的白脸除了下田少,来自娘的遗传才是关键因素。而且,娘哭起来的时候别有一种风姿,不仅不算丑,看上去甚至有些漂亮。这一点才发现,真是有些迟了,不过总算是发现了,不枉咱们母子一场。
家里人都走了。大卫觉得是一种解脱,他现在只是一个人,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被解除,他完全拥有了他自己,虽然是一个无法得到自由的自己。但自由不也是一种束缚么?读书的自由是在高分的束缚下,发财的自由是在法律的束缚下,爱情的自由是在不越轨的束缚下,发泄欲望的自由是在道德良心的束缚下……关在这个笼子里和关在另一个笼子里没什么区别吧。
笼子外面是周利,不,周利在另一个笼子里。她面目戚然,怔怔地站着,嘴唇好像一瓣仍挂在枝头的凋零的花,让人想起即将到来的冬天和已经逝去的春天。
我跟我爹说了,让他帮帮你。
他怎么说?
问题很严重。你们撞在“严打”的风头上。像这样典型的大案,每个地方都求之不得,破了就好向上面请功。
那你爹这次有希望升官啊。
别这么说,你嘴硬,也不管我心疼。这种事跟武装部无关,都归派出所管,但我一定会尽力想办法的。只是,我爹和赵所长有多年宿怨,解开这个结不容易,你耐心等待吧。
周利,你得告诉我吴希果抓住你的那个把柄。
等你出来再说,好吗?
那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我就要听。
好吧,反正,反正要让你知道的……我不是周世杰的女儿。我出生在临福镇,爹娘都是中学教师,据说我爷爷逃到台湾去了。十六年前,我爹娘在一次批斗会后双双跳进了临福水库。我那时刚刚四岁,亲戚朋友都划清了界线,没有一个肯收留我。周世杰当时是文革组织“红色狂飙”驻临福总指挥,结婚五六年没有生小孩,他和他夫人就带了我。
哦,你就这样成了仇人的千金。
你别冷嘲热讽的,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想这样啊!那个夏天,我还不满十四岁,他趁我午睡……周世杰道貌岸然,一般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吴希果那天威逼我,如果我不顺从他,他就要到处散布。其实,我知道他怕死了我爹,压根儿不敢;但我又担心他跟你说,你会不喜欢我。
周世杰的老婆不管他吗?
周世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经常把老婆打得鼻青眼肿,全身没一块好皮。他对我唯一的不同,就是从不打我。他老婆既嫉恨我,又不能跟别人去说周世杰的坏话,所有委屈和愤懑憋在自己肚子里,慢慢变成坏水。她任何事情都和我过不去,也不让我读书。她也怪可怜的,我并不恨她。但我在家里无处容身,只好一天到晚在外面闲逛……
周利,那天我是为了报复吴希果。我不爱露西,我只爱你。
这些话你不要讲,你不讲我也不会讲,你一讲我就受不住了。你们配谈“爱”这个字吗?你老老实实地问问自己,你真正爱过谁?——你们真该下地狱!
周利从看守所出来,径直去了赵玉刚所长办公室。身材魁梧的赵所长正在房里踱来踱去,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烟雾弥满了屋子。
“赵叔叔,你好。”
“小利来啦,坐,坐。”
“我爹来跟你说过大卫的事吧。”
“说过,说过,不过事情很难办啦!大卫的情节不轻……”
“可他并没有强奸、杀人,他也不是主犯!”
“主犯死了,他排第二,他不是主犯谁是主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又不是不清楚,桥高镇有个伢子偷了邻居一只鸡都被毙了,星沙镇那个老光棍抱着弟媳妇亲了一口,判15年……别的地方都是把小案办成大案,把大案办成重案,如果我们这里发生了像抢劫、强奸、杀人这样的大案,不按照‘严打指示,从严从重处理,而是网开一面,到时候,我老赵会吃不了兜着走啊!”
“赵叔叔,大卫是我男朋友,请您一定想个办法,您也一定想得出办法!”
“小利,你不要逼我。”
“赵叔叔,我求求你啦,好不好?”
“看样子,这个面子不给不行啊。”赵所长突然转身,弯腰俯向周利的耳边,“但你也要给我一个面子。”
“我答应,你说。”
“今晚上我老婆加班,你到我家去……”
“赵叔叔……”
“莫喊我做叔叔,我赵玉刚担当不起。你跟你那个老子……你爹的底细我一清二白。”
这个镇有数百年历史了,这些天它变得格外热闹起来,所有人都找到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兴奋点。他们渴望倾听,渴望攀谈,渴望猜测,围绕着流氓抢劫团伙的覆灭,他们不厌千遍地聚集在一起,用不断重复的话头来刺激古镇早已衰颓的神经末梢。越传越远的故事也离真实越来越远,渐渐演变成传奇。吴希果成了一位武功高手,十几个警察都不是他的对手,没办法抓到活的,只好用枪解决他。大卫一贯流氓成性,在学校读初中时就把某女知青老师的肚子搞大了,女知青不愿流产,跑到城里生下了孩子。黎副乡长早几天去省城开会,还在街上碰到了女知青带着她的孩子,小家伙和大卫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走一点种。
派出所赵玉刚所长忙得不亦乐乎,这个案子破出来主要是他的功劳,因为他是所长。他得马上把材料整理好,详细说明自己在这次重大战役中是如何英明、冷静、果决,如何在立案、破案、审案一系列工作中,表现出了不怕苦、不怕难、不怕硬、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这个案确实来得太及时了,他和沙星镇派出所徐所长正在竞争县局的一个副局长职位。上头说,两个都差不多,各有优势,但沙星破了几起大案,更好说话一些。什么大案,还不是入室偷盗、拦路抢劫之类,跟这个比起来,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周世杰和周利那里如何交代?哼,周利是个小女子,能量还没一个酒盅大,好对付,大不了到时候萝卜加棒子,伺候得她服服帖帖。周世杰是个大麻烦,但这回我老赵终于时来运转,这个大案不仅为我升职铺平了道路,而且让我有机会大大羞辱周世杰一番,狠狠出他娘的一口鸟气。
七年前,井金公社武装部郑部长心脏病发作猝死,赵玉刚当时是武装部副部长,按常理他接任部长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周世杰不知走了什么关系,从临福公社武装部副部长升任井金公社武装部部长,同时将赵玉刚调到派出所去当副所长,算是清理门户。但赵玉刚是个走狗屎运的人。第二年,派出所唐所长在外调过程中遇车祸身亡,这回赵玉刚低调、谨慎,到县公安局跑了几个来回,便不出意外、稳稳实实地当上了所长。
赵玉刚和周世杰从不搭调。周世杰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一所人、一镇人对他又恨又怕。赵玉刚不敢跟他明斗,便将他明收女儿、实养情妇的事有意无意地透露到县里去,自己趁机巴结上面的实权人物,哪怕广种薄收,也要增强实力。几年下来,赵玉刚暗暗蓄力收到成效,他觉得自己至少在心理上不怵周世杰了。于是,在周利这小妞来向他求情的时候,他巧施妙计,将她笑纳了。这一仗打得真叫一个漂亮!让周世杰赔了夫人又折兵,我老赵也他娘的爽一回。
赵玉刚正抑制不住地自得时,周世杰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但酝酿得神完气足的赵玉刚,没等他开口,就先发制人:
“老周,又是为那个岭罗伢子的事吧,害你够操心了。其实用不着你亲自出马,你女儿来就可以了。”
“周利!她来过?婊子养的!”周世杰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说话也变了腔调,贯穿着好像来自下水道的阴沉和空洞:
“老赵,我来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以前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认错。咱们来个两清的方案,我的条件是,”周世杰做了一个用枪瞄准的动作,“你的条件你说!”
“不好办啦,他又没杀人……”
“这我不管,材料是由你来写的,你们那些套路我还不知道吗,做掉一个人易如反掌。何况,做件大案出来,对你只有好处啊……”
“好了好了,我尽力吧。哎,我外甥明年满十八岁,我想让他到部队去锻炼几年,不过他小时候患过眼疾,视力可能差一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老兄你要为难就算了。”
“这点小事为什么难,包在我身上!”
赶在这个冬天来临的前一天,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在岭罗小学的遗址举行。岭罗山的坡上坳上岭上树上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前来听审的人民群众。他们一边说着笑着,一边嗑瓜子织毛衣扯闲谈。他们对犯罪分子冷酷无情,但对犯罪分子的犯罪事迹谈笑风生。他们对同志如同春天般的温暖,但对发生利益冲突的同志同样毫不留情。那边岭上,两个青年为了抢占有利地形打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个额头上淌出了鲜血,他举出一块石头,咆哮着向对方冲去,那不屈不挠的斗志,换到四十年前,一定能成为战斗英雄。幸亏旁边的人多,狠狠地将他的两只手拽在后面,像一群猎人捕住了一头恶熊。此刻,主席台上传来了赵玉刚所长洪钟般的声音:
“公审大会现在开始!”
大卫的罪名是“建国以来我县最大的流氓抢劫团伙的主犯”。县公安局王局长在台上义正辞严地发表讲话,他从犯罪分子的嚣张,讲到公安干警的勇敢,从“严打”的意义,讲到保一方平安的责任,不仅深刻地教育了人民群众,而且仁义地让死刑犯额外苟活了一个小时。人们无不相信,他的威严就代表着法律的威严,代表着正义的威严。
两名严肃威武的解放军战士,将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大卫押下台。昨天下午,大卫的父亲到派出所上缴了五块钱子弹费。现在,他们一家人正对着那张贴在墙上的收条发呆,仿佛从那里能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一切。两名战士强制大卫在一块平地上跪下来。这块平地原来是学校操场的一部分,他在上面跑过步,打过球,滚过铁环。他获得过全校滚铁环比赛的第二名哩。他只比第一名少滚过一个坑。滚到最后一个坑时,他以为胜利在望了,便踌躇满志地去看其他选手的情况。结果,砸了。
怎么,我又到了一个坑前,这是不是最后那个坑呢?好像不是。这个坑太大了,可以装得下我整个人。不过,我也可能滚得过去,我有这个信心。我的铁环呢?拿我的铁环来。没人应。人都在山上,人山人海呀,是在看我比赛吗。周利在不在?她不在,我心里没底,这个坑太大了,我万一滚不过去有她拉着就行。那个女的不像周利,像露西。露西不行,瘦,就几根骨头。露西,你要长胖点……哦,也不是露西,是老师!老师,你也这么瘦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忙了,反正是死刑犯了,怕他个屌!我要把欺负你的人统统杀掉,那些该死的人,他们才真的该死,他们才罪该万死啊!老师,请你相信我,我没有杀人。我做了坏事,做了错事,但我没有杀人……嗨,有人送铁环来了,老师,我滚铁环给你看。那次比赛我没拿到第一名你生气了,这回我保证拿第一名。啊,不是铁环,是枪口!我看清了,那么大的枪口,可以吞得下全世界呵。老师,他们要枪毙我。怎么办?我逃不脱,我的确犯了罪。老师我对不起你,那张字条我一直夹在书里,但那是一个我永远达不到的地方,那是我的梦……突然,一声尖利的警笛像块巨岩撞击着大卫的耳膜,他起始什么都听不到,忽而所有声音像潮水,像洪流般涌入他的耳廓:他听到了喧天的锣鼓声、回荡在整个山谷的口号声;他听到录像厅里嘈杂的人声,善与恶无穷无尽的搏斗厮杀声;他听到爹娘吵架,将茶缸、水瓢、火钳、椅子摔到地上的声音;他听到山崩地裂的声音……这些持久而剧烈的声音,变成一根将它勒得紧紧的绳索,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了。
老师,我最喜欢听你上课讲故事了,你现在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那好,你闭上眼睛,我就讲。
闭上了,老师。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大和尚讲故事。大和尚说,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大和尚讲故事,大和尚说……
吴昕孺,本名吴新宇,1967年生,长沙人。曾获安徽文学奖、新散文奖、《海外文摘》文学奖等。有作品进入各种年选、年度排行榜以及中学语文试卷,并被《读者》《青年文摘》《散文选刊》《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诗选刊》等转载。已出版长诗《原野》,散文集《声音的花朵》,文化随笔《远方的萤光》,中短篇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长篇小说《高中的疼痛》《空空洞洞》等二十余部。现为《读者》《散文选刊》签约作家,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湖南教育报刊集团编审。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