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
无风之始,却是爱欲酝酿,山雨欲来,根本无法遏制。然而这华丽的爱欲从头到尾都是在设计之中,是多年的女友唐逸对我的情感考验,我自然是没有通过考验,因为女友拿来试探我的这个叫陶的女人,长相颇似父亲年轻时曾经野合的女赤脚医生。当陶第一次被女友唐逸带去我家时,她的容貌一下子激活了我母亲封存多年的记忆,“时过境迁,尽管一切早已化作尘烟,可开门的刹那,母亲记忆的那道暗门被倏然推开,她再次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众人举着火把,将夜下野合的父亲和那女赤脚医生一起押上了批判台。”一句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头式的言说,将父亲—母亲—女赤脚医生和我—唐逸—陶这父子两代人的情感之债勾连在了一起,其中的情欲缠绵与世俗生活绵密交织,复杂地向我们呈现出了这么一个看似颇为抽象的难题:爱情如何可能?
当丁东亚试图呈现这一问题时,他心中有没有一个答案呢?显然是有的,可又不是一个标准答案,换一句话说就是在两可之间,这又等于没有。小说家毕竟是小说家,小说的精神毕竟是复杂的精神,正如小说开始时那劈头就来的这句话:显然那并非唯一的可能。再则,现实生活是如此这般的复杂,毫无逻辑可言,毫无道理可讲,明明是感受到了彼此的爱意,把身体也交给了对方,可是在关键时刻或一些细微之处,情感还是不由地呈现出了致命的裂隙,断崖式的崩塌不足为奇。
可以说,《无风之始》这部文艺气十足的短篇小说,读起来仿佛是迷离暧昧的私人呓语。其间交杂着爱恨情仇、痴男怨女、愁肠百结、歇斯底里,让这种呓语有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绵绵诗意。当然,这种诗意也不简单,它极富张力,就如丁东亚自己所说,“那些奇妙,晦涩和朦胧之物引导我渴望抵达世界深处,教会我享受思考带来愉悦之时,也促使我去写一个看似气氛略显诡异或压抑,迷离或梦呓般的故事”。再则,作者毕竟试图在这有限的篇幅里复杂细腻地呈现两代人的情感与精神世界,而在他的内心,这情感世界与精神世界又是交织在一起,彼此难分难舍。
就叙述者我的情感世界而言,小说一开始,我就从对陶谈论自己失败的一夜情瞬间转到一厢情愿地对她谈起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从想在“仅属于二人的私密空间尽情享受我们本应拥有的短暂欢愉”一下子切换到“极力想要复述三部曲中《红》的故事,且即将从记忆中电影的画面跳出”,变为一个不解风情的文艺青年。可是这种迷离的情不自禁,一次又一次被陶打断,诗意言说被世俗生活取代,谈话出现了裂痕。毕竟现在谁还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有兴趣?除了一些专业的电影研究者或者刘小枫之类的诗意哲人,估计已经没有人知道基耶斯洛夫斯基是谁了。可是在小说中谈论《红》不是故作高深的显摆,更不是装,而是一种先锋的态度,一种与生活保持距离的姿态,就如叙述者在小说中还说到了马列维奇的《玩纸牌的人》与梵高的《麦田群鸦》一样。文青大都知道,《红白蓝三部曲》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代表作,叙述者认为这样“具有诗意的电影事实上可以看作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记述”,可实际却是导演的苦心经营,匠心独具。这就如我和陶的相遇以及随后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一切,看似情不自禁、欲罢不能、自然而然,实际上却是在女友唐逸的一手谋划下完成的。
可是,结果却出乎谋划者的意料。既然是女友唐逸的情感考验,可知在考验之前她就对这份情感有了怀疑,不然为何要考验。纠结的是,她又不愿意相信这怀疑。这就使得唐逸陷入了一种情感的悖论之中,以致对经不起考验的我无法宽恕处理。毕竟她希望我通过考验,尽快与她结婚。当考验失败,曾经的女友,现在的人妻自然会捅破彼此间最后的那一层薄纱,我歇斯底里起来,无法承受这考验之重,欺骗之恶。虽然问题在叙述者我,我在理智上要求爱他,“朝夕相处的爱情终有一日会变得面目全非,可年深日久,唐逸那浓郁的爱意或许早已溶入骨血,成为了我难以挥刀斩断的亲情”,内心实际呈现出来的却是恐婚,不断要拖延和回避结婚的相关事情,完全没有陶所说的“爱上一个人也许就该义无反顾”。
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徘徊不定,这也让女友通过我的母亲不断向我施压,可带来的却是我的反感。可是我除了反感还能怎样,只有继续游移不定。陶的出现,给了我一个思考自己爱情的机会,但是我依然对爱情打起了折扣,任由情欲渗入内心,直至被欲望淹没。在酒后乱性那一晚,我还是不能理清自己的情感,此后时间的慢慢沉淀才让我的感情世界由杂乱变得清晰起来,当知道要去追寻自己的爱情时,陶却消失不见,我寻找无果。这就如同父亲书中所夹照片背后那用娟秀字体写下的十六个字:爱之空塔,已为风据。愿念之时,尘世无踪。这颇富禅机的十六个字,“犹如生死之别的附言,分明是一种无声的悼祭”。这痴情而决绝的无声悼祭,可以解读为无法触及的感情无需过多留恋的自我安慰,也可以解读为出家人抛却三千烦恼丝的透彻之悟,自然也可以解读为看似彻悟实际难以自拔的大悲痛。
其实,我和陶的话语裂隙,从头到尾都一直存在着。我想谈的内容提不起他的兴趣,或者被她的误解打断,而当她提及自己的故事,讲她在地铁上曾瞬间爱上的一个独眼男人时,也换来了我的讪笑,认为她的事情荒诞好笑。不同的是,我敢于面对这谈话的裂隙,并且有耐心把陶的想法听完,这与她的态度迥异。直至知道这是一场密谋已久的欺骗,我才对这裂隙恍然有所悟,从尝到被抛弃滋味后的怒不可遏到之后的心平气和中有所悟,虽然情感早已碎了一地。
而作为我故事参照的父亲的故事,是从他一本旧书中的一张黑白照片开始展现的,“尽管它已有些褪色,可照片上那个灵动乖巧的女子始终保持着清纯俏丽的模样”,作为儿子的我立即“猜出它一定有着一段与父亲相关鲜为人知的旧情往事,可能是一场早已隐没韶光的爱情,又或是分别时互赠的独属一个年代并无寓意的纪念物”,直到陶出现在母亲面前,证明了确实存在一场曾经闹得沸沸扬扬,让父亲受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可是,这段激情往事在小说中却是一笔带过,他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冲突才是重点要讲述的内容。
父亲在精神失常前终日沉溺于哲学思考,努力论证他自认为是深刻认知的“人之爱欲并无真正意义”。可是证明完成之日,父亲向我和母亲“夸口自己终将一日跨入哲学大师的行列”之时,被母亲这样一句话无情否定:你这个即将成为哲学大师的人能不能告诉我,你跟老子睡觉,生下这个儿子有没有什么意义?强势的话语,带着指责与挖苦,让父亲从此不敢在母亲面前谈论起哲学。无法排解的压抑让父亲最终疯癫发狂,住进了精神病院,这在母亲看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因此表现得出奇冷静,反复地劝慰安抚他。而当父亲在精神病院抓护士的手,称对方为美人,并且歇斯底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感情时,母亲“扬起巴掌狠狠地朝父亲的脸颊抽去”,并呵斥他“疯了还像个畜生一样”,整天想女人,老不正经,她多年的不满爆发了出来。这也使得父亲多年的压抑得以排解舒缓,“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两代人的情感故事交织呈现,我的故事没有结尾,父亲的故事没有开头。我的精神生活与世俗生活虽冲突,但我依然在矛盾中寻欢作乐,尽管活的虚无,活的没有明天;而父亲由于活得太认真,以至于世俗生活与精神追求在紧张中出现断裂,他精神崩溃,住进了精神病院,且差点自杀掉。当人们都认为父亲过得痛苦,并对他的系列遭遇同情之时,陶却无端地羡慕起父亲来,“难道你觉得一个没疯的人比他活得更好?”这话无疑刺痛了正常的叙述者,也刺痛了正常的丁东亚,更刺痛了正常的读者。
这种刺痛感,好像使得作者躲在一间小屋中抽着烟喝着酒,思绪伴随着烟雾缭绕和酒精的麻醉不由自由地将小说如此这般生成,以一种“地下室手记”式的小说样式。看似无可连贯的吉光片羽,一个朦胧的身影或模糊的面庞,在半睡未睡,半醒未醒之际,用小说中的一句话说就是“毫无逻辑可言”。这种毫无逻辑可言的先锋叙述,呈现出来就是作者非线性的故事编织,让愚笨如我者拿着笔勾勾画画才能理出故事的头绪。理出头绪后,才觉察这部小说的味道远远胜过它要讲的故事。跟着《无风之始》的感觉走,可能是阅读这部小说的正确方式。浓郁的诗意扑面而来,暧昧的气息将人包围,无处逃生,我想作者可能就是要我们读他苦心营造的诗意氛围与挑拨人心有悖伦理的所谓暧昧味道吧。
至于小说的味道,就是作者自己所说的小说的语言和叙述的张力。在这味道和故事之间自然有作者自己的矛盾,就如他谈及自己的阅读经验时所说的:“在近几年的小说和阅读中,我对那些奇思异想的碎片式的作品依旧偏爱异常,仿佛当我身置其间,那些在时间和空间中被重新排列的人物和事件更加使人着迷”。尽管知道淡化故事将是小说的一种缺憾。难怪作者对80年代的先锋作家有着非比寻常的喜欢,不论是迷宫般布局小说的格非,还是迷人酣畅叙述的苏童,亦或打破小说线性讲述的孙甘露。正是这近乎完美的先锋叙述,使得《无风之始》对爱情或爱欲的追问,远远溢出了小说中讲述的故事,其间的诗意敲打,更是让人思索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