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如
从杏花春雨的江南乍到山城重庆,就像喝惯了淡而绿的清茶后,忽然端起了浓而黑的咖啡。于是,我眼前出现了重重的雾。天空、房舍、泥土、石头,到处是眩目的灰白色,仿佛照相机漏了光。连清朗的月亮,也变成一团昏黄的光晕。雾里的山城,像一个隐隐绰绰,看不真切的梦。
秋日的一天,我真切地向它走近了。远远的,只见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矗在茫茫空间,看不出明显的轮廓。晨雾,正迷蒙地萦绕着。
街上,几乎不见一辆自行车。大概在这儿骑车,得有点飞檐走壁的本领罢。行人走路都很匆忙,眼神显得急切。也许因为高高的坡度,叫人无法悠悠闲步?难得有直喘粗气的大胖子,一个个似乎精干利索,眼睛黑而亮,常用凝聚的目光看人。面部线条突出,与那多棱角的山岩正相协调。噔噔、噔噔,他们爬坡那么轻松,倒像踏着二拍子的音乐节奏。
昔日的滑竿不见了。我跨上重庆特有的城市交通工具——缆车。上百级的石阶,七八十度的陡坡,我有点透不过气。一口气还没透过来,缆车已到达坡顶啦!
还有惊险的“天上飞”呢!那是过嘉陵江的索道。两根长长的索道,横空越过开阔的江面,架在两岸高高的山头,颇有一点“大渡桥横铁索寒”的意境。当然不用人去攀了,只须走进可容数十人的“天车”里,“天车”就会顺索道缓缓滑行。于是,我从嘉陵江上空“飞”过。
江面上漂浮的,不是点点帆影,而是绝少诗意的货轮,岸边是一排排起重机。几幢未完工的建筑物矗立着,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灰色、棕色、黄色,三种颜色交错,像一张描画在粗糙纸面上的铅笔画,基调是凝重的,形象是立体的。
雾,山,这灰褐色的“雕塑”。莫非这就是重庆的特色?
傍晚,当地朋友陪我在长江大桥散步。天渐渐黑了,华灯初上。我们不觉走到南桥头。忽听主人一声喝:“停步!向右——转!”
我扭过头。一个极美丽的世界,在我惊奇的眼前突然展开了——
何似在人间?
是星星的家族,从天涯海角聚拢来开什么盛会?
满城灯火,向我蜂拥!
这是一个观夜景的别致角度。人们通常上枇杷山鸟瞰,这儿却可仰视、俯首、左顾、右盼。
再宽的银幕,也无法显示出它的深邃与广阔。
它有它自个儿的神气。我看过长安街的灯火,华美,却少几分自然:往往一直线地站着,好像兵士站队。香港太平山的夜景倒映海中,奇妙,但显得轻浮:一如万花筒,旋出千百个图案,虚虚幻幻陈列在眼底。山城的灯火,则像宇宙漫不经心地扔落的珍宝,疏密有致,神韵天成。它们随随便便地挂在山顶,铺在山腰,洒在江心,错错落落的闪光音阶,组成了华彩乐段的旋律,又使人联想起修拉的点彩派油画……
整个城市仿佛是由透明的玻璃球建造的。江水分解着玻璃球,散成一千个碎片。一圈星红,一环嫩黄,一柱青碧……
万家灯火,拧亮了一个白昼,却一洗白昼的灰容。哦,山城的特色,究竟是雾的灰影,还是灯的透明?
大自然给它塑造的性格,是岩石,却又用花朵与青蔓衬托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