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汉雄
在这个寒风侵肌的夜,我站在不惑之年的时间当口,回望阅读与写作在我生命中如游丝般爬行的痕迹,感到不胜的踉跄和尴尬。是的,我就犹如艰辛劳作的农夫,挣扎在生存与精神的缝隙里,离不开也舍不得。岁月沉淀的那些关于读写的印记,或明或暗,或隐或显,映照着我的风雨人生,显得如此的晦暗迷离,回眸自顾,又好像尚存着希冀和期待。
我从小就喜欢那些有文字的东西,不管是小画册还是大部头,总叫我难于舍脱。识字之后,便开始了囫囵吞枣的阅读,那一行行的文字,常常让我废寝忘食、心驰神往。那时候家境贫穷,保证一日三餐已经很难得,哪有多余的钱用来买书?那些连环画、小说读了一遍又一遍,封面已经破破烂烂,可是等一年后再拿出来看时,仍是兴致盎然。
自小阅读打下的功底,使我有幸成为了一名中文系的大学生,这意味着我有了靠近风雅的机会。在象牙塔里的三年,我沉醉文山,遨游书海,那单纯又复杂的于连,平凡又伟大的简·爱,孤绝而满腔热血的魏连殳……一一和我促膝倾谈;那汉之赋、唐之诗、宋之词、明清之小说等,我一一窥视、体味。但没有名师给我的阅读指引一条光明的路,我读书混乱而无序,随意而散漫,只是一个莽撞的杂读家,自然也未能进入学术的殿堂。阅读的激情在时间的面前慢慢消退。现在回顾那段岁月,我很惋惜那段无法追回的青春,更痛惜失去了窥堂入室的难得机遇,如同夜路失明珠,金山空手回。
毕业后,工作,娶妻,生子。为人师表,为人父母,一切皆顺理成章,生活平静而惬意,甚至激不起一串涟漪。在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中,人最容易在毫无警醒的舒适中沉沦下去。在生命的近十年时间,我没有追求,没有理想,甚至没有存在感,长久干涩的心灵得不到一丝的温润,本来干瘪的行囊不知不觉被岁月的流水洗涤得空空如也。思想不能自立的老师怎能立于神圣的讲坛?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枯竭,上课已经是一种难于承受的负担,我不能在学生身上播撒智慧、良知、精神与美好,他们好像也洞察了我学识的干瘪,眼神已经开始在漫无目的地游离。但我是一个有着教育尊严和良心的老师。“清白的良心是温柔的枕头。”安徒生如是说。但现在良心有失,我怎能安然入眠?本着对教育的良知,对孩子的热爱,我对自己作为教师的生存状态深感羞赧。是的,不称职的老师应该感到羞耻,我不愿意我的余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混日子”也是种辛苦的活法啊!于是,我重新开始了丢开已久的阅读,清理淤塞已久的心灵的泉口,期望着汩汩的智慧泉源滋养我那干涸的课堂。
原地拉磨打转的驴和跋山涉水向西天取经的白马一样辛劳,但意义和价值却有天渊之别。我不想做驴,我想做取经的白马。
完全可以想象,摒弃累积多年的慵懒与散淡,该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我给自己立下了规矩,每晚八点准时进书房,坚守不移。我想,如果在已过而立之年的当口,还不能守住这个承诺的话,便可以宣告我整个人生的失败。当这念头从脑海掠过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心灵一阵痛苦的呻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锥心般的痛。是的,我应该感到心痛,因为渴望成功、追求辉煌永远是所有生命的原始欲望和精神内核,我不甘就此接受失败。我告诉我自己,我的血液灵魂还尚存着搏击未知之途的勇气和信心。以前的失败,可当作是凋谢的鲜花,鲜花可凋,但春天总会重临。
抱着筚路蓝缕的决然,怀着皓首穷经的坚毅,我捧起了书,开始有系统的专业阅读。首先给我精神盛餐的是王崧舟老师的诗意语文演讲稿。他的“诗意语文”的理念使我如饮醍醐:语文不仅仅是一门学科,不仅仅是知识积累与语言表达能力训练,更关乎诗性的濡染和智慧的生成。他的文章不仅语言优美,而且有一种纵横捭阖的大气,直教我有点三日不知肉味之感。惭愧的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直到此时才蓦地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语文的理解太狭窄了。阅读薛法根老师的组块教学系列书籍,我惊诧他何以工作繁忙仍能著作等身,惊诧他何以炼就缜密深邃的思维深度,何以博大得如此通达今古,专业得如此透彻明晰。我读窦桂梅老师的主题教学,理论的深刻和言语的张力,使我感觉如同登山,艰难无比却无限惬意。我读周振甫的《文章例话》,周先生大才,按阅读、写作、修辞、风格四个方面剖析文章写法,条分缕析,皆言之成理,单单修辞他就举了五六十种,叫人大开眼界。周一贯、王尚文、潘新和等理论名家的短文,我都找来认真研读;读他们大部头的理论专著,我就像开着推土机上山一样艰难、缓慢地推进,偶有所得,便欣然忘食。
闲暇之时,《师道》《小学语文教师》等几类杂志也会精选几篇来读,由此也认识许多不凡之人,如距我只一箭之遥的三鑫学校的李明海老师、黄雪琴老师,都成了我的偶像。李老师的一篇《一棵树是怎么变绿的》,我读后心生涟漪,沉吟良久。黄老师的一篇《重读〈学记〉》,让我自觉浅薄,羞愧不已。跟他们,地理距离是近的,而精神境界却遥不可及。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感谢我所读的那些书籍,它们在我人生行将沉沦之际,再一次拯救了我的尊严和灵魂。
自觉读了一点皮毛,于是学着写作,但我立即发现了很多问题。首先我发现欧阳修的话“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并不可靠。有那么容易吗?我埋头写了足足两年,但并没有“自工”,下笔时总有茫茫的感觉,心虚气怯,挤不出来,或者涂抹的都是自己都觉得汗颜的言辞。老是想套写,老是想摘录,常有恼羞成怒的情绪。我饱受文字的掣肘、欺凌,经常硬生生地夹在思想和语言的罅隙里,情感与表达的维谷中。我知道,那种心中有意、笔力不逮的感觉,是底蕴不足的一种写作失语状态。每于此时,我总是羨慕古今中外那些能写妙文锦句的人。这里头的羨慕,分明还包含着恨:恨才华不济,恨天赋平庸,恨不学无术,恨韶华已逝……
但终究涂抹了一点文字,于是开始投稿。一年下来,两手空空也。最令人想不开的是,任何一本杂志的编辑部都没有给我发过一封退稿信。难道,他们认为我的作品连退稿信也不值得一回?失望之余,我常仰天而问:难道充满劳绩的弱者就不能畅饮一次成功的美酒?
但机会还是有的。不知是哪一次投稿出的错,可能不小心投到钓鱼网站去了吧,第二天一位自称“编辑”的人就给我电话,告知我若肯出钱,作品就能立即发表。他的要价不菲,还摆出一副施予者的姿态。哎,我需要的是精神的救赎,而他却以为我想买一块撑门面的牌子、评职称的筹码,我断然拒绝。生命不已,投稿不止,但依然是石沉大海,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一次回信。我感到绝望,但惊喜经常在绝望之时发生。一天早上,我居然收到了一本杂志的样稿,里面的“思想者”栏目上赫然登着我的名字。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比看到作品发表更感动的是作品大面积的改动。我无从知道是哪位编辑的善行,但我知道,感谢是微不足道的,感恩也不是简单的投桃报李,我应该把它当作是慰藉、鞭策与勉励的力量,直至有一天,当再一次看到我的作品时,他再无犹豫,亦无违心把作品一字不改地给予发表。
佛曰:没有磨难,给你再多的幸福你也感受不到快乐。我不悟禅道,但我膜拜禅道。
最后,请容许我用美国迈克尔雷《此生为何而来》的编辑推荐词,作为我全文的结语:“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个至高诉求,当你与之连结时,万物将只为你存在,你拥有无穷力量、莫大的价值,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遇到困境时,永远不会绝望。”
对,永远不会绝望!
(作者单位:广东中山市东凤镇同安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