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
1
显然那并非唯一的可能:我驾车带她驶向五里之外的海滩,难以遏制的欲望穿过夜晚雨中车流刺眼的光亮扑面袭来。可笑的是,半路上我便停下车子,冲出车门,吐出一滩酒、食混杂经胃发酵后的污物。那刺鼻的浓烈味道尚未彻底弥散,我已在芳香馥郁的风中躺倒在地。
如今回想起那个兴味索然之夜,一切恍惚迷离。原本我不过想要借助酒精麻醉躁动的身体,岂料竟在酒吧一角邂逅了一场可以恣意放纵的艳遇。无可否认,自她出现之际,我已萌生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念头,那从属肉体的暖流宛如一道闪电,致使暗处的事物忽然有了光亮。甚至她刚一开口跟我搭话,我就想要带她逃开,去往附近的一家旅店,在仅属于二人的私密空间尽情享受我们本应拥有的短暂欢愉。
与陶说起那段情事,是在夏日一个燥闷的午后。空荡的广场上,快步穿行的人们犹如一只只干渴的大鸟,瞬间消失在了四周庞大的建筑物群。
“后来呢?”陶问我。
事实上,真实的一面已无关紧要。她拉开车门向我走来,我已失去了辨识四周事物的能力。隐约记得,她在第二次尝试将我拖回车内失败后,便扔下我,骂了句,去你妈的醉鬼!独自搭乘过路的车子回城去了。
对那段毫无情趣的艳史,陶表现出了浓厚兴趣。这使我甚是讶异。仿佛过去我们将近三个小时的漫谈,都是毫无必要的赘述,目的不过是为了诱引出那段不可轻易示人的真实所遇(抑或是一次可以公开的沉沦?),犹如某种掩埋内心的轻佻与迷失,在这无时不被雨水洗涤的南方遽然变得鲜活敞亮。至此,陶起身坐到我身旁。然而,她这一亲密举动究竟是要更真切地倾听,还是为了更好地辨别我是否又在虚构?无端的猜想顿时令我无所适从。我盯着她,在疑虑与确认之间思考是否还要继续讲述,岂料话一出口,我却谈起了基耶斯洛夫斯基。
“你看过他的《红白蓝三部曲》吗?”我问陶。
“没有。”陶说,“好看吗?”
“不能单纯的以好看来界定他的作品。”我说,“具有诗意的电影事实上可以看作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记述。”
“或许吧。”陶心不在焉道。
我知道那确非她想要听到的内容,因我极力想要完整复述三部曲中《红》的故事,且即将从记忆中电影的画面跳出,陶打断我,告诉我一次搭乘地铁时,她曾瞬间爱上了一个独眼的男人。此刻回忆起那个雨水纵横的夜晚,陶的目光忽然有了生机,仿佛那终日拥挤逼仄的车厢此刻成了花海,而她则是在鲜花盛开的季节,与他目光汇聚时候使自己沦陷。
“这大概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笑的事了。”陶一说完,我讪笑道。
“你很不屑是吧?”
“没有。不过是觉得好笑而已。”
“真有那么好笑吗?”
“你觉得不好笑吗?”
“或许是吧。可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陶说。
“义无反顾?”我难以置信道,“爱上一个人也许就该义无反顾。”
“所以啊,有什么好笑的呢?”
不知何故,那一刻我骤然感到孤寂无力起来。就像电影《红》里那个孤单的女主角,当黑夜来临,她只有怀抱恋人的夹克才能安然入睡。而我只能装出优雅的姿态,像个诗人,想着电影里那张巨幅海报上女主角忧郁失意的眼神,渴望在此刻人迹寥寥音符低回的咖啡馆,为陶吟诵一首动人的诗歌。
类似一种奇妙的错觉,南方燥闷的夏日时常令我感到惶恐不安。那些赋闲在家的周末,每每看到母亲一早煲了汤,带着丰盛的菜肴出门前去看望父亲,我会不由深陷自责。难以想象,我那长年沉迷哲学的父亲,在尚未从诸多深奥的哲学命题辨识出自我存在的价值,一日竟突然精神崩溃,被送去了郊区那家精神病院。
闲来无事,我时而会光顾父亲那间书籍已堆满墙脚的书房,希望寻到一本有趣的小说或诗集,用来消遣百无聊赖的时光。然事与愿违,似乎除了晦涩难懂的哲学论著和大部头的百科全书,剩下的只有页面暗黄而陈旧的医书。看上去,它们部分崭新如初,尚未有幸为父亲翻阅,便被永远弃之不顾。至于书籍原有的墨香,也已尽失,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我是在随手翻看那本记载民国年间疑难杂症的医书时,无意间发现那张黑白照片的。尽管它已有些褪色,可照片上那个灵动乖巧的女子始终保持着清纯俏丽的模样。我想那大概就是摄影艺术独特的魅力所在,可以将人与物相长久地存留在某个美好的时刻。将它拿到光亮处,我极力想要看清她的面容,她唇间暗藏的笑意却意外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想象力。毫无逻辑可言,我猜出它一定有着一段与父亲相关鲜为人知的旧情往事,可能是一场早已隐没韶光的爱情,又或是分别时互赠的独属一个年代并无寓意的纪念物,但照片背后那用娟秀字体写下的深刻字句,犹如生死之别的附言,分明是一种无声的悼祭:
爱之空塔,已为风据。
愿念之时,尘世无踪。
她该是怎样痴情而决绝的女子?再次将照片举向光亮处,照片上那女子凝视前方的眸间遽然多出一束难以言喻的冷光,它穿过苍老斑驳的光阴,在窗外涌来的光线里,不觉竟染上了诗意的哀伤。
事实上,那个雨水恣意的傍晚,唐逸与陶出现在我家门前,前去开门的母亲见到陶的一刻,若不是慌乱之中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语,我至今不会知晓父亲下乡时与一女赤脚医生的风流韵事。时过境迁,尽管一切早已化作尘烟,可开门的刹那,母亲记忆的那道暗门被倏然推开,她再次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众人举着火把,将夜下野合的父亲和那女赤脚医生一起押上了批判台。
此后将陶和唐逸迎进门,母亲的意识仍未从记忆造成的假象抽离。甚至前去泡茶时候,她疑惑的目光还停留在陶的身上。
“她们实在是太像了,”母亲后来反复对我说道,“简直是一个模子做的。”
“真有那么像?”我故作讶异。尽管初见陶时,我已看出她与那张照片上的姑娘分别无二。
“分明就是一个人嘛。”母亲确信道。
2
我承认,陶将雨伞放到门外,尾随唐逸走进客厅,她恬静优雅的形象就唤醒了我内心迷乱的爱欲。那不可抗拒的奇妙感觉如似一次隐秘的召唤,有着迷惑人心的神秘力量。甚至我妄自认定,陶的那日来访是一次不期而遇,本就带着他者难以洞察的色诱。然而,陶只是前来探听丈夫手术的事情。作为新婚燕尔的妻子,她责无旁贷,丈夫肾部那块日渐涨大的囊肿才是她最为应该关心的事物。
说起丈夫的病情,陶起初显得紧张慌乱。她直直地盯住我,象是害怕遗漏掉任何一个可以确切表述的词语。直到我根据病情作出详细的分析,并给出切实可行的手术方案,她才终于放松下来,露出了早已久违的笑容。或因母亲的盛情挽留,那晚陶还当即决定留下与我们一起共享晚餐。餐桌前,对母亲精湛的手艺,她不时口出溢美之辞。
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相当长的一段时日,我在唐逸面前刻意回避陶的存在。或者说,当我和唐逸沉湎在那夜下的欢愉,陶便成了一面镜像,她带来的迷人气息,似乎只能在我疲倦的梦中游离。事实上,一直以来,我都无法断定和唐逸的爱情是否能够延续一生。虽然母亲始终确信唐逸会是一位贤妻良母。某种意义上,我相信母亲一定是在她身上发现了与自己诸多相像之处。那时,她们如同一对深闺密友,每每聚在一起,总是在客厅促膝长谈。时而,她们相谈甚欢,我一出现,她们立即闭口不言,仿佛是在商议一件绝密之事,对我这个最为亲近之人也应守口如瓶。
“这么好的女孩你可不能错过了。”母亲无数次对我说道。随着岁月更替,当我和唐逸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母亲不得不把女孩一词改成了女人。
“你觉得唐逸这样的女人不好吗?”那个明媚清朗的清晨,母亲站在我卧室门外,隔着门窗高声说道,“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对得起人家吗?”
尽管前一晚从医院回来,母亲已告知我唐逸的父母又一次登门来访,想要跟我商谈与唐逸的婚事,但做完那个持续了6个小时的手术,我已身疲力竭。甚至入睡前,我意识还停留在手术室里那个濒临死亡的中年妇人身上。她溢满血液的腹腔被打开时涌出的一股浓烈腥味,仍久久弥漫不散。根据经验,我确信那妇人手术时间若再晚上半个时辰,性命早已休矣。
“结婚的事过些日子再说吧。”我敷衍母亲道。想要多睡一会。
“你还想骗我,”母亲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不就是想跟那个女护士好吗,她有什么地方比小唐好?除了年轻点,我看不出她哪点比得上小唐。”
“你瞎说什么,哪有什么女护士……”话一出口,我恍然觉察到有些异样。尽管我与那个新来的女护士并未真正交往,但看得出她对我颇有好感,常会来我办公室坐坐,与我闲聊,或是买些水果送来。只是母亲怎会知道她的存在?我匪夷想道。
“我告诉你,我已经找过那个姓杨的护士谈过了。你们啊,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甚至母亲最后还威胁说,“你想跟她在一起也可以,除非我死了。”
那一刻,我遽然想起,那个叫杨琼的女护士已将近一周没来寻我了。
母亲走开后,我睡意全无,觉得是时候跟唐逸做一次长谈,对这段已近十年的爱情作出了断。然每每与唐逸独处,那持续许久的想法总又被难以名状的温情取代,致使我优柔怯懦的一面占据着上风。仿佛无须任何款语温言,唐逸仅需投来深情一瞥,我已甘愿臣服,对她弃械投降。我知道,朝夕相处的爱情终有一日会变得面目全非,可年深日久,唐逸那浓郁的爱意或许早已溶入骨血,成为了我难以挥刀斩断的亲情。
再度回想起那段令人骄傲神迷的光阴,我不禁感到怅然若失。我想,倘若最初对唐逸的爱怜源于怜悯,当年那份颇具英雄气概的情感或许早已该烟消云散。
对于那个清瘦俊朗的少年为何会对唐逸情有独钟,我不得而知。凭空猜测,以他优越的条件,我想任何一个初萌情愫的女孩都会对他心生爱慕。事实是,唐逸不知何故竟对少年的追求甚感厌恶,一次竟还当着众人将少年写满爱意的情书撕成碎片,抛撒一地。岂料唐逸那绝情而决绝的举动非但没有使得少年知难而退,相反却点燃了他更为狂热的追逐之心。最终在一次次变更方式的示爱挫败后,少年偏离了自我,酿成了自毁终生的大错。一晚他跟踪唐逸回家,强行将她拖进了一处即将拆迁的农家小院。
少年被抓走后,作为青梅竹马的玩伴,我理所应当地担起了保护唐逸的责任,开始了我们形影不离的时光。犹记得,那件突发事件后,唐逸休学了半年之余。那段日子,她不愿迈出房门半步,更多时候,她会出神地盯着洁白冰冷的墙壁,或是房间的某个物件,不时哭上一阵。那时,每每下学后去为唐逸补课,看到她失魂的模样,少年干净的面孔会瞬间变得粗鄙狰狞。我猜想,或许正是那无端涌现的恨意,催生了我对唐逸异样的情感——它似乎多过友情,又稍逊于爱情。
许多时候,唐逸幽咽的哭声使我想到暑期住在乡下外祖母家,邻家那个叫灵的女孩。她大约十岁,总是傍晚时分坐在自家门前一阵阵低声啜泣。那无辜而悲恸的哭声时常令人联想到她一定是受了莫大委屈,抑或是家中有亲人殁去。确切的日子已无从知晓,仿佛她选定那个特定的时间,突然坐到自家门前的石阶上开始哭泣,一切就已成了谜。
灵的这一古怪行为一度使她脾性多变的后娘恼怒异常,有时她会突然拿着扫把奔到门外,对正默声哀哭的灵一顿咒骂或呵斥。然而,一切无济于事,她依然只是哭,直到哭够了时辰,才会起身拭去脸颊的泪水,无事一般返回家中。
或是出于好奇,又或是出于一次善意的安抚,我那一向善良温言的外祖母一日从地里干活归来,看到门前抱膝哭泣的灵,上前与她说起话来。
“孩子,你这是哭啥呢?”年迈的外祖母似乎记不得灵的名字,温声问道。
灵抬起脸看看我那满脸尘泥的外祖母,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你跟阿婆说,阿婆带你去看病。”
“我没病。”外祖母的劝导似乎有了成效,灵擦了擦眼泪,开口说道。
“噢,没病呀,没病就好。”外祖母说道。又问,“孩子,那你告诉阿婆,你为啥哭啊?”
“我哭我小妹呢。”灵低声答道。
“噢,哭你小妹啊,是不是你小妹她生病啦?”
“她说的是她小妈家新生的娃。”恰此出现的舅妈接过话,对外祖母解释道。
“我不哭她,我哭我小妹。”灵说,“她好长时间都没来找我玩了。”
“哎呦喂,你咋会记得她呀,”舅妈惊呼道,“她都死了那么些年……”说着,舅妈直奔院门,去找那正在院内水井旁清洗衣物的妇人了。因若灵的话语属实,她口中的妹妹一定就是那个七年前刚满百天便一病呜呼的婴儿。
可以想见,那个后来暴雨如注的夜晚该是何等的凄清阒寂,或许在灵道破那一惊悚可怖的秘密时,它就致使了众多闻讯前来探听这一诡秘之事的好事者注定彻夜难寐。
事过多年,我把这个诡异的故事讲给唐逸,她惶恐地扑进了我的怀抱。
“那时候你就爱上了我吗?”唐逸问我。
“嗯。我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你的。”我撒谎道。
“你知道吗,听说不久前他死在了下班回家的路上。”过了一会,唐逸又说道。
我知道唐逸说的是那从少管所回归社会后早已成家立业的少年。令我诧异的是,为何直到他突然死掉,唐逸还未彻底将之从记忆里删去。也许,伤害自发生的一刻,已结下了一颗有毒的恶果,并且它将永坠在噩梦深处那向上无限生长的枝头。
3
在八月召开的那个为期三天的医学研讨会刚一开始,陶便连续打来了两通电话。若不是医院领导指派,我不会去参与那个枯燥乏味的研讨会。弯身撤离会场,酒店空无一人的走廊使陶的声音顿时清晰起来。
“怎么,有急事?”电话接通后,我问道。
陶随之告知我她丈夫拒绝了手术的事情。
“怎么突然又决定不做了?”我费解道,“手术时间不是已经确定了?”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陶叹道,“他说觉得吃中药治疗比较安全。”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对那个畏惧死亡的男人,我原本想要嘲弄一番,可话一出口,我立即意识到不合时宜,毕竟陶是他的妻子。忙改口道,“若真决定了,手术取消就是了,没关系的。”
“真是麻烦你了。”陶歉意道。
“没什么。”我说。
“你,在医院吗?”陶又问道。
“没有,在参加一个研讨会。”
“耽误了你正事吧?”
“没有,反正也是个无聊的会。”我说,“正好出来透透气。”
“那会真不重要?”
“真不重要。无聊透了。”
“那我去找你行吗?”陶说,“有些情况我还想再找你了解下。”
我欣然应许。之后告诉了陶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陶。自她那日登门来访,我们再没见过。有关她丈夫手术的事情,我们通常只在电话里商榷。
等陶来时,我坐在酒店房间窗前那张老式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点了一支烟。雨后的空气有些甘甜。楼下小巷里,一只漫步的黄猫正在轻嗅一朵盛开在墙脚下的小白花。比及终日忙碌的人类,它是何等的悠闲自得。遐想间,那只肥硕的黄猫拐进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消失不见了。此后想到那即将乘车而来敲响房门的陶,我不禁欢喜不已。仿佛那张藏在枕下的照片上的女子即将化作一缕青烟,神奇地出现眼前一般。幸好,那挑拨人心有悖伦理的幻象仅仅持续了几秒,在我尚未将之与父亲联系在一起,便倏然遁去了。
如果说对一个已为人妻的女人怀有企图之心,是一件有失道德伦理之事,我似乎更愿相信,爱上一个人其实与身份无关。何况并没有那么一项规定,男人或女人不能对婚后的他者生发爱慕之情。显然,这又是一个伪命题。它使我不由想到精神失常前终日沉溺人生哲思的父亲。多年来,他总试图寻到一种切实可信的理论,用来支撑他类似突发奇想违逆科学的伪命题:人之爱欲并无真正意义。为此,他曾在一篇长篇累牍的文论中引用众多荒诞案例(包括太监娶妻之事),竭力想要阐明这一深刻认知。岂料论文完成当日,他在餐桌前夸口自己终将一日跨入哲学大师的行列,母亲忽然指着我,问了父亲一个煞是有趣的问题:你这个即将成为哲学大师的人能不能告诉我,你跟老子睡觉,生下这个儿子有没有什么意义?
父亲当即瞠目结舌,放下碗筷,起身回房去了。此后他再没敢在我母亲面前谈论与哲学相关的话题。
那是一次颇为正式的会面。之所以如此表述,是因为陶在进门后果断地敞开了房门。
“我觉得还是把门开着好。”陶说,“主要是怕对你影响不好。”
我释然一笑。此前全部的美妙幻象,遽然失去了诗意。
进了门,倒水递给陶,我蓦然发现她穿了一条灰色高腰齐膝裙,上身的无袖白色短衣和脚下的一双尖头米色高跟鞋的精心搭配,使陶看上去愈发显得端庄与性感。
“一直没注意,原来你这么漂亮。”我夸赞道。
“有吗?”陶亦审视起自己,笑道,“比不上你的唐逸吧?”
“你们属于不同类型。”我说。
“哦?那你倒是说说我属于哪种类型?”陶问。
再度打量起陶,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流瞬即漫过脑际。我恍然记起,不久前的一天,唐逸邀我去临城的温泉度假村,泡完温泉出来时,她就换上了一身类似的装扮。
那日与陶谈论的内容,我已不能全部记得。事实上,在陶未到前,我已做好了打算,准备跟她详谈一番当前医学发展的现状,以便她回去后说服那个畏惧死亡的丈夫。甚至在此后几近冷场的漫谈中,我几次将话题引向她的丈夫,陶都一言带过。看上去,她像是在有意避开,或是根本不想把那段惬意的时光浪费在一个不在场的男人身上。于是,我果断地放下了努力,与陶谈起了我作为医生本不应擅长的文学与艺术。那几乎是已疯掉的父亲唯一遗传给我的优秀基因。
“他的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当我从马列维奇的《玩纸牌的人》谈到梵高的《麦田群鸦》,陶突然插话道,“你相信吗,他竟然能将开满山野的茶花丛画成风的形态。”
“他是谁?”我问,“你的朋友?”
“他是我爱过的一个男人。”陶直言不讳道,“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很想为他生下一个孩子。虽然我知道我们俩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这是为何?”我问陶。
“你很好奇是吗?”
“是有点。”
“你信吗,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分明想要画出的是那女人的脸,最后呈现纸上的却是一朵盛开在雪地间洁白无暇的山茶花。”陶盯着我,说他们同居时,他曾一遍遍告诉陶,说有一个鬼魅的女人总在他创作欲望膨胀时不约而至。我揣想那男人是否患有精神分裂症时,陶遽然歇斯底里道,“他妈的其实就是一疯子!”
疯子?我极力想要想出他疯狂或颓靡的形象,陶起了身,说该回去了。
陶离去后,我无聊地躺到床上,想着陶爱上的那个画家是何等的不解风情,不觉竟恍惚睡去了。睡梦里,陶已变了模样。她一身素装,站在一片雪地上,面前半跪着一个对着雪中茶花写生的男人。
“真美!”待他画下最后一笔,陶称赞道。
他不禁一惊,回头看了一眼陶。
“这画你卖吗?”陶问他。
“你喜欢它?”他深情地凝视着画纸上那片怒放的茶花。
“是呢。它美的让人心疼。”陶说。
“你没看到她们正在死去吗?”
“怎么会呢?”陶说。
“它们每一刻都在死去……”
恍惚间,那梦变换了场景。这次陶身旁站着一个乖巧的小女孩。隐约间,我还听到那女孩唤了陶一声妈妈。之后,那女孩侧仰着小脸问陶: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会画画的叔叔?陶无声一笑,似在告诉她,那手执画笔静坐冥想的男人,就是她时常跟女孩说起的那个总是沉湎在自己的想象和色彩世界,对她和她的爱置若罔闻的男人。“那他能帮我画一张七色的风车吗?”女孩又问陶。
女孩稚嫩甜美的声音使端坐冥想的男人不觉心头一颤。他回身盯着女孩,仿佛是想告诉她,画出的风车永远不可能在风中转动,像他的爱,只可能在他无比钟爱的色彩里得到诠释和融化。
这时我欲向他们走去,门外那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睡梦。
4
谁也无法想到,我父亲竟会在那个赤炎如火的日子想要死掉。
我从床上爬起,带着依稀可见的睡梦前去开门,母亲已在门外高声嚷道,“快开门,你爸他上吊自杀了。”
“他怎么会自杀?”母亲与同来的唐逸一进门,我已彻底清醒,惊惶问道,“不是一直都好好的?”
“也不知道这老不死的是怎么想的,他竟然不想活了。”母亲显得悲伤不已。
我忙穿了鞋子,准备赶去医院,唐逸这时告诉我,说我父亲并没死掉,被查房的护士救下了。
“怎么话也不说清楚……”我责怪母亲道。
驱车赶去的路上,后座的母亲一直喋喋不休,唠叨着父亲自发疯后住进精神病院的种种离奇之事。听上去那个干净整洁逻辑清晰而雄辩的父亲,如今已彻底毁掉。母亲说父亲现在除了会在病房随地小便,还会强拉着年轻护士的手,一遍遍喊她美人。那令人伤感尴尬的场景,在母亲轻描淡写中,竟莫名让人感到啼笑皆非。
“你房间怎么会有女人的香味?”车子驶入大道,唐逸突然侧身低声问我。
“香味?谁的香味?”耳敏的母亲停住父亲的话题,附声道。
“没谁,”唐逸忙帮我解围,说,“我是问他有没有闻到我身上的香味。”
我看了一眼唐逸,对她洞察秋毫的猜疑顿觉不适。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在病房见到父亲时,我还是没能掌控那从心底涌出的悲意。不知何时,父亲已鬓白如霜,下巴胡须蔓乱如草,脏乱的衣着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酸臭。我们走进房门时,他焦躁地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反复说着,“我不想活了……我的美人没了……”至于那个企图帮他自杀的老人,此时正立在房间一角面壁思过。
后来问起护士长事发原由,她告诉我,是因先前照看父亲的女护士不堪父亲的骚扰,辞职不干了。
面对疯癫发狂的父亲,母亲先是表现得冷静异常,对他反复劝慰安抚。当父亲依然如故,甚至想要冲出房门时,母亲顿时失去了耐性。她冲到父亲面前,扬起巴掌狠狠地朝父亲的脸颊抽去。
“臭不要脸的,整天想女人,”母亲大声斥道,“疯了还像个畜生一样。”
顿时,四周一片冷寂。我和唐逸站在围观的医生与护士之间,像个局外人,对母亲鲁莽适时的举动倍感惊异。
挨了巴掌的父亲此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和陶约在莲花巷一家川菜馆吃饭那晚,我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谈起父亲。那条静谧幽深的林荫小巷,如今已是一条闻名遐迩的美食街,游客必来之处;两旁铺面林立,人声鼎沸,在灯火璀璨的夏夜显得热闹异常。然面对眼前夜市如昼的繁华,我脑海骤然闪过不堪的一幕。几年前,这里似乎还是一片暗娼群集、鱼龙混杂之地。
一切,恍如隔世。
“我倒没觉得他有什么可怜,”将父亲发生在精神病院的闹剧说给陶,她托着下巴,想了想说,“反倒觉得那样挺好。”
“是吗?”
“难道你觉得一个没疯的人比他活得更好?”
“可能吧。”我说。
“其实我还不如这棵青菜,它炒熟了可以供人食用,或是结了籽……”陶拿起筷子夹了一棵青菜,忽然盯着它伤感说道。
“你很想要个孩子吧?”我猜出陶的意思,试探道。
“一直都想。只是没那份福气罢了。”
“他的病情应该不会影响你们要孩子啊。”我判定道,俨然回到了医生的身份。
“还是不说这些吧。”陶似有难言之隐道。随又提议,“我们喝点酒吧。”
我本欲拒绝,可陶已叫来了服务生。
“一瓶白酒。”陶对服务生说,“要你们店最好的。”
服务生应声而去。
无须渲染那夜晚酒后的沉沦是何等的阴郁,令人着迷。当我和陶均分完那瓶白酒,她似乎意犹未尽,提出再去我时而会去光顾的酒吧时,情欲的灯盏已照亮了夜幕。那是否是一种刻意,我不得而知,或许我结了账,与陶一起走出餐馆,去街旁拦车,一切早已注定。那时,它无端使我想起了酒吧艳遇去海滩途中丢下我独自离去的女郎,她媚惑的笑面犹如一道餐后必不可少的甜点,委实让人难以抗拒。
“这就是你常来寻欢作乐的地方?”下了车,我将酒吧指给陶时,她问道。又立即否决,说,“哦,不对,不对,应该是你常会有艳遇的地方。”
显然,陶已有了醉态。
我不想描述酒吧昏暗灯光下的任何事物,尽管毫无根据,那使人易于萌生情欲的场所,无非是一处男女聚集的不良之地。我亦不想回避从酒吧离开时陶烂醉如泥的真实,相反,对我而言,那近似某种暗示或机遇,我可以将陶带去任何一个我想要去的地方,在她清醒之前满足我身体燃烧的爱欲。只是那占有的念头仅在脑海一闪,就被我断然否决了。
“我送你回家吧。”拖着陶走出酒吧所在的小巷,我建议道。
“回家?”陶说,“我不想回家。”
一辆出租车恰逢其时停在了我们一旁的大道上,几个耽溺夜生活的青年男女从车上先后走出。
“你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让师傅送你回去。”说着,我向那辆出租车挥了挥手。
“我不要回家!”陶猛然甩开我,蹲到地上呕吐起来。
见状,那出租师傅迅疾驾车逃去了。
“你不想要我吗?”再次扶起陶,她突然问道,“难道我真比不上唐逸?”
我盯着陶,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要我,不是吗?”
“你喝醉了。”我说。
“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要我?”
空荡的街道,夏夜多情的热风一阵阵伏地掠过。
昼夜不分的雨水,已断续下了一个星期。这个微凉的秋夜,我试图暂时将陶的轮廓从意识分离,那撩人心魄独属她体香的迷人香味竟不觉愈加浓烈起来。仿佛此时陶就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动情地望着我,等待着我最终屈服欲望之火,将她抱起,回到之前我们恣意放纵颠鸾倒凤的那张舒适的大床上,度过黎明前最后的欢愉时光。
那是怎样疯狂迷醉的夜晚?真假已无法分辨。陶在进入酒店房间间断呕吐了几次,最后摇晃着身子走进浴室时,我还沉陷在此前她看似挑逗而又别具深意的话语。
“其实我知道,从我出现在你家那晚,你就喜欢上了我。”陶醉言道。
“何以见得?”
“你敢否认那不是真的?”
“我不否认我一直对你有好感。”
“只是好感吗?”陶笑道,迷醉的样子忽然有了难以修饰的媚态。此后她探身向前,贴面对我说道,“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会爱上我。”
“为什么?”我不禁一怔。
“为什么要告诉你……”说着,陶又起身跑去了卫生间。
遐想间,浴室传出了一阵隐秘的哭声。推开浴室门,我看到陶赤身蜷缩在浴室一角,正掩面痛哭不止。
5
毫无征兆,风暴骤然来袭。此时,那狂风掀起的惊涛巨浪,间歇扑向海岸上石块垒砌的坚固堤防。涛声能否使时光消泯?我想,这渴望摧毁万物的风暴,一定也有着它隐蔽的孤独,像我一样,企图在夜晚大海那不断翻滚的浊浪间埋葬爱情余留的悲伤。
陶的模样如今已变得模糊不清。自那夜之后她消失不见,有关她的记忆,都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迷雾。或许,她仅是一场偶发的梦遇,是那张藏在医书中的照片引发的幻觉,以至于我在想到陶高潮时一遍遍喊出的那个陌生名字,会徒然心生厌恶。
起初,我只当陶是在刻意逃避,毕竟那发生在醉酒之夜的男女之事,有着放纵的意味。可在持续半月之久,我再也无法取得陶的半点音讯,猜疑与怀想使我又顿觉惊慌。那个闷热的夏日傍晚,我因分神,险些误将手术中一病人的小肠剪断,被请出了手术室。坐在医院长廊的木椅上思索着如何向院长解释这一不经意造成的失误,陶挥之不去的身影倏然再次浮现眼前。
那是一次徒劳的冒险,在驱车出发前去寻陶前,我已想到了结局。凭着陶往日留下的信息,我开车抵达了她可能所在的小区。只是当我置身那由几十栋疏密有致的高楼组成的世界,沮丧之情油然而生。我只得再次拨起陶的电话号码,希望会有奇迹发生。
“谁啊,”电话接通后,里面传出的一个老人的声音。
“您好,”我惊喜不已,随即报出了陶的名字。
“没这人,你打错了。”我正欲确认,电话挂断了。
再次拨通,对方已有些烦躁。
“不是告诉你了,没这人。你要是想租房,这里前些日子倒是刚好空下了一套……”
那个谜一般的傍晚,雨水遽然落下。那套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子,除了剩下的落寞光亮,再无陶的踪迹。
从那不快的记忆回过神,寺院客房忽明忽暗的香炉内,沉香散发着缕缕沁人心脾的淡雅清香。远处,风暴中隐约可见的灯火,使这个早已狰狞可怖的南方之夜愈发变得凄冷幽暗,扑朔迷离。
我至今记得不久前那场婚宴的豪华与风光,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它都是友邻争相谈论的记忆。仿佛那场一掷千金的豪举,才是爱情圆满的最好凭证。事实上,那场几乎花费了唐逸全部积蓄的婚宴,不过是她满足虚荣的某种报复方式,旨在向我证明,那被我拱手相让的幸福,她依然能够拥有。
我与母亲出现在喧嚷热闹人头攒动的酒店大厅时,唐逸身穿一袭白色婚纱,挽着身旁一个秃顶男人的手臂,正忙着回敬前来道贺的亲戚与宾客。看到我们,唐逸附耳对那男人说了句什么,穿过人群向我们走来。
“你们来啦,”唐逸热情招呼道,拉着母亲走向一张尚未坐满客人的宴席。
“我们,不打算留下来吃饭。”母亲低声说道。
“既然来了……”唐逸尴尬地松开母亲。
“看你怪忙的……”母亲眼中瞬即涌出酸楚的泪光,说,“真替你高兴。”之后,母亲将礼金塞到唐逸手中,转身与我一起款步离去。
“你等等,”踏出酒店正门时,唐逸追了上来,随之将我拉到了黑暗处。
“我知道你根本不会娶我。”
“我觉得你现在挺好。”
“好?你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
“是我对不起你。”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
“你觉得我该说什么?”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跟她的事?”
“都过去了,何必再提呢。”
“你就不想知道她现在哪儿?”
“知道了又能怎样?没必要。”
“你不是一直都在找她吗?”
“我是找过她。不过现在不想了。”
“终于也让你尝到失去的痛苦了。”
“是我不好,让你空等了这些年……”
“你以为她真的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你家,真有个得了病的丈夫吗?我告诉你,其实她不过是我用来试探你的工具罢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阵寒意瞬即漫过。
“原本我还担心她不会成功,还好你枕头下的那张照片帮了忙……这样也挺好,让我看清了你,也让她如愿以偿有了自己的孩子……”
“你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觉得呢?我承认我是在报复你。我就是要让你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那个秃顶的新郎前来寻找唐逸时,我已变得怒不可遏。
“你怎么也没睡?”杨琼这时突然开了门,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
“睡不着。”我回身看了她一眼,在黑暗里淡然一笑。
“我也睡不着。”杨琼来到我身旁,扶栏温声说道,“其实一直想告诉你,唐逸曾去医院找过我。”
“那些都已不重要了。”我说。
“你是不是还在想她?”
“没有。”
“你现在还相信爱情吗?”不知过了多久,杨琼又问道。
爱情?我想,在那惊扰夜之安眠的钟声里,它更像是我负罪的身躯,这一刻,忽然有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