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
很古的时候就流传着一句俗话叫“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只因“鞋”和“孩”在古音中相同,后世以讹传讹,变成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它的本意是要打到狼,就要不怕跑路,不怕磨破鞋。然而,一旦“鞋子”被置换为“孩子”,那个无可置疑的“套狼”之目的便可疑起来,手段将目的彻底颠覆了。
然而,仔细一想,这种以讹传讹,反倒形象勾勒了经久演绎的一种近乎荒诞的经世观念。自古及今,这种怪诞久了反显正常的思维理念所造成的悲剧后果,何可胜数?在官方给出“套狼”这一不容置疑的理由下面,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以至于充斥耳膜的皆为“狼嚎”,却听不见那“孩子”的凄惨哭声。
不必列举史上如此残酷的战争事例。因为被史家洗刷后依然刺目的血腥,随处充斥在卷帙浩繁的史册里,让人不忍注视,也不堪注视,连鲁迅都不得不借“狂人”来指斥: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1906年在安徽高等学堂期末大考,校长严复在复查以“张巡论”为题的作文试卷时,发现考生大多称赞唐代真源县令张巡在“安史之乱”中忍饥杀敌,守城尽节,只有一个学生王恺銮,“专论其杀妾飨军一事,以为野蛮行径,……若豺狼然”。然而,汉文教习批此文“悖谬”,只给了40分。严复差人找来该生,当面夸奖,赏大洋十元“优加勉励”,将分数改为90分。
史实是,张巡在安史之乱中坚守睢阳城数月而成为“英雄”,连他杀妾充军粮都被视为“壮举”。《新唐书》 载,睢阳守军在最后两个月里,吃掉老弱妇孺多达3万人。这是典型的“舍孩套狼”逻辑。然而,大文豪韩愈却写文章为张巡考辩,可见中国士大夫们的心目中,有的只是为天朝“套狼”,为主子“舍孩”,却无法听见“孩子”们的哭声!
皖江地区早年有一出戏常演不衰,剧名叫《杀人暴》。少年官宝的父亲死了,娘表面上守节,私下里竟与和尚偷情,11岁的官宝天天捉奸,和尚知道官宝捉他,吓得不敢再来。有一天,娘问和尚为何不来?和尚如实说了,娘为了能长期与和尚偷情,竟残忍地将儿子杀了,并将儿子大剁几块放在罐子里埋在床底下。
这出戏何以如此吸引人?依我看,这是一个用伦理道德的药衣包裹着的大胆偷情的肉欲故事,也是被扭曲的肉体和灵魂在寻找自身的过程中迷途难返的故事。束缚于戒律的和尚与受礼教压制的寡妇,肉欲的狂欢与人性的扭曲,这本身就极富冲击力。
然而,在那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伦理指向的下面,在它拿和尚开涮因而给人以揶揄正统、讥嘲道学的意味的下面,其实还隐藏着作者不曾觉察的潜主题:官宝受到了腐朽僵化的理学教育,或者没上过学但天天浸泡在一种意识形态“酱缸”里,以致父亲死后他天天捉奸,把捉奸当作他的使命。这注定了他成为封建礼教特殊的执法者和最终的受害者。而官宝的娘杀死自己的儿子,事实上是将生命原欲所报复的对象由封建礼教错置为自己的儿子。这是更深层的伦理悲剧和人性悲剧。
戴震沉痛地指出,“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在这个案例中,官宝和他的娘都是可怜的“孩子”。但我们几乎看不到那只无形的手,看不到谁在“舍孩”,谁又在“套狼”。观众在谴责“最毒妇人心”时也加入这场嗜血的“撕咬”。于是“舍孩套狼”的精神诡计又演绎成功了。
忽然想到20世纪以降的民国,以及其后的年代,内心禁不住一次次揪紧。因为“舍孩套狼”的怪诞逻辑不曾远离,生命的价值和人的尊严深陷尘泥。本文不想再絮叨电影 《一九四二》 的悲惨情景,也不想再重复河南人在现代史中的遭遇:1938年的花园口决堤、1942年至1943年的大旱。笔者要问的是:在和平的年代,“孩子”们是不是仍受到“狼来了”的恫吓?
其实,最需要忧心的还是教育。假如教育完全基于“狼来了”来设计,借助“套狼”的压力,政治、经济和市场强力侵蚀教育,在最近半个世纪中演绎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蜕变史。在弑母、弑师、弑同学等诸多悲剧中,教育被扭曲的真相才凸现。
(选自《财经》2015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