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鹤
摘 要:周作人不认同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提出了文学“进化论”的观点,他认为文学在文学史上一直在直线向前发展的说法是空想出来的,是不实际的。他把中国的文学比作一条河流,遇到一次抵抗就转变,是不断循环往复的,并通过自己对于文学史各个流派的分析,印证了其观点,也在此基础上说明了,正是这种内在矛盾双方不断冲突推进了文学运动。
关键词:新文学;源流;循环;开创;局限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6)02-0135-03
新文学是在与旧文学和传统文化的对抗中发生发展的,中国的新文学,是以否定传统文学并与之决裂的姿态出现的,然而新文学运动是整体文化变革的一部分,文学运动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事件,是与中国社会、政治、经济、历史等相关联系的,文学革命中那些批判传统文学的言论,大都走向了一个极端,所以在阐述过程中有着非常复杂的关联性,具有一种“矛盾”的张力,不断推进运动的进行。然而,周作人的《新文学的源流》核心观点是“言志派”“载道派”两种文学潮流的起伏,构成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循环曲线,而五四新文学的源流,应该追溯到明末的“公安派”,该文是周作人1932年2月到4月间在辅仁大学8次讲稿的记录稿,旨在探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源流、经过和意义。
一、《新文学的源流》的开创性
(一)文学历史观念
说到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的源流,就要先认清文学的起源。在研究文学史的方法上,周作人独树一帜,运用“文学历史观念”,也就是要从“文学上的主义或态度”这个角度,通过对文学史结构的宏大分析,来研究文学,研究文学的历史,研究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周作人在他的演讲中首先谈到自己对文学的定义:文学是用美妙的形式,将作者独特的思想和感情传达出来的,使看的人能因而得到愉快的一种东西。这个定义,虽未曾言明,其实也就表达了周作人自己的“文学上的主义或态度”,这就是要用“美妙的形式”来传达“作者独特的思想和感情”。在这个定义的前提下,周作人就以“文学上的主义或态度”为标准,提出了他自己的“文学历史观念”,也就是他在演讲中第二讲“中国文学的变迁”中提到的,文学本是宗教的一部分,然而二者在“目的性”上却有着本质的区别。他认为“文学最先是混在宗教之内,后来因为性质不同分化了出来。分出之后,在文学的领域内马上又有了两种不同的潮流——言志派和载道派,言志派之外所以又生出载道派的原因,是因为文学刚从宗教脱离之后,原来的势力上有一部分保存在文学之内,有些人以为单是言志未免太无聊,于是变主张以文学为工具,道就表现了出来。这两种潮流的起伏,便造成了中国的文学史。”
(二)循环论的提出
周作人不认同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提出了文学“进化论”的观点,他认为文学在文学史上一直在直线向前发展的说法是空想出来的,是不实际的,他把中国的文学比作一条河流,遇到一次抵抗就转变,是不断循环往复的,他通过自己对于文学史各个流派的分析,印证了其观点。由春秋至战国,社会动荡造就了诗言志的潮流;西汉政局平稳,进入了载道的路子;魏时三足鼎立,文学重新得到了解放;唐朝两汉社会统一,重新开始文以载道;五代至宋代,都是走着诗言志的道路;宋末,大潮流跟着动荡的时局进入了言志的道路;明朝前期,文学上兴起复古潮流,到了明末公安派,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清朝桐城派將公安派与竟陵派相结合,他在论述清代文学时强调八股文与桐城派,认为中国新文化运动是那些属于“遵命文学”的潮流过了头,计划出的“不遵命文学”。在这里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论断,即明末的文学属于新文学的来源,清代八股文和桐城派的则成为了新文学发生的原因。他认为“新文学的主张与明末公安派的有类同点。两种都属于‘言志的文学。胡适的‘八不主义和公安派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以及‘信腔信口,皆成律度,其精神趋于一致。‘其差异无非因为中间隔了几百年的时光,以前公安派的思想是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加外来的佛教思想三者的混合物,而现在的思想则又于此三者之外,更加多一种新近输入的科学思想罢了。”[1]周作人的新文学源流观是我们的新文学史研究所不可或缺的一个视角。也在此基础上说明了,正是这种内在矛盾双方不断冲突推进了文学运动。
(三)新文学是传统文学的延续
在考察新文学的生成动因时,周作人更注重思考传统文学内部的变革动力对新文学的根本性催生作用,从而认定传统文学对新文学成长的塑造力也将是根本性的。因而可以看出,周作人认为,新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关系,是延续的,不是断裂的。在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概论中,他认为,“新文学运动在本质上是乞求中国现代化的思想启蒙运动。在西方现代思潮影响下,先进的知识分子总结了晚清以来历次社会变革的经验教训,意识到中国要向现代社会转型,建立名副其实的民主共和制度,必须在意识形态尤其是价值观领域彻底反对封建伦理思想,击退在辛亥革命后愈加嚣张的尊孔复古逆流。”[2]钱理群认为,新文学就要彻底反对封建伦理思想,那么,古文学也亦在其中。然而,周作人在整篇的论述里,表达的思想与其截然相反,他认为文学不分古、白,不分活、死,“我以为古文和白话并没有严格的界线,因此死活也难分。”“文字的死活只因为它的排列法而不同,其古与不古,死与活,在文字的本身并没有明了的界限。”[3]“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不断试图探讨新文学与传统文学的衔接汇通,推崇“即兴言志”的创作心态,强调尊重文学的独立性与维护自由表达思想见解的文学原则。”[4]钱理群曾针对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观点提出这样的看法,也进一步强调了周作人对于新文学与传统文学关系研究的重要性。周作人通过对八股文、桐城派古文、骈文等多方面的论述,清代八股文是以形式为主,而以发挥圣贤之道为内容的;桐城派的古文是以形式和思想并重的;骈文的出发点为感情,而也是稍微偏于形式方面;以感情和形式并重的,则是以后的新文学了。周作人在书中时这样说的;“后来反对桐城派和八股文,可走的路经,从这表面上也可以看得出来,不走向骈文的路便走向新文学的路。而骈文在清代的势力,如前面所说,本极微弱,于是便只有走向新文学这方面了。”[5]他从这些文学风格上寻找新文学与传统的关系,对后来的新文学史研究,也是很有启发性的。
二、《新文学的源流》的局限性
(一)文学的无目的性
在第一讲文学的起源部分时,周作人提出,“文学是无用的东西”,“只是以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为满足的,此外再无目的之可言”。在文学的用处部分,再一次谈到,他不赞成当时过于强调文学社会功能的言论,独树一帜,觉得文学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体操”,“文学,仿佛只是在社会上失败的弱者才需要,对于给予好的,或没有不满足的人们,它们任何时任何事既都能随心所欲,文学自然没有必要。”因为在他看来,“我们所说的文学,只是以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为满足的,此外再无目的之可言。”如果想要使文学变得有用处,那就是变相的文学了。然而,文学真的是无用的么?根据人类社会的法则,不被需要的即无价值。一部有价值作品必定是被社会所需要的,因此可以说获得读者的认可是作者进行创作的最终目的,这种目的是本能的且是功利的。“美国文艺学家M.H.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论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一书中提出了文学四要素的著名观点,他认为文学作为一种活动,总是有作品、作家、世界、读者四个要素组成的。”[6]作家根据自己的经历和人生体验对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加以认识,并把这种认识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形成作品,作家的作品再经过读者的阅读鉴赏,至此文学活动才得以最终完成。所以就整个文学的发生过程而言,作家的创作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只有与其他环节衔接起来才能形成完全意义上的文学。只有经过读者的阅读鉴赏,作者创作的文本才能实现其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管作者是否承认,作者是为读者而创作的。因而,文学的功利性凸显出来,康德在论述他“美的无功利性”观点时指出:凡物都有功利性,对人不是有益就是有害。文学的功利是人们创造的一种动力,也就是文学存在的理由。要注意的是,我们强调的不是肤浅、短视的功利,文学不应该是遥不可及的,人创造的文学,只有或多或少的,或公开或隐蔽地蕴含公里在内的,才是有价值的。周作人提出的文学的无目的性,从一开始就扭曲了文学的意义,看待文学运用了过于片面的眼光。
(二)文学的循环论
周作人自从提出历史的两大潮流更迭的观点后,就出现了很多的质疑之声,黄修己在它的《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中就谈及到:“周氏称中国文学发展的规律是言志,载道两股潮流的更迭,究竟什么力量推动着各时代文学向着相反的方向转变,是丝毫没有说明的。”然而,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构想呢?有人认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作为建构新的“文学”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必须讲述一个“主题先行”的故事,这主题就是要让新文学进人历史,或从更大的范围来看,是要将“传统”读人“现代”。周作人表面上“认定民国的文学革命是一个文艺复兴,即是四百年前公安派新文学运动的复兴,”但他心里清楚,新文学未必就是公安竟陵派文学合逻辑与合历史的发展,两者至多只是在“正统”或“未成正宗”的地位上有相似之处。可从叙述策略上考虑,周作人必得在情节安排上将两次文学运动说成是“无意中的巧合”,并且对这种“巧合”感到“奇怪”,暗示着“巧合”的背后有更大的规律在起作用[7]。周作人的观点,在很大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不承认历史的进步意义的,他在新文学与公安派的比较中认为,只不过又加多了西洋的科学哲学各方面的思想,遂使两次运动多少有些不同了,而在根本方向上,则仍无多大的差异处。黄修己认为“这不仅是不承认历史的进步性,甚至是历史的倒退”[8]。
钱钟书在以中书君为笔名的书评中,将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与其它“普通文学史”区分开来,他认为周作人在传统文学中,把“诗以言志”和“文以载道”对立起来,然而,二者并不是两个格格不入,完全无法交融的两个命题,“在传统的批评上,我们没有文学这个综合的概念,‘文以载道的‘文字,通常只是指‘古文或散文而言,并不是用来涵盖一切近世所谓‘文学;而‘道字无论依照《温习雕龙》作为自然的解释现象,或依照唐、宋以来的习惯而释为抽象的‘理。感情——‘言志,没有‘文那样大的使命。所以我们对于客观的‘道只能‘载,而对于主观的感情便能‘诗者持也的把它‘持起来。这两种态度的分歧在我看来,不无片面的真理,而且他们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上,原是并行不背的,无所谓两派。”[9]周作人主题先行的认为新文学属于言志派的范畴,也论述的不是很充足,他在原文中说道:“更奇怪的是,有许多作品也都很相似。胡适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水晶球一样,虽是晶莹好看,但仔细的看多时就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废名……然而更奇怪的是俞平伯和废名并不读竟陵派的书籍,他们的相似完全是无意中的巧合。”[10]然而,这些人就能真正的代表新文学么?他是不是丢掉了鲁迅、郭沫若等更多不同文学风格的作家呢?更甚至那些争奇斗艳的文学流派和组织,更体现出了周作人论述的片面性。
(三)“当时”与“现在”的白话文
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五讲谈到文学革命运动时,再次强调了清末政治的变动所给予文学的影响,并且着重讨论了古文与白话文的问题。首先,他从新文化运动的先驱梁任公入手,认为他以改革政治改革社会为目的,在其影响之所及,都将给予了文学革命运动很大的助力,从他引出了著名的白话文运动。周作人对于白话文与传统文学关系上的认识,是很值得我们肯定的,但是,我觉得,他在面对白话文“以前”与“现在”的关系上,认识较为极端。他认为当时出现的白话文字,例如《白话报》《白话丛书》,与现在的白话文不同,不是真正的白话文学,只是因为想要变法,要使国民都能认字,对国家政治可以有个多了解,才出现了白话文文章。并且举出了两点不同。第一点,现在的白话文,话怎么说就怎么写;第二点,当时所作白话文,态度为二元,现在所做的白话文,态度为一元。更让人惊诧的是,他竟然认为当时的白话和后来的白话没有大关系。首先,他举例《白话丛书》序文时,他认为白话文中有了古文的格调,就说明此文是脑海中先有的古文后用白话文翻译而成。试问,一个生活在古文统治千百年下的老夫子,即使说白话,语气中带有一些古腔古调有何不可?我觉得,周作人的“话怎样说便怎样写”与“我手写我口”的意义有很大不同,如果按他的说法,上海地区的文学都该应用吴语,四川地区的白话都应该带有川腔才对。新文学宣传的白话文,是符合历史必然趋势的产物,是当时社会环境极其需要表达出的语言,并不意味着当时的社会人与人交流都是之乎者也,张口闭口都要从古文酝酿到白话文吧。周作人的例子真的有些过于牵强。其次,再说到态度问题,他认为当时的白话文出于政治目的,是作给没有学识的平民和工人的,甚至說,在那时候,也就是以前,古文是为“老爷”用的,白话是为“听差”用的。那么,有学识的人就不看白话文了么?为什么在当时,没有文化的人也能看得懂白话文?这更加坚实的证明了,白话文才是符合人民大众的文学语言,又怎么可以说白话文不是一元的呢?不是对人对事统一的呢?这种论断未免过于极端。“自清末以来还形成了一种“国语统一”运动,其着眼点也在于普及文化教育。但这种‘白话文运动未能取得显著成效。原因除了社会条件的不成熟,也在于倡导者大多把白话文视为启发“下愚”或便于实用的工具,实际上仍承认文言在高雅层次上的优势。在当时保守势力还相当强大的情况下,‘下等的白话文要取代‘上等的文言文当然是不可能的。”[11]根据这个不难看出,周作人的观点是有一部分保守的传统思想在作祟,我们可以看出周作人身上有着颇为浓厚的士大夫趣味。最后,难道“现在”的白话文与“当时”的白话文真的没有关系么?当时的白话文是开端,才后有现在运用白话文这个结果。怎么会没有联系,而且联系千丝万缕。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当中说到:“民间的白话文学是压不住的。”“白话并不单是‘开通民智的工具,白话乃是我们全国人都该赏识的一件好宝贝。”[12]
周作人先生《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演讲,无论是它的开创性还是局限性,都是使得它得到广泛关注和讨论的重点。他追寻的新文学运动的源流,他的历史循环论观点的发声,无论正确与否,都是中国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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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