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接上期)
算准了在平常回家的时间点回家,姨妈照例拎着我的拖鞋等候在门口。
“总算考完了。累了吧?快快快,多吃点儿,你看,姨妈今天特地寻了一条野生鮰鱼,美味又营养,先喝碗汤,再尝尝肉……”
看姨妈对我丝毫不怀疑,我感到庆幸,但同时也更觉得愧疚。
“管管睡了?”我瞥一眼小房间的门。
“睡了。”
“姨妈,”我喝下一碗鱼汤,忍不住问,“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三天考得怎样?”
“你妈妈发来短信说,不能问。不能让你觉得压力太大。鼓励为主,鼓励为主。”
“老妈考虑得真够周到。”我抹抹嘴唇逃离餐桌。
再待下去,我怕我脸上会放出电影来,让姨妈一眼瞅清楚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回到房间在书桌前坐下,拧开台灯,一眼撞见墙壁上老爸的遗像。
他正对我笑,笑得神秘莫测。
我“啪”地关了台灯,靠在椅背上发呆。
心里早就乱作一团。
相框隐没在黑暗里。
不敢往墙壁上看,因为我是个小偷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老爸,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胆大吗?我今天做了一件胆大的事情……以后章鱼没理由叫我胆小鬼了。不过,我也不想做混蛋。”
我知道也许我正在从胆小鬼成长为混蛋。
我这么说是希望可以减轻心里的愧疚。但事实上丝毫不见效。
他在无声地训斥我,我能感觉到。
哪怕他是个慈父,哪怕他说过我的世界里不可以只有没完没了的功课,哪怕他允许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他希望我快乐。这跟去网吧是两码事。
一切的慈爱都是有底线的。
“呵,老爸,就这一次。”我鼓起勇气安慰他,“没事儿,没事的。”
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
我拧开台灯,掏出英语复习资料硬着头皮看起来……听见自己心里在说,努力啊努力,要把遗失在网吧里的时间捞回来。仿佛只有这么想这么做,才能弥补心头挥之不去的羞愧和自责。
5月17日,星期五。
后墙上的中考倒计时牌,鲜红的数字“31”特别刺目。
早自习,大家的情绪都处在模拟考试后暂时的松弛中。
教室里蜜蜂似的“嗡嗡”声不断。
“一个月啊,为什么还有一个月!”章鱼伸展着四肢,绵软瘦弱的身子倒在椅背上,根本就是一只了无生趣又自以为是的软体动物。叫章鱼果然没错。
他在网吧里生龙活虎的样子和眼前的模样判若两人。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在不同的环境和事物面前,竟然有天差地别的表现。
“一个月很快的。”我尽量说得轻飘飘,“一咬牙就过去了。”
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章鱼翘起嘴巴,抓起一支笔夹在鼻尖和上嘴唇中间,眼珠子瞪着房顶,含糊不清地唠叨:“如果日子能够蹦跳着过,那该多好!我希望明天睁开眼睛就是6月17日,早考早轻松。不不不,睁开眼睛就是6月20日,一切磨难都已成往事。”
“你怎么不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是个迟暮老人?奄奄一息正给晚辈交代后事,偏偏什么也说不清,嘴角流满臭烘烘的口水……嗯,省略大半辈子,够轻松吧?”
“那可不行,这世界上的好事情好东西多着呢,可不能统统省略。嗯,除了考试,其他的都不用省略。”章鱼换个姿势咕哝道,“过日子要是像买苹果一样,可以挑三拣四选着过就好了。”
我用耐克踢踢他的阿迪達斯:“别做梦了!日子是世界上最老实最固执的家伙,不可能蹦跳,也不可能原地踏步,更不可能回到从前。咱们呀,还是得数着秒针耐心地过。”
他用无神的小眼睛瞟我一眼,无奈至极。
这家伙脑袋瓜挺聪明,就是习惯不好又不爱学习。
正想激励他几句,睡龙隔着过道抛过来一块黑炭似的橡皮。
“数学王子,给你的。”他侧着身子探着脑袋很小声地说。
明显是讨好嘛!
“可我不需要橡皮。”我很不给他面子。
“不是橡皮,是糖。”他咧着嘴笑,眼睛和鼻头窝在肉里,整张脸如同一个充分发酵的面包。
是糖?我连忙把那块冒充橡皮的糖捂在手心里,警觉地朝四周,尤其是朝玫瑰班长的方向扫了扫,发现没人在意,才咂咂嘴对睡龙说:“贿赂我啊?是不是又想抄答案?”
睡龙费力地摇晃两下胖乎乎的脑袋:“不抄了,再怎么抄都抄不进普高。”
咳,又是一个受考试制度严重伤害的可怜之人。
我发现所有成绩不好的家伙都对自己的未来没啥指望。
可悲啊!
其实未来怎样,和目前的学习状况并没有绝对的关联。这是老爸说过的。虽然老妈不赞同这样的观点,但我觉得有道理。
“睡龙,你要知道,进职高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老爸活着的时候说过:‘儿子,将来你要是上不了普高,上职高学一门技术也是不错的选择,往后社会上最需要最有前途最受尊重的肯定是高级技术工,而不是只会喝茶看报接电话的公职人员。”我半真半假地说,“我要是考不上普高,就去职高学修车。”
“洗车?洗车还用学吗?看看就懂了。”睡龙很艰难地拱一下鼻头。
智商不高偏偏听力也不行。
“他说的不是洗车,是修车。”章鱼凑上来加入我们,“好极了,要不咱们三个一起进职高,一起学修车,然后合伙开个汽车修理铺?”
“好主意。”睡龙听了眉开眼笑,“发财了!”
“发大财了!”章鱼来了精神,“咱们的汽车修理铺得有个响亮的名字,嗯……就叫‘永别了汽车修理吧,是不是很有个性?”
“永别了汽车修理吧?”我和睡龙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就是帮你修好了你的车,你的车永远都不会再坏了,永远都不用进修理店了!”章鱼神气活现地说,“肯定受顾客欢迎!”
“可是,我怎么觉得是在诅咒顾客?”睡龙一本正经慢条斯理地说,“帮你修好了车,你开着车离开,永别了……出事了?不出事怎么永别?”
“闭嘴啊。”章鱼伸手试图去敲他脑袋。
“名字可以再斟酌,那‘吧是什么意思?干吗叫‘修理吧?”我觉得好笑,“你是不是网吧进多了,对‘吧字特有好感?”
章鱼耸耸肩膀:“是啊,我就喜欢‘吧字,说不定将来还要开聊天吧、麻将吧、手机吧、宠物吧……”
他越说越来劲儿,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漂亮修长的身影已经靠他很近,只有半米距离了。
我拼命朝他挤眉弄眼。
睡龙干脆吭吭地咳嗽。
章鱼还是关不上话匣子:“到时候老同学到我吧里,全部打八折,至于那些讨厌的老师,哼,一分钱休想少,还得尽量多收服务费……”
“张宇,”左老师终于开口了,“去一下我办公室,有人找。”
她那么不动声色,似乎一点儿都不计较章鱼的“尽量多收服务费”。
章鱼一个激灵,抬头看看左老师,吐吐舌头,耸着肩膀起身走出教室……左老师跟了出去。
不一会儿章鱼回来了,嘴巴动来动去好像在回味着什么。
玫瑰班长冲过来,在章鱼距离座位两步处拦住他:“喂喂喂,是不是又吃口香糖?”
“什么叫‘又吃口香糖?我什么时候吃过?”章鱼绕过她的身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在椅子发出的“吱呀”声中振振有词道,“玫瑰班长,我劝你反思反思。都快毕业了,都快分别了,在这青葱岁月的最后时光,你就不能对大家仁慈一点、温柔一点、包容一点?凡事别太认真,大度一点、含糊一点、潇洒一点,对你对大家都有好处,是不是?”
“哦!”立刻有人起哄。
“哦哦!”不少人反应强烈。
看样子玫瑰班长的刺儿早就引起公愤了。
“吵什么?”玫瑰班长杏目圆瞪,环视着四周,凶巴巴地说,“看见没,倒计时31天!还不快珍惜最后的时间冲刺!都别说了!背书!”
说完肩膀一抖,扶了扶眼镜架,抬一下下巴,大步走回座位去了。
看那背影还是受了点儿小刺激的。(未完待续)
(编辑 文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