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瀛洲
幻想——更高的真实
幻想,在《玻璃动物园》中占有极大的重要性。作为叙事者的汤姆一上场便说,“他(魔术师)给你们的是伪装成真实的幻想。我给你们的是伪装成美丽幻想的真实。”这里,汤姆是在代替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说话。
对威廉斯来说,幻想是远比现实中的细枝末节更为重要的东西。它对我们的心灵是一种更高的真实。
他在《上演笔记》一文中写道,“真实、生活或现实是一样活的东西。在根本上,只有通过变形,通过改变那些仅以表象的方式存在的事物的形式,诗人的想象力才能再现或者暗示真实。”
《玻璃动物园》中的几个人物,都生活在各自的幻想之中。
汤姆生活在有朝一日成为诗人,和参加商船队远航的幻想之中。他厌恶透顶自己在鞋厂仓库的工作。在没有能够逃离那个地方之前,他就靠晚上去没完没了地看电影,来生活在一个别人创造的幻想世界之中。
母亲阿曼达呢,则生活在自己年轻时曾被许多南方大家子弟追求的回忆之中,尤其是自己曾在一下午接待了十七位“绅士追求者”的光荣记录。可这究竟是回忆还是幻想呢?我们知道,当现实不那么尽如人意的时候,回忆有时会变得富有创造性。
从阿曼达的年龄来推算,她应该出生在20世纪初或19世纪末的时候。那时南北战争已过去许久,在比威廉斯年长14岁的福克纳的小说中,传统的南方早已分崩离析,阿曼达哪里还会有那么多讲究礼仪的南方种植园主家庭的富家子弟来追求她呢?
至于汤姆的姐姐劳拉,更是全然生活于幻想之中。她无法应付外部世界,连去一所秘书学校学打字和速记也学不下去。她几乎全然生活于她的内心世界之中。那个由几只玻璃动物组成的玻璃动物园,就象征着她的幻想世界:它们是那么晶莹、透明、单纯,可又是那么脆弱、易碎,不堪一击。
童年时的疾病让劳拉微微有些瘸腿,可是这个轻微的缺陷却在她的头脑中被放大成了她和外部世界交流的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她的外在或者说肉体的缺陷,是她更大的内在或者说心灵的缺陷的象征和对应物。
还有那个轻薄的吉姆。他在中学时是个受人瞩目的运动员,长得帅气歌又唱得好听,大家都以为他会有远大前程。可是到了社会上以后衡量人的标准变了,那些令他在中学里大受欢迎的品质,到了社会上一文不值。毕业后多年吉姆一事无成,跟汤姆一样,不过是鞋厂仓库里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而已(想想看后来的美国电影里出现过多少个类似的人物吧)。
吉姆也生活在幻想之中——不然他为什么要去上夜校,学习公开演讲呢?也许他梦想着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政治家,并向世界证明他们在他中学时没有看错他,他确实是个有所作为的人物?
吉姆已经有了未婚妻却还是忍不住要和劳拉调情并且吻了她,最后却又坦白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妻,不能跟劳拉交往下去。他是劳拉的内心世界里的一个闯入者、外来者,他扰动了劳拉内心的平静并且伤害了她——被他打碎的那只玻璃独角兽便是这种伤害的象征。
即便是那个我们只看到照片,却从未出场的人物——那个温菲尔德先生,我们知道他年轻时英俊帅气,充满魅力,是什么让他在婚后开始喝酒,并最终抛弃了妻子和孩子,并且“爱上了远方”呢,如果不是关于远方的幻想?
也许,幻想是让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的东西,是剧中汤姆所说的那种能让魔术师逃脱钉起来的棺材,却不用拔掉一根钉子的那种魔术。
在威廉斯的这出戏里,每个人物都是单独的一出戏,或者说可以写成单独的一出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爱看这位伟大的剧作家的作品——他给我们的,总是物超所值。
更现实,还是更抽象?
导演埃斯比约恩松的工作做得细致、扎实。演出本几乎完全忠于威廉斯的原作,没有什么删改;连舞台布景也基本遵守了威廉斯在原作中的指示,只是去除了两堵墙和门帘,没有在墙上放温菲尔德先生的照片,并且省略了原作中的投影。
投影也许是威廉斯当时从布莱希特的史诗现实主义那里借用的手法(还有一开头汤姆身兼叙述者的使用,但其实这个叙述者相当多余,如果删除的话对剧本的完整性几乎不会发生什么影响)。通过删除投影,导演把这出戏变得更现实主义了。但拿掉照片和去除墙和门帘,又让这出戏变得更抽象。关于这出戏,导演的思考也许并不是很深入,做了一些自相矛盾的事情。
如果有了温菲尔德先生的照片,这位从未出场过的人物的在场感也许会更强,因为毕竟,汤姆最终的远走高飞,是对他在十六年前的远走高飞的模仿。
而且墙和门帘组成的封闭的室内,我觉得是象征了劳拉乃至温菲尔德一家那封闭而丰富的内心世界。所以去除墙和门帘,也许损害了这出戏的总体效果。
从场景和人物来说,威廉斯的这部戏是极经济的。全部情节都在温菲尔德一家的家里发生,没有改变过场景。英国当代剧作家阿兰·艾克伯恩曾写道:“地点的统一总是很经济和令人满意的,不仅仅在费用上,也在戏剧上。”是的,威廉斯的这个剧本告诉我们,一出戏并不需要带我们去许多地方。
时间也很集中。虽然我们不知道确切多长,但剧本中的所有事件都可以在几天或一两个星期之内发生。人物也是少到不能再少。
但如前所说,这出戏的内容又是如此丰富。这是因为威廉斯只写出了他必须写出的,他只写出了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而把水面下的部分留给了观众的想象。
所以,在这出戏里,威廉斯对观众的幻想能力其实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至于演员们,他们的演技娴熟,形象也够漂亮,可是我们总觉得还缺点什么。阿曼达的外表坚强可是她内心的痛苦和忧虑,劳拉的那种极度的羞怯和脆弱,汤姆无从实现自己的抱负的苦闷,和他在家庭负担的重压之下所感到的疲倦和内心压力,似乎都表现得有些不够。
也许,缺的就是那一点幻想的强度和深度吧。
(作者本名谈峥,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中澳创意写作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