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一
啊——
皮一修在医生引导下,迎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张开乌洞大嘴。
医生的手电摁开,光柱像条白蛇“哧溜”钻进皮一修臭气熏天的嘴里。于是,内面桃红色的口腔、绛紫色的舌苔和藏满烟垢的槽牙毕现无余。皮一修紧闭双眼,任由镊子在他的烟嘴内拨弄。镊子碰到牙齿,他听到了坚硬的声响,带着金属撞击石头的质感。医生说:“咦,找到了,这儿。”然后,他感到左上腭被挑开,镊子的尖刺用力戳破某个软溜的东西,随后有腥咸的液体流出来,伴随而来的疼痛让他的脸部肌肉痉挛几下,整张脸变形得有些夸张。直到医生用酒精棉球蘸出口腔内的全部淤血,皮一修绷紧的脸才松垮下来。他吐出积在嘴里的一泡涎水,绵长地吁出一口气。
“怎么会在这个位置?吃饭不至于这样嘛。”医生清创完毕,从职业角度提出疑问。
皮一修没做理会。这时候,他的痛苦尚未解除,左手托住半边肿脸,呲开的两片厚嘴唇正“嗞嗞”吸气。对医生的提问,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谁干的?下手这么重。”医生的问话直逼事实真相。医生和皮一修彼此认识。警察皮一修的伤让医生感到不可思议。
“进门时我就说过,吃饭咬的。嘎嘣,一粒砂子磕出个血泡。”皮一修话语含混,夹带着不耐烦的情绪。
医生再未穷究,开出几种消炎丸子,如是这般叮嘱一番,就让皮一修去拿药。
走出卫生院大门,皮一修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状态整理一下。如果搁平时着便装出门也就罢了,可今天他是穿着春秋装制服。肩章上的两杠一星白光闪闪,两边的领花衬托出蓝色领带,左边的警号对应着右边的胸花,看上去甚是威严。只可惜皮一修离告别这种威严的日子不远了——他退休只差两年半。皮一修不想在自己脱下警服的最后时光里弄出什么洋相,败坏警察名声。他已经有过一次教训,再不敢摔第二跤了。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做人是这样,办案子亦是这样。因此,就算有再大的委屈,都要忍一忍。他检查完制服上的所有佩饰,佩饰一样没少,然后去摸自己的脸颊。连续三天没刮,皱褶的脸上毛茬茬的,有些倒手。而且,左边的脸明显比右边“胖”了一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别人如果问及,他完全可以支应过去,只说虚火上来,牙龈发炎。他想,谁没个头痛脑热?没人会在乎一个老警察的牙痛。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把这件事情抖搂出去,那些陪吃的人谁都不敢说三道四。他们都是曾乡长的手下,得罪曾乡长等于是自己找抽!再就是戴老板和他的女秘书。戴老板和女秘书的嘴巴自然会有人想办法塞紧,除非他姓戴的不想在曾乡长的地盘上混下去!皮一修最担心的是自家的“穆桂英”——他老婆姓穆,独揽大权的一家之长,平时在皮一修面前颇有几分霸气,大家暗地里都把她叫成古代英雄人物。皮一修大小的阴谋在“穆桂英”面前从没得逞过。他不敢想象,自己这次撒谎能不能蒙混过关。
皮一修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左右被曾乡长叫去的——曾乡长要去戴老板的工地上看看——戴老板的工程是乡里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原来由书记亲自联系。前不久,书记调走了,联系人顺理成章变成曾乡长。书记在任时,和曾乡长有些不睦。好在两虎相斗只限于暗里较劲,面子上还没撕破。那时候,戴老板有书记在背后撑腰,眼睛长额头上,压根不把曾乡长放眼里,从没正眼看过曾乡长。曾乡长是组织部出身,暂时虽说只是乡长,可挤跑书记后,位子腾出来,乡里的工作暂时由他全权负责,实际上就是书记、乡长一肩挑。曾乡长的半边屁股已经挪到书记位子上去了,只等着上面一纸文件下来就扶正。据说,曾乡长的堂舅在市里当副市长。靠山这么大,曾乡长升任书记的事情只需假以时日,应该没有悬念。所以,曾乡长要去看看戴老板的工地自有深意。问题是要去视察“重点工程”,你去去也就得了,何必拉上警察?又不是去打仗!可是,谁都知道,曾乡长是有个性的人。这话是他开会时自己说的。他说他想干的事情没人挡得住,“我就这么个贱脾气,把本乡长搞毛了,操你外婆,滚一边去!”这是他的原话。当场听会的人都纳闷,堂堂曾乡长也是重口味,他想操谁不行,怎么偏要操人家外婆?
当时,所里几个兄弟都下乡办案子,只剩所长安山和值班的皮一修。皮一修快“毕业”的人,安所长一般不安排他出外勤,只呆在所里听电话、搞接待。接到曾乡长指令,安所长很为难。安所长说:“这个年轻人太那个,我还是和他保持点距离为好。”皮一修听出安所长的意思是不愿去,只好整整衣冠出门——皮一修总是在关键时刻替上司排忧解难,他的情商和他的年龄一样高——这一点让所长安山很是感念。
现在,见皮一修又要主动替自己去躺枪,安山把他叫住:“皮所长,曾乡长就是想摆摆威风,你让他耍。不要瞎掺合,别把什么鸟事情惹到派出所来。再就是你把自己那件事情当面向他说说,这是个机会。另外——”安所长想了一下,最后摆摆手:“算了,你去吧。”
二
三年前,这个派出所还是皮一修当所长。现在的安所长在他手下当副所长。
皮一修喜欢喝点酒,酒风好爽,人也仗义,许多时候,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样一来,他醉酒是必然的。
醉酒后,皮一修就成了话痨,说话却不着调,逮住什么说什么,一件事、一句话可以啰唆一百遍,说话时偏不利索,舌苔好像被剪掉一截,喉咙让什么东西卡住,呼隆呼隆,发出的气流并不顺畅。皮一修善于总结,清醒的时候,他把醉酒的状态分为“文醉”和“武醉”。他所说的“武醉”是指醉酒后呕得一塌糊涂,不知今夕何夕。有的人甚至发酒癫,破口谩骂,摔东西,动手动脚打人。皮一修最多只是借着酒精的烧劲把憋在肚子内的话和怨气一股脑儿吐出来。他把自己醉酒的状态归类为“文醉”。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皮一修一不小心又喝出状态来了。所里几个兄弟担心被所长逮住陪聊,都找借口躲得远远的,有的干脆早早关上房门装睡。皮一修一扇门也没敲开,连找个“说酒话”的人都没逮着。下半夜,他实在憋得不行,便独自上街溜达。斯时夜凉如水,清风拂面,对解酒大有裨益。西街头恰好走来一对可疑男女,杂沓的脚步踩得岑寂的街面一惊一乍,唧唧咕咕的说话声激起皮一修的兴头。
“站、站住!”这是皮一修平时对某些人习惯性的命令口气。
“嘿嘿,你这是干什么?”打头的男人走上前来搭话。派出所的皮所长,大小是个人物,他是认得的。他们两口子临时要赶去亲戚家奔丧。他想这是说得清楚的事情,皮所长哪怕查夜维护治安,总要讲道理。他哪知道,皮一修当时醉态已现,正处在理性的盲区,恰是横不讲理的时候,这会儿跟他讲道理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皮一修说:“这话——我——正要问你呢,跟、跟我到派出所走、走一趟。”
男人见门子不对,忙紧解释:“皮所长,亲戚家里死了人,我们去帮忙。你是不是有点醉?”
嗤!皮一修打出一个饱满的酒嗝:“咦,你还猜、猜对了,我这叫文、文醉。”
女人说:“皮所长,我们赶急,今天不得闲,改天请你到我们家喝正宗苞谷酒。”
皮一修嘿嘿笑:“有话,我们去、去所里说。说、说清楚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口气像是发出友好邀请。
两口子无奈,跟皮一修走——警察的话必须得听。
“孤男寡女,你们两、两个什么关系?”
“俺两口子。”男人用两大拇指比对着说明。
皮一修不相信:“是亲、亲两口子?”
“我们扯了结婚证的。”
“这就日、日怪了。”皮一修又喷出一个酒嗝,“两亲口子——夜晴不是好晴,走夜路不是好人——鬼鬼祟祟的,什么意思哈?”
“不是说了嘛,亲戚家死人了。”
“他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夜里死?”
这话应该去问阎王爷。两口子哑口无言。
问题卡在这里。颠来倒去就这么一句台词,皮一修纠缠了将近四小时,天就热热闹闹地亮了,最后是安副所长出面解了围。问题是等人家两口子赶到亲戚家吊唁时,亡者都出殡了。
这件事有人不服,后来被人家一状告上去,大领导签字要求严查。据说,皮一修面对调查态度很好,交代问题彻底,只可惜坦白不能从宽,违纪必须从严。他正好撞在公安部“禁酒令”的枪口上,而且牵涉到警民关系,影响坏得不能再坏。这样的反面典型,上面正愁找不着哩。皮一修成了活靶子,谁也不敢保他。结果,他的所长帽子被提前撸掉不算,还降下一级工资,记大过。
本来,皮一修是全局资格最老、最牛逼的所长,按规定他可以干满五十五岁,然后功德圆满,顺利“下课”,没想到天亮时撒泡尿在床上,教训惨痛。他开始戒酒,且赌咒发誓:往后若再喝酒就是婊子养的!
体检,皮一修血压有点偏高,医生早就建议他戒酒。皮一修亡羊补牢做出这样的决定,意义非同小可,不亚于十一届三中全会。“穆桂英”很支持,还将了男人一军:“说话可要算数啊,不要让你老娘在地府那边背骂名。”
皮一修揭了所长帽子,当时的副所长安山就成了现在的所长。
曾乡长见前来报到的是皮一修,脸上的表情马上就像水泥一样凝住。他不冷不热地问一句:“你们安所长怎么没来?他眼里是不是没我这个乡长?”
皮一修想到安所长最后摆手没说完的话,解释说:“报告曾乡长,所长到局里开会去了。”
“是吗?”曾乡长沉下脸将信将疑,最后做了个挥手招呼的动作,一干人紧随其后,逶迤而行。
戴老板的工地离乡政府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戴老板已经接到乡办公室马秘书的电话,早就等在门口迎候曾乡长的大驾。他身子前倾,脸上的笑堆得快要掉下来,一双手早早伸出,嘴里道着辛苦,趋步前来。曾乡长本来是迎面去的,突然摆动脑袋,目光扭向别处,装作没看见。皮一修发现,有那么几秒钟,戴老板的一双肥而白的手僵在胸前,像是要去抓住一条泥鳅而失败一样,弄得他伸不是缩也不是。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曾乡长的右手勉强递过去,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戴老板的手,接着就触电似的缩回来,叉在腰上。
戴老板很无趣,邀请曾乡长先去办公室休息。曾乡长挥手说:“休息个卵,本乡长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旅游的。走,先去工地上转转。”
戴老板正在建一个柑橘市场,收购、选果、保鲜、包装、配货一条龙。曾乡长一圈转下来,对工程进展颇不满意,指出了这样那样一堆问题。曾乡长说:“再过两个月,早熟橘子就要下果。按你现在这个进度,是要误事的。耽误橘农的事,我丑话撂前头,扣你的工程款。”
曾乡长的话硬得像生铁,一句句砸得戴老板晕头转向。他除了搓手,再就是使劲赔笑脸。
扭过头来,曾乡长发现身后跟着的皮一修。他把皮一修扒拉一下,扯到和自己平行的位置,对戴老板说:“这是派出所老皮,以前当过所长。治安上没什么问题吧?有问题找他,警企一家,要多联系。”
“那是那是。”戴老板点头如栽葱。
曾乡长转过头来再问马秘书:“下一步怎么安排?”
马秘书看看手机,说:“听戴老板的。”
戴老板说:“到了饭点,我安排了工作餐,请曾乡长指导一下。”
戴老板哈腰摆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曾乡长前面开路。看样子,曾乡长乐于接受这种“指导”。
哪想到,事情最后坏在“指导”上——这是后话。
三
皮一修从卫生院出来,把心情和仪表整理一番,然后又犯起犹豫,不知道该往派出所去还是回家。
年轻的安所长很精明,什么事情休想瞒过他。他最看不惯别人气指颐使,还有些护犊子。以他的脾气,要是知道自己的手下在外受了欺侮,他一定不会选择沉默。皮一修想,年轻人的进步是大事,自己的委屈是屁事。安所长和曾乡长早就不对付,明知道姓曾的不是善茬,他才选择敬而远之。这时候如果因为自己让两个年轻人掐上,安所长的前程就毁了。况且,这件事情说出去,皮一修觉得自己面子上也不太好看,赢了又怎样?想到这里,皮一修就给安所长打电话请假,说中午在戴老板那里吃饭后肚子闹得厉害,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下。
皮一修扛着半边肿脸回到家里,吓得“穆桂英”啧啧连声。“穆桂英”踮脚把嘴鼻碰上去嗅一阵,没闻出酒气,问:“哪摔的?”
皮一修说:“没哪摔。”
“打的?”“穆桂英”追着问。
皮一修有过两套“谎”案。一是说牙龈上火。这说法显然站不住脚。早上出门好好的,再大的火气升得也没这么快。再就是忽悠医生的那个说法。可事到临头,皮一修心烦意乱,不想无中生有地嫁祸一粒无辜的砂子。
皮一修说:“狗咬的。”
“穆桂英”捣一拳过去:“放你的狗屁!没见着狗跳高咬人的,老实点!”
皮一修说漏了嘴:“曾乡长就是一条狗。”
“穆桂英”听出蹊跷,撒脚丫子就往外跑。皮一修没拦住,对着背影子喊:“你别给我添乱——”
主宾席上坐着曾乡长。两边都是秘书。乡政府男秘书坐左边,右边是戴老板的女秘书。秘书对秘书,体现公平,男女搭配,阴阳协调。戴老板这样安排座次,可谓费尽心思。
服务员给皮一修的杯子里斟酒时遇到阻力。皮一修用巴掌将杯口罩住,理由是戒酒了。
见服务员壶里的酒斟不下去,曾乡长发话:“今天一视同仁,第一杯先把每人的杯子斟满。”
一旁的女秘书跟着起哄:“酒杯都不端,哪里像公安?”
皮一修解释说:“曾乡长,我有个特殊情况……”
不等皮一修说完,曾乡长马上驳回:“老皮,你的酒量我是晓得的。你原来不叫皮一修,叫皮一壶。你莫跟我讲价钱。人家在座的女同志都没有特殊情况,你哪有特殊可言?”曾乡长的话惹出一片笑声。
皮一修嗫嚅道:“曾乡长,不瞒你说,我以前是能喝点,但现在戒了。嗯——情况你是知道的。”皮一修的话点到为止,对过去的伤痛他不想过多提及。
“平时,警察们的工作很辛苦。今天,我要借花献佛,敬派出所兄弟一杯。所长没来,你是唯一代表。你看着办吧。”曾乡长不让步,还说:“是啊,往事不堪回首。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再提它。你现在又不当所长,怕个毬!”
曾乡长的话像一针毒药打进皮一修心里。皮一修拒酒的想法更加坚定。他捂住杯口的手坚持不肯松开,弄得服务员左右为难。戴老板到底是场面上混的,见机行事走到皮一修身边,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酒壶,搞折中方案:“这样,皮所长,我们遵照曾乡长指示,先还是把酒满上。至于怎么喝,我看可以因人而异。不然,下面的节目不好开展。”戴老板的话只差挑明,无非就是要皮一修给曾乡长面子。
“戴老板言之有理。喝多喝少是水平问题,喝与不喝则是态度问题。”曾乡长的话上升到高度。
皮一修想到自己兜内还揣着块挡箭牌,就勉强把手松开了。
曾乡长很满意,指着戴老板:“你是地主,你发球。”
戴老板举杯走到曾乡长身边:“我先敬领导,然后挨个敬。欢迎曾乡长往后常来指导。”说完脖子一仰,喉结滚动,满杯酒咕噜灌下去。
“你好像是第一次请我喝酒吧?”曾乡长起身拍拍戴老板,话里暗藏机锋。
“是的。曾乡长,戴某以前给你汇报不够,今后加以改正,还请原谅。”
曾乡长吧嗒一声喝完杯中酒,然后酒杯倒竖,敲打戴老板说:“不是汇报少,你是走错了门。此一时彼一时也,你这家伙蛮狡猾的,我理解。”
女秘书很会来事。见戴老板尴尬难堪,马上举杯圆场:“曾乡长,戴总是冤枉的。他多次让我请您来指导工作,我去乡政府请过您几次,可机会不巧,您日理万机,比国务院总理还忙,每次都不在家。是我的工作没落实好,不能怪戴总。这样吧,小女子这杯酒算是领罪了。”
“听秘书这话,是我错怪了戴老板。这样吧,你说这酒怎么喝?”曾乡长放过戴老板,注意力转了向。
女秘书泼劲上来:“曾乡长,我如果说错话,您多担待。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曾乡长您随意,看我的——”话一落音,女秘书杯干酒尽。
场面上顿时响起掌声,气氛热闹起来。众人监督下,曾乡长兴致盎然,喝得滴酒不漏。
戴老板顺势而为,冲女秘书眨巴眼:“小蔡,曾乡长今天的酒如果没喝好,你的麻烦就大了。”
马秘书和曾乡长关系很铁,说话毫无顾忌:“曾乡长的酒喝好后,女秘书的麻烦恐怕更大。”
曾乡长得意地杵了马秘书一胳膊:“你说些什么屁话?本乡长的形象全毁在你一张臭嘴上了。”
曾乡长自嘲的话引出一片笑声。
四
“穆桂英”敲门的时候,安所长还在午睡里梦游。
听说皮一修出事,安所长激灵一下:“他不是说闹肚子吗?我准他半天假,出么事?”
“半边脸肿成猪八戒。他也没说啥事,只说和曾乡长有关。他在所里值班值得好好的,怎么去惹曾乡长啦?”“穆桂英”哔哔啪啪,说话就像放鞭炮。
安所长心里有数。皮一修是顶替自己陪曾乡长下企业“视察”,设若有事,责任难逃。“穆桂英”的母老虎脾气他早有耳闻。事情不可小觑。“嫂子,你坐。皮所长对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包在我身上。”
安所长听出来了,皮一修不就是个脸肿吗?哪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心里暗自嘀咕:你个皮一修,有事先不回所里报告,搬出“穆桂英”上门兴师问罪,不够意思嘛!
安所长抓起座机,刚把号码拨到一半,皮一修就闯进来。
不等安所长开口,皮一修就说:“没么事。”他把脸扭给安山看:“牙龈发炎,老毛病,好多年没发作,吃药就好。”
两口子说法不一。安所长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滴溜乱转,很费解。
“穆桂英”说:“你在撒谎。你把先说的话当着所长的面再说一遍。”
皮一修用眼睛给了安所长一个暗示。然后对老婆说:“先是骗你的,你上当了,空脑壳!”说完,拉上老婆离开派出所。
“穆桂英”耸着一对大乳房和两只肩膀不愿走,非要安所长给说法。安山配合皮一修说:“皮所长,以后一是一二是二,这样的玩笑不能开。嫂子是个好人,听说你有事,她会急死。一个警察,自己家里的事情都搞不定,怎么把社会治安管好?”
皮一修心领神会,说:“所长批评得对,这是误会,下不为例。”
安所长和皮一修的双簧起作用,“穆桂英”情绪上有所松动。安山再来一句狠的:“皮所长,你是老同志了。我要提醒你一句,往后不要动不动把家事带到工作中来。单位人人都像你这样,我管得过来吗?这种搞法很不好!我对你有看法。”
安山越说越“严重”了。“穆桂英”怕给男人惹麻烦,赶紧表态说:“安所长,是我自己要来的,与老皮没关系。他只要没事就万事大吉。”
“穆桂英”要走。安山觉得应该给点安慰,就说:“嫂子一向是支持派出所工作的,我心中有数。今年年底评先进,我给皮所长留着名额。”
安山感觉出皮一修真有事。送走“穆桂英”,他留下皮一修独自守电话,决定到乡政府走一趟。
话题依然回到酒桌上。
大家都轮流着给曾乡长敬了酒,只剩下皮一修没“报到”。
曾乡长端坐如仪。有人不时地朝皮一修睥睨一眼,似在有意无意地暗示。皮一修坐不住了,端着面前的茶杯,走到曾乡长面前:“曾乡长,只要感情有,白水也当酒。我以茶代酒,意思意思,请曾乡长赏脸。”
曾乡长遭遇几轮攻击,面色酡红,醉意已现。见皮一修要用茶敬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当即回绝道:“皮所长,喝茶就算了,莫坏了酒桌上的规矩。”
皮一修已经离席走到曾乡长身边,没有台阶可下。但想到丢帽子和九泉之下的老娘,酒是绝对不敢喝的。皮一修说:“曾乡长,我还有件私事想请你关照,无论如何要敬你这杯茶。”
曾乡长吹出一口酒气说:“古人有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只要是本乡长权力之内的事情,我坚决办。但话又说回来,今天这杯酒你要是不喝,对不起,一切免谈。”
眼看皮一修被逼得没有退路,戴老板不得不在桌底下踩了女秘书半脚。
女秘书端杯起身:“曾乡长,我有个请求,希望得到您的恩准。”
曾乡长醉眼迷离地说:“小蔡有什么事只管讲。”
“今天的酒桌上,只有皮所长是老同志,我看他可以搞点特殊化。要不这样,他这杯酒我替他喝下,你看如何?”
戴老板马上附议:“我看可以,这叫一桌两制。”
曾乡长说:“哟,咄咄怪事!本乡长只听说自古英雄救美,今天却反了过来。好吧,小蔡既然开口了,只要皮所长过意得去,我同意。”曾乡长说完,欣然和女秘书碰杯,且夸赞说:“小蔡巾帼不让须眉,不光海量,还有侠义之气,值得佩服。戴老板,你这个手下了不起!”
皮一修瞅空要走,被曾乡长一把揪住。曾乡长让服务员将自己的酒杯满上,然后歪歪斜斜地送皮一修回到座位边。大家都看出来了,曾乡长已经很有几分醉意。
曾乡长把皮一修按在座位上,然后结巴说:“皮所长,来而不往非礼也。刚才你要敬我的茶,小蔡代你喝了酒。现在我要回敬你一杯,这你应该没有二话了。”
皮一修像按下去的弹簧又弹起来。他摸索着在口袋内抠了半天,总算找出那张随身携带的《禁酒令》卡片,解释说:“曾乡长,警察在工作时间不能饮酒,这是公安部的规定。我怕犯纪律。我想,你也不愿看到手下犯错误。”
曾乡长一手抢过卡片,像甩一把鼻涕扔出去,说:“公安部的狗屁规定在老子地盘上不管用,这里是我说了算。你又不是所长,怕卵!喝!我先干为敬。”话毕,一杯酒又干净利落倒进了喉咙。
这回不是皮一修没台阶下,他要是不喝完一杯酒,曾乡长真就下不来台。
有人蠢蠢欲动。曾乡长酒醉心明。他举着空杯扫向桌面,吐字不清地说:“你们要搞明白,这杯酒是本乡长敬皮所长的!”言下之意,谁都没资格瞎掺和。
皮一修曾经也是海量之人,真要较量,曾乡长未必是他的对手。可时过境迁,他已有前车之鉴,又把毒誓发在前面,断断不敢自食其言,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他近乎求情地说:“曾乡长,我今天值班,有公务在身,实难从命,请你放过老朽。”
曾乡长死要面子,哪肯让步!他提出一个方案,让皮一修从桌底下钻过去。他承诺:“皮所长只要钻桌脚,我还加喝一杯。”
这是万万不可接受的!对警察皮一修来说,它比《南京条约》还耻辱一万倍!
曾乡长的张狂劲儿大家都看不下去,连戴老板也不买这个账。戴老板期期艾艾地说:“曾乡长,喝酒就图个高兴。你看这样行不行……”
曾乡长的手把空气狠劈一把,打断他的话:“你又想出什么馊主意?”
戴老板冒险说:“我建议,皮所长的这杯白酒不喝也可以,他就淋在身上。反正酒是他的,不喝带在身上也行。”戴老板肯定读过《三国演义》,他的提议和当年曹孟德割发代首有异曲同工之妙。
曾乡长戳了一筷子红苔菜在嘴里嚼着,嘎巴乱响。他肯定是在脑子内评估该建议的可行性,好半天才表态:“嗯,呦呵,戴老板这主意有点意思。那好,就看你戴老板面子,淋就淋吧,从头上淋下来,让皮所长洗个酒澡,蛮有味的是不是?哈哈哈——”
大家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皮一修看看自己这身威严的制服,断然否决了戴老板的提议。他放下酒杯时,在桌面上磕出很大的声响,杯内的酒洒出来许多。他扯扯制服,身子向上挺了挺说:“曾乡长,我从警几十年,把警察的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你今天侮辱了我的身份和职责,太过分了。请收回你刚才说过的话。”
曾乡长并不示弱。他的话很雷人:“皮一修,你信不信,这杯酒你要是不喝,老子就修理你。”说话时,他的巴掌扬起来。
大家都以为曾乡长只是开玩笑。
“曾乡长,你嘴巴说话不太干净,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词。”皮一修已经忍无可忍,他在给曾乡长提出警告。
接下来的情况谁都始料未及。曾乡长扬起的巴掌果真落在皮一修脸上。那声脆响不亚于广岛上空的核弹爆炸。皮一修脸上的肌肉已经没有多少弹性,巴掌的重击让他感到眼前金星乱窜,左脸上火烧火燎地痛。这小子也太嚣张了!老虎不发威,真还当病猫,得给他点颜色瞧瞧。皮一修攥紧的拳头刚要出击,马秘书斜刺里插在中间,把皮一修和曾乡长隔开。他给愣怔在一边的戴老板递眼色说:“曾乡长醉了,我把他扶下去。”戴老板会意后,一抱箍住皮一修,附和道:“曾乡长真的醉了,走,我们去休息。”
被拖下去的曾乡长嘴内还在喋喋不休地嚷嚷什么,样子真像醉了。
酒席不欢而散。
五
门掩去大半,只留指缝宽。安所长在曾乡长办公室门口听出内面有动静,连忙刹住脚步,没敢往里闯。
马秘书在和曾乡长议论喝酒的事,言词间隐约提到了皮一修。安山马上警觉起来。他打开手机同步录音。
“曾乡长,我还真以为你醉了呢。”马秘书在给曾乡长沏茶。
“可能吗?醉酒三分醒,还有一说叫酒醉心里明。我是组织部里第一把壶,牛皮不是吹的。”看来,曾乡长没醉,他开始酒后吐真言。
“不过,你那一巴掌还是重了点。”马秘书说:“我担心皮一修可能承受不起。他老婆不是好惹的角色。”
“一个农村泼妇,能掀起什么浪来。妈的!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跟老子作对是什么下场。”曾乡长恨恨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那一巴掌既是打给姓戴的看,也是捎给派出所长安山的。他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平时不把我放眼里。我正要找个机会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你懂吗?”
马秘书附和道:“那也是。我理解,曾乡长是在借酒树立自己的威信。”
“一个小鸡巴所长,无非就是一条狗,主子居然使唤不动,他好大的派头。”
马秘书奇怪的语气:“怎么?曾乡长知道安所长躲着不来见你?”
曾乡长说:“我敢打赌,他百分之百呆在所里,根本就没去公安局开会,不信你可以查。说不定,等会儿还会找上门来。”
安山记得,皮一修离所陪曾乡长下去“视察”时,他本想交代皮一修不要出卖他。但细一想,皮一修绝顶聪明的一个人,用不着教他自会应付,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没料到皮一修居然瞎编,说自己到县局开会。
马秘书还在拍马屁:“乡长就是乡长。我压根就没把事情想那么复杂。”
“不过,老皮今天是代人受过,他那一耳光挨得有点冤枉,本来是留给安山的,哼!便宜那小子了,下次碰到我,有他的好戏看。”
马秘书说:“曾乡长,我要进你一言,目的已经达到,就算了。今天这一耳光甩出去,往后谁还敢在你面前翘尾巴?”
曾乡长说:“官场如战场。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这样的道理你不懂。小马啊,这几年凭我观察,你最大的缺陷就是缺少敢作敢为的大丈夫气概。男人嘛,无毒不丈夫。农村有句俗话叫做‘不把鞋子脱在他娘的床边,他不认得你是他后老子。这话什么意思,没事琢磨琢磨吧,很浅显的比喻,里面的道理很深奥。”
马秘书诺诺着,似有离开之意。
安山哪敢久留,悄没声息退去。
皮一修从脚步声听出是安所长回来了。他只是没想到,安所长的敲门声会比平时急而重。
安山劈头盖脸问:“皮所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先前,安山说要去乡政府,皮一修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心里一直忐忑。现在,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情形,皮一修哪敢道出真情?他吞吐说:“没——事,曾乡长要灌我酒……”
“不说实话是不是?”安山的指头在皮一修肿脸上戳一下,然后摇着自己的手机,“告诉你,证据我都拿到了,姓曾的欺负了你。这件事我跟他没完!”
皮一修知道安山和曾乡长有过节,而且仅仅因为车子。
早几年,乡政府只有一辆绿色帆布吉普车。当初买车的时候,书记本想买一辆桑塔纳轿车,可曾乡长不同意。他不同意的理由很充分:山里稀乱的公路,桑塔纳轿车底盘低,经不住磕碰和颠簸,还是帆布吉普跑山路泼皮。书记并不蠢,他明白曾乡长骨子内有想法。一般说来,一个单位如果只有一辆车,这车差不多就成了一把手的坐骑。吉普车买回来,跟书记的私车差不多,非特殊情况别人难得用上。所以,曾乡长是在故意掐书记,不想让他坐着好车到处招摇显摆。但财政上的签字权掌握在曾乡长手里,厉行节约的理由摆上台面也正当充分,书记只好妥协,在购车报告上签字。这样一来,每次进县城办事开会,书记的吉普车就成了一道独特风景,同僚们取笑说,到底是在山里当寨王,环保意识无处不在。书记每受人家奚落一次,对曾乡长的憎恶就加深一层。他唯一能报复的办法就是不给曾乡长面子,只要曾乡长提出用车,他就找各种理由予以拒绝——你曾某人不是坚持买吉普车吗?那就让你的屁股挨不着吉普车的座位。曾乡长碰了几次壁之后也死了心,干脆不打吉普车的主意。他把目标盯上了派出所那辆“捷达”。
公安机关的车辆配置一直走在乡政府前面。一开始,派出所是一辆“仪征”车,后来又换装成“捷达”,上白下蓝的喷漆,警灯和警笛横在车顶,一旦上路,灯光闪烁,哇啦啸叫,拥塞的车辆纷纷避让,再堵的公路立马清道变宽。偶尔出远门,还免去许多不必要的查验和收费——乡政府的吉普车哪能跟“捷达”比!可在曾乡长的观念里,车和车不能比,人和人也不可比呀。一个派出所长,成天坐着好车在乡长眼前晃来晃去,像什么话?正科级大还是副科级大?老子大还是儿子大?这些道理派出所长必须得搞清楚。他如果不清楚,得有人给他上课。所以,曾乡长要坐车的时候,马上想到了派出所的“捷达”。那时候还是皮一修当所长,乡政府办公室马秘书一个电话,说曾乡长下村要用车,皮所长立马安排警车司机接送。一开始,皮所长和兄弟们都是出于一种同情。曾乡长斗不过书记,在坐车问题上怄了气,希望通过“捷达”找回一点平衡和自尊实属情有可原。可是,派出所就一辆车,值班备勤用的。曾乡长有时将车霸在手里,溜达出去往往一整天,不到天黑不归。而且坐车上瘾,居然坐出惯性,隔三差五就要派出所派车。更何况曾乡长只管坐车,不管维修和油费,派出所一直在做亏本的买卖。皮一修本来面软,一开始没顶住曾乡长的无理要求,后来想中途变卦,又担心以前的人情白送了。他不想前功尽弃,又想不出拒绝曾乡长的招法,往往搞得很被动。
当时还是副所长的安山提醒皮一修:“这么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得下狠心才行。”
皮一修说:“我有什么办法?他是乡长!”
皮一修的意思是曾乡长得罪不起。
安山说:“你怕得罪曾乡长,难道就不怕得罪书记?”
一个曾乡长就让皮一修烦够了,怎么又扯出书记呢?
安山说:“你想想,曾乡长坐着所里的‘捷达车是不是很舒服?是不是挺神气?”
皮一修行事说话喜欢一枪打到靶上,他没耐心听安山打埋伏。他说:“曾乡长坐车舒不舒服神不神气关我么事?你是不是有屁放得不顺溜?”
安山说:“当曾乡长感觉舒服神气的时候,你应该想到还有人会不舒服的。”
皮一修马上想起一件事。上礼拜他揣着要钱的报告请书记签字,书记磨蹭半天,最后说了一堆困难:“皮所长啊,今年乡财政的缺口比山里的天坑还大,我这里要钱的报告压了半抽屉。手背手心都是肉,我这个家长难当啊,还希望你和民警们多体谅。”往年,书记可不是这么一口官腔。他曾经在许多场合公开说,保派出所运转是第一位的。他还打比喻:“就好比一个家庭,乡政府要把派出所当幺儿看待。”就在年初,书记还表过态,说今年乡财政就是讨米叫花也给派出所安排两万元。现在,书记突然食言,弄得皮一修措手不及。经安山这一提醒,皮一修从乱麻堆里捋出一点头绪。事情的逻辑应该是这样:曾乡长为了扼住书记的风头,坚持只买帆布吉普,而不买桑塔纳轿车;书记因为坐骑档次低受到同僚们奚落,颜面尽失,只好把心中的怨气撒在曾乡长身上,让他连吉普车也坐不上。那么,你皮一修居然大开绿灯,让曾乡长坐着“捷达”车招摇过市,摆神气,这不是朝书记脸上糊屎、甩耳光嘛!你皮一修敢这么对着干,书记还怕言而无信?问题不光是这样,皮一修想到了更深的层面:派出所和曾乡长用车的关系不割断,往后恐怕什么事情也难过书记那一关。
安山给皮一修出点子:“所长,我有办法对付曾乡长……”
皮一修还沉侵在安山与曾乡长的宿怨里,安所长命令说:“走,跟我去县局。”
皮一修纳闷:“去局里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反映情况啊。这件事连局长听了都感到很气愤!”
皮一修说:“安所长,请你冷静考虑一下。我觉得这么处理欠妥。”
安山的态度很坚决:“皮所长,在派出所,你是我一向敬重的人,换成任何一件事情,我都可以考虑尊重你的意见,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必须跟我走。”
皮一修听到了警车喇叭声。笛声短促有力,传达着司机不耐烦的情绪。他朝院子内望去,所里的“捷达”车正轰着油门,尾气管内吐出一串串蓝色的烟雾。
皮一修拗不过安山,只好别别扭扭地上车。
六
公安局满政委很生气。
他的气愤不仅仅因为曾乡长打了皮一修的耳光,更重要的是皮一修作为当事人居然不配合警务督察大队的调查。
刚到督察大队时,皮一修对大队长的提问装聋卖哑一问三不知,直到安山当面给他放出手机录音,他才知道曾乡长的险恶已经让人无法容忍,再替他包瞒没有任何意义。可是,皮一修又想,曾乡长有组织部和副市长的双重靠山,要想扳倒他恐怕不是一句话的事。倘若扳不倒,自己往后就成了曾乡长碗里的下饭菜,他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即便扳倒了,世人也都会明白,曾乡长是在他皮一修脸上栽的跟头,就算大快人心,这份功劳也没多少意思。不明真相的人定然会这样想,皮一修这家伙表面看起来温温吞吞,像杯白开水,骨子里其实藏着阴险,今后和他共事得多留个心眼儿才行。事情的结果如果弄成这样,他皮一修就内外不是人了。关于如何做人,皮一修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当所长时,他经常给所内兄弟们说教。他认为人与人之间完全用不着为公事结私怨,只在两种情况下才可以考虑翻脸:一是涉及到自己的重大经济利益,在这里必须强调“重大”二字,蝇头小利大可不必;二是关乎自己的人格尊严,这一点是有底线的。具体说到上次喝酒,皮一修的底线是既不能钻桌脚,也不能拿酒水淋警服。至于那个耳光,要说也算底线,但这个底线让大局打了折扣。大局是派出所今后的工作开展和安山与曾乡长之间的关系相处。所以,皮一修在耳光问题上不是放弃自己的原则,他倾向于栽花不栽刺。
满政委只差把皮一修的心事看穿,他指出:“老皮,我给你把话说清楚,你这一耳光是替全国所有警察挨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所以,你不说我们每个警察都不会答应,你想在这件事情上当好好先生或者打马虎眼是不可能的。”
满政委还说:“《禁酒令》是公安部颁布的,谁要跳出来当这个反面典型,不管他的靠山有多硬,我们都要拿下他。”
满政委的态度很强硬。皮一修从政委的话里听出一股很重的杀伐之气。
安山也在一旁撺掇:“皮所长,满政委的心情你应该理解,他是在替我们基层公安民警撑腰打气。”
满政委摆手说:“不!安所长你错了。我这不是在替个人出气,看问题不要那么狭隘,我是在维护公平正义。你想想,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在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让乡长扇耳光,而且挨打的还是一名警察,这就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皮一修突然想到了《圣经》。他说:“政委,也不是我软弱,《圣经》上都说了: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干脆把左脸也伸给他打,说的刚好就是这个道理。”
满政委听得火冒三丈:“老皮啊老皮,你让我怎么说呢?曾乡长现在打了全国公安民警的脸!我们都把脸伸给他,他一双手打得过来吗?再说,你我都不是基督教徒,别给我扯淡!”
气咻咻的满政委临走时丢下话:“老皮,前怕狼后怕虎不是你的风格。这件事情是项政治任务,你要配合督察大队把材料搞扎实。市局和省厅我亲自去跑,在没有结果之前必须高度保密,这是纪律!”
皮一修没有退路。他只能如实供述,并在督察大队长记录的材料上签字、摁指印。
皮一修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车子的问题,安山和曾乡长的恩怨不会这么深。
在如何对付曾乡长擅自调用警车的问题上,安山曾经给皮一修献出这样的计策。
当有一天乡政府的马秘书又打电话要派出所给曾乡长派车的时候,皮一修马上让司机小苍把“捷达”开出车库,高调拉响警报,停在院子内待命。皮一修对着电话说:“真是凑巧啊,马秘书。你想必也听到了,所里刚才接到报警,车子马上要出去执行任务。你说,我们当警察的不就是个听人差使的狗命吗?”
“是什么警情?能不能压一压?”马秘书的语气好像有纠结。
“哎呀,马秘书,你说老百姓能有多大个事情比曾乡长的工作重要?可是,他们哪怕就是丢了一口针也跟死了娘一样,还口口声声问我们要速度?简直混账透顶!”皮一修睃了安山一眼,继续胡诌一气:“干脆这样吧,我就说曾乡长有重要工作需要用车,我们赶不过去。”
“那还是不好吧?” 马秘书犹犹豫豫地说:“这样一来影响不好,群众不会满意的。”
“有什么好不好?曾乡长一个好抵得上老百姓一百个满意。”皮一修突然来了灵感,这么刻薄的话都想出来了。
“算了,我还是另想办法,你们先出警吧。”马秘书很泄气。
皮一修把话筒对着门外的警笛声,然后收回来说:“那好,我就按照马秘书的指示办,先去给老百姓扯皮。曾乡长那边,还请你多多包涵。”
皮一修放下电话,见小苍还把警车停在院子内空轰油门,没好气地吼:“开呀,怎么还不开走呢?”
小苍委屈地问:“皮所长,你不发话,我不知道往哪儿开?”
“你个猪脑子。”安山说:“你想往哪儿开开哪儿去,记住一定要从乡政府门口过,警报不停地叫。出了街道,随便找个地方把车藏好,不接到电话你就好好呆着,别回所里来。”
小苍丧着脸,翘起嘴巴把警车开了出去——乡长头一次碰了软钉子。
可是,这种“狼来了”的鬼把戏后来玩砸了。
有一次,小苍把警车开出去不到半小时,曾乡长就登上门来。曾乡长在派出所院门口一冒头就被皮一修发现了。皮所长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大事不妙,他装着要去上厕所。曾乡长喊住他,直截了当说:“皮所长,你不用躲了,躲是躲不脱的。”
曾乡长命令皮一修召集全所民警开会。人都到齐后,曾乡长点名质问:“皮所长,你不是对马秘书说出警了吗?怎么除了司机和警车外,你们都没出去?你不会让一个没有执法权的司机单独办案吧?这可不合规定!”
皮一修的脑袋勾成一朵雨中的向日葵。
见皮一修陷入窘境,安山解围说:“我们本来是要出警的,可是小苍把车开出去办私事,害得我们久等不来。这件事情要做出处理。”
曾乡长的目光像两把刀子直接刺向安山:“编吧,警察的想象力蛮丰富的嘛,看你编出什么花样来。”
“我这不是瞎编,等小苍回来,我们可以对证的,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曾乡长拉住准备出去“串供”的安山,很得意地笑——他和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警车开进院子的声音。
小苍是被马秘书现场逮住后“押”回来的。车门打开,马秘书从警车的副驾驶座上跳下来,嘴内不停地嘀咕:“我说怎么就这么巧呢,每次我打电话说曾乡长要用车,你们都总是接到报警。原来,是你老皮存心在耍我。不,严格说来,你是在玩弄曾乡长,欺骗组织。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领导?”
曾乡长气得身上发热。他解开上面两颗衣扣,指节敲着桌面咚咚咚说:“老皮,我平时看你还像个老实人,想不到你的坏主意还蛮多。你不给车明说就是了,何必玩这种套路!”
小苍在这方面经验不足,他不知道曾乡长早就看出疑点,让马秘书暗中安排摩托车尾随跟踪,发现小苍把警车停在距乡政府不远的农户院子内,然后翘起二郎腿晒太阳、玩手机,便将他逮个正着。小苍在马秘书的“审问”面前漏洞百出,说出的话前后自相矛盾,很快就让皮一修和安山策划的阴谋败露无遗。
曾乡长把皮一修骂蔫了,又转骂安山:“你不是说可以对证吗?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是你问还是我问?”
皮一修让位在即,安山马上将要接任派出所长。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想让安山和曾乡长之间生出什么罅隙,决定把事情揽下来。他说:“曾乡长,这是我的主意,与安所长没关系。”
曾乡长摇摇脑袋:“老皮,不是我小瞧你,你只不过被人利用了,这种小聪明你还玩不出来,一定是别人帮你出的歪点子。因为你还没坏到这种程度,有人比你更坏!”说完,他拍了一下桌子,对马秘书说:“我们——走!”
皮一修像做错事的孩子,一直把曾乡长和马秘书送出大门。他回头望望,见后面没人跟来,低声下气说:“曾乡长别生气,以后你要用车,随叫随到。”
马秘书剜他一眼:“是吗?”
皮一修说:“我也想明白了,我们这一切都是曾乡长的。”
马秘书拍拍皮一修的肩膀:“唔,这就对了。”
皮一修折转身来,见安山还站在阶沿上,有些埋怨说:“这就是你出的破主意,你是在给我喂药吃,你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安山早想好了。他把握十足地说:“皮所长请放心,这次算他赢了,下一局我一定给你扳回来。”
皮一修很诧异:“你凭什么赢他?”
“只要他再敢向派出所要车,我就有机会。”
耳光的事反映上去数月之久,一直没有等来任何消息。安山暗自打探,督察大队长私下里给他透露,满政委真的带着材料跑了市局和省厅,而且已经引起上面足够重视,接下来会有大动作。但是,由于行政隶属关系的原因,曾乡长的帽子不归上级公安机关管,要处理他程序很复杂,只能慢慢来。督察大队长劝安山稍安勿躁,要有耐心。
这样的日子让皮一修不好过。许多事情,上面要么只吹风不落雨,要么是雷声大雨点小。用一句时髦话说,他们往往搞双重标准,给下面布置工作要求雷厉风行,不折不扣,可基层有什么问题反映上去,哪怕并不复杂,他们也一拖再拖,拖来拖去就不了了之。这中间的原因其实挺简单,无非是权力和利益的角力!皮一修像个做贼心虚的人不敢到乡政府去,害怕一不小心碰到曾乡长无以面对。有两次安所长安排他去乡政府办事,他都找借口推掉了。他甚至连上街走到乡政府附近时,都做了亏心事似的东张西望,好像曾乡长无处不在,随时随地都会逮住他。捱到年底,局里隐约传出话来,说省厅准备在年后派一个工作组下来,专门调查处理“耳光案”。可等到新年上班后,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调查的事仍然鱼不动水不跳。关于“耳光案”的传言甚至发生了微妙变化,大意是说工作组遇到阻力,暂时下不来,可能还要往后推些日子。
这消息是安山告诉皮一修的。安山竟然当着皮一修的面骂娘:“妈的逼,上面办事的效率也太差劲,我头发都快急白了。”
七
安山所说的“机会”终于等来了。
有一天,马秘书刚刚来电话把警车要去,就有老百姓报案说,一伙盗贼冒充乡干部到农户家里,以帮助解决低保和检查卫生为名,盗窃了两个农户存放在家里的一万多元现金。等受害人醒悟过来,盗贼骑摩托车逃走了。
逃跑的方向很明确,警察应该开车追击。只要行动迅速,盗贼就是瓮中之鳖。可是,皮一修手里没有机动车,只好命令副所长安山带人租车出警。安山在街上转来转去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他们赶到现场时早成了马后炮。安山象征性地追了一段山路,然后就命令返回。
皮一修对安山这种搞法很不满,他担心这件事情有后遗症。他责问安山:“你搞侦查也不是一年两年,像这样的案子时间决定成败。你绕到受害人家里去干什么?你应该带人直接追踪,抓住嫌疑对象再说。”
安山说:“当时,我们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怎么光凭人家一个电话报警去抓人?”
皮一修说:“狡辩,纯粹是狡辩!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在阳奉阴违!”
安山说:“皮所长明白就好。这件事情如果有失误,完全是因为我们无法机动,租车耗时贻误了战机,我愿承担一切责任。”
皮一修回敬安山:“你这是在推卸责任!”
果然,受害人把派出所告了。由于民警出警迟缓,让盗贼得以逃脱,这等于是在放纵犯罪,上面要求追查,派出所在责难逃。
结果查下来,问题出在曾乡长擅自调用值班备勤车辆才造成这样的后果,皮一修和安山都免于处罚。据说,县里有关领导为此专门找曾乡长谈过话,真假无从考证。只是从此以后,派出所再也没有接到过马秘书要求给曾乡长派车的电话。曾乡长照样坐不上书记的帆布吉普车,平时也不下乡,赌气似的窝在乡政府和几个干部斗地主、打跑胡。
一天,皮一修盯着停放在派出所院子内的警车,打哑谜似地说:“安所长,这件事情你干得漂亮!”
安山装傻:“皮所长,你这话什么意思?”
皮一修也不点破:“对付曾乡长这种人就应该用这种邪乎办法,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强。”
皮一修这么夸赞安山的同时,心底里知道安山和曾乡长的梁子就此结下了。皮一休担心乡长会想方设法把安山撵走,却不料时隔不久自己酒后惹出事端,所长帽子提前落在安山头上。
马秘书打电话把皮一修招了去。刚落座,还没谈到正事,曾乡长正好上完厕所从马秘书门口经过。曾乡长踅进来,热情招呼道:“派出所老皮嘛!都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找马秘书有事?”
马秘书抢答:“不是要编写乡志吗?皮所长在派出所干的时间长,综治工作这一块想和他碰碰情况。”
“倚重老皮是对的,他是一本活档案。”曾乡长把沾水的手甩几下,继续说:“我建议干脆把老皮临时抽过来干一阵,乡政府给他另开一份补助。老皮,你在派出所反正也干不了什么正事,要不要我和所里打声招呼?”
皮一修骨子内还记恨着那一耳光,他不想搭理曾乡长。
可曾乡长看上去一点也不记仇。他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喂,老皮,我怎么觉得这段时间你好像有些躲我?”
“哪里?我很忙的。”皮一修正握着纸杯喝茶,滚开的茶水把他的嘴皮烫了一下:“我现在不当所长,给领导汇报没资格。”
“从另外一个方面也说明,我去派出所不多,对民警关心不够。”曾乡长的思维很辨证,也很跳跃:“老皮呀,我怎么听说派出所有人在暗中告我的阴状?马秘书,你听到过什么风声没有?”
马秘书盯着皮一修说:“我也有所耳闻,但不大相信。”
曾乡长说:“无风不起浪。现在,人心叵测啊……你要注意动向。”
皮一修纸杯里的茶水抖洒一点出来。
曾乡长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曾乡长问:“老皮,你紧张什么?难道你心里有鬼?”
皮一修把纸杯放桌上,嘴巴蠕动着,样子是要做辩解。
马秘书赶紧打圆场:“曾乡长,皮所长是个老实人。我敢担保,这种事情哪怕别人指使他干他也不会干。”
曾乡长打出一串响亮的哈哈:“这个,不用你解释。我们共事多年,老皮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吗?如果不信任他,我问都不会问。再说了,就算老皮向组织上举报了我,那也是法律赋予他的正当权利,我总不能借用乡长的权势捂住人家的嘴巴不让说话,关键是要做到身正不怕影子斜。老皮,你说是不是?”接着,他换了一种语气:“哎,老皮,我记得上次喝酒时你好像提到过什么事情,是你自己的私事吧,要我签字解决的。”
皮一修迟疑了一下。他在想要不要把那件事情说给曾乡长。
马秘书接话说:“是的,皮所长不能喝酒,你当时硬要逼着他喝,不喝酒不让他说事,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曾乡长,你那天醉得真厉害。”
“你看你看,我这人就是酒后误事。”曾乡长啧啧连声,后悔不迭的样子。他转向马秘书:“我问你,我醉酒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这个——”马秘书诺诺着,欲言又止。
曾乡长在马秘书脑袋上敲了一丁公:“什么这个那个?我就不喜欢你这种婆婆妈妈的作风,有话只管直说,我和老皮谁跟谁?”
马秘书被逼无奈,坦言道:“曾乡长,你当时醉酒失态,把皮所长得罪了。你——”马秘书没有说下去,只是做了个扇耳光的动作。
曾乡长指着皮一修:“真的假的?”
皮一修说:“已经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曾乡长怒气上来,又要去敲马秘书的丁公。马秘书跳了一下,躲开了。
曾乡长说:“小马,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次,在喝酒的问题上一定要对我监督到位。当我醉酒乱性的时候,不必顾及我的乡长身份,要把我当坏人看待,要严管。可是……”曾乡长有些动情:“马秘书啊马秘书,这是你的工作失职!我说处分你似乎言重了一点,但这件事情你必须向皮所长赔礼道歉。皮所长不消气,我要拿你是问。”
马秘书说:“请曾乡长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补救。”
曾乡长莫名其妙地摇头一笑,背手离去。
对刚刚过去的一幕,皮一修凭职业敏感觉得像是电视剧里刻意安排的一个桥段。
曾乡长离去后,马秘书和皮一修扯了些派出所沿革及发展情况,却只字不提抽调皮一修来乡政府帮工的事。等到皮一修要走的时候,马秘书问:“皮所长,你不是有事找曾乡长吗?什么事说出来,包在老弟身上。”
皮一修想到自己和所长举报曾乡长打自己耳光的事,上面说不定马上就会来查,他不敢把私事说出来,他认为说了也是白说,干脆不说。马秘书却不依,拍着胸脯非要逼他说。皮一修就随口撒气说:“我手痒,想揍一个人。”
马秘书说:“一个警察想要揍人还不容易吗?随便抓个坏家伙就可以操练手脚。”
皮一修觉得,马秘书看起来聪明过人,其实有些蠢。
事情差不多已经摆明。曾乡长知道了皮一修状告他打耳光的事,上面可能有所动作。现在,曾乡长和马秘书串通一气,给皮一修抛出一个诱饵,想用这样的方法堵住皮一修的嘴巴。皮一修心里开始纠结起来。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古人把道理说得透彻不过了。当初,他是不同意状告曾乡长的,不就是一个耳光吗?他就担心羊肉没吃到,惹来一身骚。现在的保密工作真是活见鬼,半点调查处理的动静都没有,曾乡长却早知道了一切。这种时候,自己要是把事情提出来请曾乡长帮忙,就成了赤裸裸的交易,好意思吗?既然已经把曾乡长得罪在前面,皮一修是不可能低下架子求人家帮忙的。
可是,皮一修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他不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穆桂英”。
八
在事情的算计上,“穆桂英”并不比一个警察逊色。
晚上回到家里,皮一修把马秘书“招安”的经过说了一遍。听说曾乡长有意帮助解决问题,“穆桂英”眼里就闪出柔软的光波,直催皮一修赶快去洗澡。这是“穆桂英”给皮一修约定俗成的奖励信号,皮一修很高兴。“穆桂英”很长时间不主动来事了,皮一修每次都跟叫花子一样讨吃。想不到一个半拉子信息会让老婆不惜以身相报。好消息真是个要命的东西,怪不得范进当年中了举人会癫!尽兴之后,“穆桂英”甚至说了句令皮一修哭笑不得的话:“老皮,你那一耳光挨得值了!”
皮一修的家住在离乡政府很远的岩巴村,而且是在半山岭上。一条简易公路只通到山脚,走到他家还要爬坡一小时。儿子和儿媳妇一直在外面打工,孙子撂家里由老两口带养,现在正上小学四年级。村里的学校因为生源不足早已并入乡里中心小学。从上幼儿园开始,“穆桂英”就陪读。为了方便,皮一修特意在街东头租了一栋民房。房主人搬进县城电梯楼后,整栋老房子闲置,租给皮一修价钱不贵,而且可以无偿使用周边的菜园子。这样一来,“穆桂英”有了用武之地。她兴菜种地,喂猪养鸡,生活和山里自家相比没什么两样。要说稍有区别,就在于她园子内的小菜吃不完可以送人,结人缘,还可以换钱零用,而原先只能拿去喂猪。“穆桂英”兴种的小菜绝对环保。她每天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给菜地里浇猪楼水,淋清尿。大家对她的小菜质量放心,纷纷上门求购,不用谈价,也不必过秤,买菜的人自己在园子内采摘,然后丢下三五块钱就走。“穆桂英”追着人家要找零,你猜人家咋说?人家说:“穆大姐,你再这样,俺就不敢买你的菜了。”如此一来,“穆桂英”只当搬了家一样,压根没有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这样的日子过得惬意。“穆桂英”竟然过出一个想法:有福之人住街角,无福之人住山坡。要是能在街上批一块地皮,自己修栋房子就好了。房主人见“穆桂英”勤劳厚道,皮一修又是“公家”人,多少有点权势,就爽快答应送一块地皮给皮一修。可是,批建房手续的权利捏在曾乡长手里。曾乡长不表态签字,房主人送到嘴边的肉“穆桂英”吃不进去。乡政府已经出台规定,集镇建设统一规划,乡政府所在地周边延伸两公里范围内属“严管区”,暂时停批一切住建手续,任何人不得擅自修建房屋,哪怕搭建一个棚子都不行,就算政策“解冻”,批建也必须优先本地村民。这样一来,“穆桂英”的想法基本上是一种幻想,实现的希望很渺茫。当然,规定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两个外来户就在街道边竖起了小洋楼。曾乡长那里有解释,戴老板是乡里企业的投资大户,贡献非小应该奖励。另一个户主在省里有过硬关系,特事特办属“政治任务”。所以,“穆桂英”的想法皮一修虽说很支持,但解决起来有难度,而且难度颇大。派出所长安山因为车子和曾乡长闹疙瘩不便出面,他多次鼓动皮一修直接找曾乡长“汇报”。他甚至提醒皮一修,“汇报”不能光递报告,同时也要递红包。有些棘手的事情,只要毛爷爷他老人家一出面,解决起来就顺利许多。可是,对皮一修来说,送礼跟做贼差不多。他严重缺乏经验,不知道什么时候送,送多少合适。上次喝酒时,皮一修想当面提一下,探探曾乡长的口风,结果话没出口,耳光却飞上了脸。
想不到就因为这一耳光,“穆桂英”竟然觉得机会来了!
皮一修夫妻俩都感到奇怪,戴老板为什么请他们吃饭。皮一修猜想的答案是戴老板和自己有共同的敌人,他可能已经探听到了什么对曾乡长不利的风声,有意和自己结盟搞统一战线。皮一修对来历不明的饭局一向警惕性很高,但是他想到了戴老板这个活证据的威力。如果上面真的下来调查,戴老板的证言板上钉钉至关重要。因此,就算是鸿门宴他也得去,哪怕是火坑他也准备跳一次。
宴请的地点还是上次那家餐馆,连包房都没变。皮一修有限的笑顿时被风干,像苦瓜皮一样贴在脸上。戴老板察言观色,瞧出皮一修面部表情的微妙变化,看似随意地说:“预定迟了,只剩这个包间。请皮所长夫妇吃顿便饭,坐大厅像什么样?”
戴老板的女秘书和乡政府的马秘书也在座。皮一修甚是疑惑,戴老板和马秘书怎么搞到了一起?看来,自己对事情的判断太走样了。戴老板请皮一修夫妻俩坐上席。皮一修客气说:“戴老板你要搞清楚,我们都是在乡政府的领导之下,应该请马秘书坐上席。”
马秘书说:“今天是戴老板请客,我作陪。你皮所长和穆大姐不坐上席,我恐怕连饭都吃不上。”说完,他还喧宾夺主,拉着皮一修摁在上席座位上。
女秘书给每人发一包烟。“穆桂英”挡住女秘书说:“我不抽烟的。”
戴老板说:“抽不抽烟都要收下。客无二待,这是个待遇问题。”
马秘书接话:“穆大姐不抽烟,皮所长抽,拿回去内部消化吧。”
马上就要开席。皮一修说:“俗话说吃人嘴软,戴老板,我想问问……”
戴老板没有领会皮一修的意思:“今天我保证,绝对不喝酒!”
“呃,是这样。”马秘书打断皮一修的疑问:“上次在我办公室,曾乡长当面布置两件工作,我还没有落实,不知皮所长记不记得?”
皮一修没答话。
马秘书说:“上次也是在这里,曾乡长醉酒失态,让皮所长受了委屈,我有责任,应该有个姿态,这是其一。第二,皮所长说有事情要请曾乡长关照,我看借今天这个机会不妨说说,我和戴老板尽力给你摆平。皮所长、穆大姐,你们都知道,我一个小秘书,要钱没钱,要权无权,只能借戴老板的东风,让他给我撑这个面子。”
戴老板敲一下碗筷说:“马秘书,你这话我不爱听。”他用筷子指指点点:“你、我、皮所长,我们都是兄弟,我早就想约在一起聚聚,可平时大家都忙……”
皮一修总算明白了饭局的意图,他只是没想到戴老板竟然没骨气,这么快就让曾乡长和马秘书收拾服帖拉拢过去了。回想上次“视察”戴老板的工地,曾乡长那是什么气势?他戴老板在曾乡长面前简直连一条狗都不如。更何况自己挨的那一耳光也有他姓戴的“股份”。看来,他们应该得到了确切信息,上面要动真格了。如果是这样,皮一修就用不着向曾乡长妥协。安山已经说过,只要把曾乡长拿下来,一切事情都好办。
皮一修说:“马秘书,曾乡长的话你不必当真。我一个老警察,就好比地上的一只小爬虫,别人不踩死就算命大,不存在得罪不得罪的问题,也就无所谓赔礼道歉。至于家里那点私事,办起来违犯规定,我也不想给领导出难题。”
一旁的“穆桂英”暗里急。她说:“老皮,人家好心好意帮你,你都没把事情说出来,怎么知道领导为难?”
“是嘛!”马秘书说:“穆大姐就比你直爽。规定是人制定的,也是人执行的。不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灵活性和原则性结合总可以解决问题吧?你必须说出来听听。”
“穆桂英”见皮一修无动于衷,准备抢答。皮一修见势不妙,桌底下掐了她的大腿。
皮一修的小动作没有瞒过马秘书。马秘书说:“皮所长,你两口子就不必内讧了。答案我这里有,你和穆大姐不就是想在街上批块地皮修房子吗?”
马秘书的话一出口,皮一修好像突然被人家当众扒光裤子露出私处一样,有些掩饰不住的慌乱——“穆桂英”嘴巴松,早把房主人送地皮的信息泄露出去。
“我觉得你这个要求完全正当,领导是应该考虑的。”马秘书转向戴老板:“一个为当地社会治安呕心沥血数十年、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应该厚爱一等,你说是不是?”
戴老板点头说:“香港移民达到一定年限后也可以申请定居,更可况皮所长!穆大姐搬街上租住至少十年了吧?”
皮一修说:“既然两位提到这事,我就据实相告,我们以前是有这个想法,但现在条件还不成熟,曾乡长就是批我地皮,我也拿不出钱来修。”
戴老板说:“不就是搞地皮修房子吗?这样吧,马秘书,我们兄弟俩分工,地皮我从我的房子旁边让出一亩,无偿送给皮所长,曾乡长那里审批的事你负责搞定。”
“我没二话。”马秘书说:“这得看皮所长领不领情。”
皮一修闷头吃饭。
“穆桂英”碰了碰皮一修:“你表态啊,人家好心好意。”
皮一修把埋在饭碗里的脸抬起来,磨蹭说:“感谢两位关心,让我回去想想。”
九
“皮一修真是个老顽固。他居然软硬不吃。”
曾乡长听了马秘书的汇报,没有表现出多大失望。
曾乡长提了一个问题:“小马,如果你走在路上,有一块石头挡住去路,你该怎么办?”
马秘书没有回答。曾乡长经常给马秘书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脑筋急转弯问题,马秘书没几次蒙对过。他害怕曾乡长这种阴险的提问。
这次,曾乡长并不逼着马秘书回答,他在玩设问。他说:“解决这个问题通常有两种办法。如果你有足够的力量就把拦路石掀走。要是你还不够强大,就只好绕道走开——皮一修有恃无恐啊,得让他死了那条心。”
“有个问题,我很费解。”马秘书说,“我发现曾乡长近来好像对皮一修很客气,而他却有点不识抬举。”
“你是说我在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是不?”曾乡长说,“告诉你,小马,家长教育小孩子有一个说法叫又打又摸,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马秘书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曾乡长继续高谈阔论:“在权力场上,玩的就是一个平衡术。我为什么突然对皮一修转变态度?因为我通过皮一修已经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一个领导者不仅需要有剪除对手的决断和魄力,还得有一种化敌为友的智慧与胸怀。小马,将来你想成大事,要学会几套基本功。”
没多久,派出所出现重大人事变动——所长安山和县公安局治安大队郭教导员对调。像这种年中个别调整,在县局人事安排上尚属首次。满政委送新所长履任谈话时说,这是组织上的意思,完全是工作需要,与安山和郭教导员个人的工作成绩和表现没有任何关系。皮一修觉得政委的话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意思很明了,这种异动完全来自上面的行政干预。
新所长一到任,曾乡长又接连搞出两个大动作:平时,乡里的帆布吉普和派出所的“捷达”车调换使用,只有到县局开会办事或者出县城以外办案,郭所长才能要回“捷达”车;皮一修被临时抽调到乡政府配合马秘书编写乡志,每月补助一千元。现在,曾乡长大权在握,郭所长立足未稳,没有叫板的本钱,一切由曾乡长说了算。
每天,皮一修穿着便装,按部就班地到乡政府上下班。马秘书的办公室内临时拼进一张桌子,皮一修和他对坐。皮一修的工作很轻松,主要职责是查资料、搞核对、做整理,没有任务指标,多干少干无所谓,迟到早退由他便。有时候和马秘书聊白话,一聊就是半天。人不接触不了解,在一起干过一段时间后,皮一修发现马秘书其实亦有许多情绪,他对曾乡长唯唯诺诺的背后也隐藏着不满。马秘书大学毕业的当年就报考公务员,岗位是乡政府文秘,因为没有背景被分到这个屙屎不生蛆的穷乡。他以自己的情商对曾乡长极尽恭维,谨小慎微当爷一样伺候,可仕途上的进步还是比人家慢了三拍。有一天,马秘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吐露真底,说尽管曾乡长的副市长舅舅暗中下死力斡旋,但上面还是揪住“耳光案”不撒手,调查组一定要下来。现在,其他外围工作都做到位了,关键是找皮一修座谈。
“真要有人问你,你准备怎么说?”马秘书问。
皮一修反问马秘书:“你是那件事情的见证者,要是组织上问你,我该怎么说?请你赐教。”
“我什么都没看见。”
“小马,你这是昧着良心瞎说。”
“对不起,皮所长,我只能这么说。我相信那天所有在场的人都会这么说,在权势面前,别跟我提狗屁不值的良心了。”
“哼!”皮一修想到了安所长的那份录音证据。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就不相信,有些人吐出的涎水能舔回去。”
马秘书当然明白皮一修所说的“涎水”指什么。他轻蔑一笑:“上面已经明确表态,醉酒之后乱说一气的话不足为证。要不然,还需要调查个鬼!”马秘书见皮一修神情挫败,干脆说:“你自己对医生说的,吃饭时让砂子磕出个血泡。这证据人家早拿到了,而且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皮一修说:“照你这么说,调查组还来干什么?”
“程序不能乱,形式主义有时也不失为一种工作方法。”
皮一修感到有一个很大的气场正把自己团团围住,让他呼吸窒息却又无法逃脱。这个气场的操盘手就是曾乡长。
曾乡长又幽灵般地走进办公室。
“怎么样?老皮,工作还适应吧?”曾乡长的话总是那样掏心掏肺。不待皮一修回应,他转向马秘书:“我给你交代的任务落实没有?”
马秘书说:“曾乡长,我照你的指示办了。皮所长想在街上修私房,戴老板答应送地皮,批手续的事就要你曾乡长大笔一挥……”
曾乡长说:“老皮,这件事是可以考虑的嘛。你先打个报告给我。马秘书你这作风就是拖拉,我不问上你的脸,你迟迟不报告。这件事我对你有看法。”
皮一修不领情。他说:“谢谢曾乡长好意,我还要和家里商量一下。”
曾乡长说:“修房子是百年大计,要抓紧。我这里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
一个周末,皮一修专门去县城看望安山。问及“耳光案”的进展,安山告诉皮一修:“曾乡长对你很照顾,你不必考虑我的感受,我建议放弃吧。”
皮一修说:“小安,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安山说:“老所长请不要误会,我是说的真心话。局长已经暗示我,‘耳光案如果不就此止步,我恐怕连这个教导员的位子都保不住。”
皮一修直冒火:“妈的,这事情真是邪门了——我不怕!我来当恶人。”
安山理解皮一修的话:“我也不是怕谁。老所长,你快退休的人了,曾乡长在那儿扶正后,好歹还得干几年。你的事情如果被卡主,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等你一退休,黄花菜就凉了,能够在曾乡长任上解决问题,也算过得去。我不想坏你的好事。人争闲气一场空啊。”
皮一修和安山握别,两双手握得铁紧、很长久,直到双方的手心都握出汗来。
回到乡里没多久,调查组真的下来找皮一修谈话。过程特简单。皮一修彻底翻供,说曾乡长根本没有打自己的耳光。调查人员问皮一修为什么在县局督察大队的材料上言之凿凿,皮一修说自己那天喝多了酒,说了些什么全不知道……
调查组回去没多久,曾乡长的任命下来,他顺理成章当上了书记!马秘书鸡犬得道一荣俱荣,也升任办公室主任。
十
年底,皮一修一连三间三层的小楼房竣工,框架式结构,耸立在戴老板的欧式小洋楼旁边。虽说两栋楼房摆放一起,好比一只凤凰一只鸡,在气派上不可同日而语,但皮一修和“穆桂英”都很知足。如果不是作风建设抓得紧,乔迁之喜他完全可以摆酒庆贺。还过一年,皮一修就要退休,到时候他就和老婆呆在自己亲手打造的新房子内消费晚年大把的日子,一心一意送孙子读书,见空喂养牲口,伺候菜园。修房子的时机把握得真好。常言道人走茶凉,如果不是在退休前解决安居工程,他最终只能回到岩巴山里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还真得感谢曾书记那一耳光。
有一天,皮一修和“穆桂英”一起上街买东西时,在乡政府门口碰到了曾书记,也就是原来的曾乡长。曾书记的发型变了,由原来向右“一边倒”的自然型改成翻批,还喷了定型发胶,人的精气神看上去也比原先高许多。
“呵呵,老皮呀,你的新房子盖起了,我路过时欣赏过,不错嘛。要不是现在抓作风建设,我还想讨你一杯喜酒喝呢。”曾书记热情地打着招呼。
“曾乡长,”“穆桂英”有些紧张,把曾书记习惯性地喊成了“曾乡长”:“你是我家的大恩人,不管作风不作风,我们要请你喝酒——老皮,你说对不对?”
皮一修说:“那是当然。”
曾书记指着皮一修:“你真敢和我喝酒?你不是说——”
“穆桂英”替皮一修说:“再大的约定都算了,曾乡长,哦,不,曾书记——你看我这记性。你约个时间,我和老皮请你喝一顿酒,不醉不算,我要让他犯一次规。”
“那好吧。老皮提前说,我就做安排,有些话我还得和老皮单独沟通沟通。”
喝酒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皮一修找出家里唯一的一瓶茅台酒,二十年窖藏。这瓶酒他一直舍不得喝,放在家里好长时间了,长久得已经想不起它的来历。
还是上次喝酒的餐馆,还是那个甩耳光的包间,还是戴老板带女秘书,曾书记带马主任,唯一多出的一个人是“穆桂英”。这都是皮一修征求意见时,曾书记亲自定下的。他这么决定似乎用意深刻,是要有意戳一戳皮一修的痛处。皮一修不敢违逆,咬牙一概应承下来。
一瓶酒显然不够喝。坐定后,皮一修问服务员,餐馆里有没有茅台酒。
服务员很为难:“我们这种小店,不备高档酒,备了也很少有客人喝。”
马主任说:“皮所长,我们曾书记带来两瓶,够了。”
“我们请客,喝曾书记的酒像什么话,餐馆里没有我就上街去买。”皮一修说完要起身。
坐上席的曾书记伸出鸭蹼一样的手向下扇扇,制止了皮一修:“老皮,如果不是这样的敏感时期,我应该送你一个大红包才合情理。既然上面有规定,我们都不能乱来。但是,我拿出两瓶酒一块吃顿饭总可以吧?你放心,酒是我私人的,我绝对不动公款。”
是、是、是。曾书记的话任何时候都一言九鼎。大家随声附和。
第一杯酒是皮一修夫妇一起敬大家。
酒水落肚,马主任说:“曾书记,我听说皮所长在喝酒的问题上可是发过毒誓的,今天为了答谢您破例喝酒,诚意可鉴啊。”
曾书记说:“老皮,如果为难就少喝点,意思意思就行了。”
“穆桂英”说:“曾书记,今天这顿酒,我让老皮陪您喝够喝足。”
书记开玩笑:“那可不行啊。地府那边的老母亲怎么交代?”
“穆桂英”说:“喝完酒,我就和老皮去老娘的坟上请罪。相信老人会原谅他这一次。”
说话间,皮一修已经把自己的酒杯斟满。他端起来,拉着“穆桂英”,欠着身子走近曾书记说:“曾书记,大恩不言谢。这杯酒我们两口子敬您。”
曾书记见“穆桂英”只端着茶杯,说:“怎么?又弄虚作假?”
皮一修不自然地嘿嘿笑:“她真不能喝酒。”
曾书记不喜欢别人以茶代酒敬他,上次的耳光就是这么引出来的。众人都替“穆桂英”捏着一把汗,场面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曾书记从桌面上抄过一只杯子说:“这样吧,老皮,你把你杯子内的酒给嫂子匀一点,哪怕一滴都行。这总可以吧?”
众人绷紧的心松弛下来,气氛趋于缓和。
想不到“穆桂英”居然来横的。她抓过酒瓶,把自己杯子内的茶水泼掉,然后倒满酒,举杯道:“曾书记的酒风我听说过。今天我是请客人,不用您照顾,就算是甲胺磷农药,我也喝下去,而且单独敬您。”
“穆桂英”这番话很给力。曾书记当然不想输给“穆桂英”,潇洒地喝下了敬酒。接着,皮一修又上。这样一来,曾书记接连喝下三杯。其他人都不会袖手,他们争先恐后,人人向曾书记表达“敬意”。有祝贺他升迁的,有感谢他关照的,有工作没干好或冒犯过领导赔礼请罪的,理由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总之,酒桌上只有一个主宾。这个主宾毫无疑问就是曾书记,大家没道理不敬他!可是,曾书记酒量再大也经不住这样的轮番攻击,没多久就表现出朦胧的醉意。
皮一修开始了第二轮敬酒。他一次摆开两只杯子,都斟满酒。
马主任见阵势不对,问:“皮所长,你要干嘛?”
皮一修端起第一杯酒说:“上次在这里,曾书记给我敬酒我没喝,惹得书记不高兴,今天这杯酒先补上。”喝完,他又举起第二杯:“这杯酒是我自罚的,上次得罪曾书记,请领导大人不记小人过。”
曾书记拍着胸脯,把外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然后吩咐服务员也斟满两杯酒,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老兄既然慷慨,我也不能含糊,是不是?”话音甫落,杯干酒尽。
“好酒量!”戴老板鼓掌赞叹。
曾书记大着舌头说:“老皮,我记得上次你拼死抵抗滴酒不喝,你这个家伙深藏不露啊。可惜呀,今天这酒桌上少了一个人。”
大家都明白曾书记指谁。
曾书记说:“要是安山那小子不调走,今天是不是更热闹?”
皮一修明白,曾书记不是替安山惋惜,而是在拿他说事,显示自己的权威。他一语双关地说:“曾书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警察在一个地方时间干长了不利于工作。安所长能调进县局,还得感谢您的关照。”
“关照?”曾书记瞪大眼睛,喷出满嘴的酒气说:“我实话实说吧,安所长一直和我过不去,他拉拢一些人暗地里搞我的名堂,结果落得怎样的下场?我得让他领教领教,一个敢和上司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戴老板见曾书记话不投机,马上给女秘书递眼色。女秘书一直在等机会。她走到曾书记身边,鼓凸的胸差不多都抵着书记了。女秘书摇动腰肢,嗲声发出邀请,要和曾书记喝交杯酒。曾书记一本正经说:“我和谁都没喝交杯酒,只和你喝,影响不好吧?怕人家有看法。”
女秘书说:“这里除了穆大姐,就我一个单身异性,要喝交杯酒,再没别人呀。他们谁有意见谁来喝,本小姐来者不拒,奉陪到底。”
那是那是!众人都表示赞同。
曾书记这杯酒喝下去,身子就歪歪斜斜没有了站相。女秘书顺势扶着曾书记让他落座。曾书记一只手搭在女秘书肩上,不肯坐下去。他突然向皮一修发问:“老皮,你心里对我没意见吧?”
皮一修说:“曾书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全家感谢你都来不及,哪会对你有意见?”
书记连连摆手:“不、不、不,你没有说真心话。你心里其实蛮恨我,我知道。”
马主任说:“曾书记,皮所长他对您真没意见。”
“你晓得个卵!”曾书记说:“我在这里因为醉酒打过老皮一耳光,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他能不记恨我?”
“曾书记,你是性情中人。那件事我给皮所长做过解释,他表示理解。”马主任说:“这叫不打不相识嘛!”
曾书记截断马主任的话:“你不要插言,让老皮自己说。”
皮一修说:“曾书记,马主任说的是实话。我也实不相瞒,原来心里是有点过不去,但现在没有了,真的没想法。”
“那好!”曾书记想站起来,他努了一把力却没成功,磕巴说:“你要是真没想法,我们哥俩单独再走一个,如何?”
皮一修欣然接受挑战,把酒满上。这一杯下去,书记就像一堆烂泥,上半截身子萎顿在桌面上。后来,他勉强用一只手肘撑起脑袋,直勾勾地盯住皮一修,吐字艰难地说:“老皮,我欠你一样东西。”
大家都不明白曾书记在说什么。突然,曾书记抓过皮一修的手,把脸伸给皮一修说:“你、你打吧!我、还、欠你一耳光。”
皮一修的手竭力往回拽,好不容易才挣脱。他说:“曾书记,话都说开了,何必呢。”
“你、不、打,是不是?”曾书记扬起巴掌:“你、不、打,我自己来。你看、清、楚……”说完,曾书记狠命地往自己脸上扇耳光,啪啪啪,一下、两下、三下……等马主任反应过来将他拥住的时候,那些清脆的耳光声响了一连串。
众人皆惊,不知所措。马主任很淡定地挥挥手:“曾书记真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