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一首诗”: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抒情史诗《帕特森》

2016-05-30 21:17黄宗英
关键词:帕特森威廉斯威廉

[摘要]爱默生在《美国学者》一文中说:“这个世界主要的辉煌壮举就是造就了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包含着所有人的性格特征”;在《草叶集》中,惠特曼不仅“歌唱一个人的自我”,而且“也唱出‘民主这个词,‘全体这个词”;在《帕特森》中,威廉斯写道:“这座城市/这个人,一种认同。”可见,爱默生笔下这个“包含着所有人的性格特征”的“一个人”在惠特曼笔下变成了一个包含“自我”和“全体”的人,而在威廉斯笔下,这“一个人”又进一步与一座“城市”相互“认同”。本文围绕“一个人本身就是一座城市”这一主题,深入揭示威廉斯创作抒情史诗《帕特森》的心路历程。

[关键词]威廉·卡勒斯·威廉斯;《帕特森》;抒情史诗

[中图分类号]I1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6)03-0094-12

一、“我想写一首诗”

1913年,时任美国《诗刊》杂志在伦敦的海外编辑庞德,“刚刚说过当今的美国人写不出任何在严肃的艺术家看来是有意思的东西”,[1]12居然先后为弗罗斯特和威廉斯的诗集都写过书评。他不仅称赞弗罗斯特的第一部诗集《一个男孩的意愿》(A Boys Will,1913)“非常有美国味”,有一种“亲切、自然的对话感和素描似的真实感,”[2]34而且他认为威廉斯的第二本诗集《脾气》(The Tempers,1913)“避开了当下许多美国[诗]人的毛病”[1]12。庞德说他之所以尊重威廉斯是因为“他没有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编辑。他没有顺从他们那些装腔作势的限制。很显然,他说得全是真话。”[1]12与弗罗斯特、艾略特、庞德等众多20世纪美国作家不同,威廉斯“总是以自己的‘坩埚家庭背景为自豪”,[3]3一生留守美国本土,坚定不移地挖掘美国诗歌的本土艺术魅力,因为他坚信“唯有地方性的东西才能成为普遍性的东西。”[4]1176惠特曼说:“诗人应当与他的民族相称……他的精神与他的国家的精神相互呼应……他是国家辽阔幅员、自然生命、河流、湖泊的化身。”[5]618威廉斯也曾说:“[我]来自混血祖先,我从童年之初起就觉得美国是我可能称为自己的、唯一的故乡。我觉得它就是为我个人特别建立的。”[6]5显然,惠特曼和威廉斯这种把诗人的自我与他的时代和国家相互捆绑的思想直接来自于爱默生的思想:“诗人是一颗与他的时代和国家同声相应的心。”[7]4:109爱默生说:“在我们的眼里,美国就是一首诗歌;它辽阔的幅员让想象眼花缭乱,”[3]3:22]但诗人的作品中不应该有什么“想入非非的东西,而只有酸甜苦辣的认真,充满着最厚重的信仰,指向最坚定的目标,而这个目标也是他那个时代任何个人和任何阶级都了解的目标。”[7]4:109

威廉斯认为艾略特《荒原》(The Waste Land, 1921)的发表,“对我们的文学而言,是一场灾难。在我们的心中,原本已经有一种激情、一个核心、一种动力,正在使我们全力奔向一个重新发现原始动力的主题,一个适合于所有艺术的基本原则,一个满足地方特色的基本原则。一时间,我们前进的脚步动摇了,停止了;艾略特天才的风暴又把诗歌吹回到了经院老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回应。”[8]146《荒原》就像艾略特在我们希望的田野上投下了一颗原子弹,使“我们向无名高地进军的英勇气概化为了乌有。”“它[对我]的打击就像一颗讥讽的子弹。我立刻感觉到它让我后退了20年,而且我的确就是这么觉得。艾略特几乎是在我们要发现一种新型的艺术形式并获得其真谛的关键时刻,把我们重新拉回到了教室里去,而这种新型艺术形式却是扎根于势必给人们带来丰富多彩的生活的地方特色。”[8]174在《玄学派诗人》(1921)一文中,艾略特写道:“在我们当今的文化体系中从事创作的诗人们的作品肯定是费解的。我们的文化体系包含极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在诗人精细的情感上起了作用,必然产生多样性的和复杂性的结果。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9]24-25 可见,庞德在其长诗《诗章》中使用了93个书法俊秀的汉字[10]7和艾略特在《荒原》一诗中引用了英文、意文、德文、拉丁文、法文、希腊文等欧洲多种典故诗句[11]241,都是有其社会历史背景和艺术创作意义的。西方现代派诗歌之所以“肯定费解”是因为诗人们希望能够找到一种多样复杂的艺术形式来再现他们眼前那个多样复杂的社会现实。当然,也有反其道而行之者。罗伯特·弗罗斯特就希望自己能够“拥抱读者”,满足于自己“一部用十几行无韵诗写成的美国历史”,[12]65坚定不移地探索一条简单深邃的“创新的老路”。[13]11同样,伊迪思·希尔(Edith Heal)在她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精心编辑的《我想写一首诗——一位诗人作品的自传》一书的扉页上,引用了威廉斯《元月清晨》一诗中的这几行诗句:

我想写一首诗

一首你懂的诗。

若你不能读懂

那它对我何用?

但你必须努力——[14]103-104

这是一本使用诗人自己的话语阐述和诠释一位杰出的、有影响力的美国诗人追述其诗歌创作心路的传记作品,带有浓厚的自传独白的特点。全书只有99页,但是编者伊迪思·希尔小心翼翼地使之成为一部形式别致的交谈式的转述,让诗人自己讲述了他每一部作品或者每一首诗歌的创作目的和意义。美国女诗人玛丽安娜·穆尔(Marianne Moore, 1887-1972)认为这是一部“极其迷人的书”,不仅“逼真”,同时带有“一点虚构”,是“迄今为止纯文学(belles lettres)领域中最具启示性和最有魅力的作品之一。”[1]front flap伊迪思·希尔是一位小说家、记者和儿童文学作者。为了成就这部特殊的作品,她一连四个月,每个星期到威廉斯家里采访好几次,采用轻松自如的交谈形式,记录了一位当代诗人诗歌创作的心路历程。希尔笔下的威廉斯回忆录每每让人感到耳目一新。比如,1958年12 月13日,《纽约时报书评》上的一篇文章就注意到这么一个有趣的细节:“我的第一兴趣是戏剧。我在舞台上十分自在。我喜欢参加学院的戏剧表演。我甚至考虑过放弃学医,去当个移动布景的布景工。”[1]32但是,“最终是钱决定了[他]。”[8]51威廉斯之所以没有放弃学医,是因为他“决心为成为一名诗人;只有行医——一种我喜欢的工作——才有可能让我随心所欲地生活和写作。”[8]51威廉斯向来认为一位诗人,除非在自己的心灵里,算不上是一位成功人士。他这么认为是因为诗人把自己的心灵奉献给了某种与世人眼里的成功截然不同的东西。诗人需要把自己的灵魂完全注入自己的作品。如果他写出一首好诗,他就成功了。

二、“一首诗就是一个意象”

威廉斯的诗集《酸葡萄》(Sour Grapes, 1921)所收录的诗篇似乎全是表达沮丧和悲哀的诗歌:“我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所拒绝”,甚至有人认为“你是一个受挫折的人。”[1]33毫无疑问,人们把生命中酸甜苦辣的“酸”味读进了这本诗集的书名。然而,威廉斯自己则不这么认为:首先,“我却偷偷地表达了我自己的思想。酸葡萄与其它葡萄一样美丽,其形状同样圆润、完好、美丽。我早就知道它——我的酸葡萄——与其它任何一种葡萄完全一样美丽,又甜又酸。”[1]33其次,《酸葡萄》完全是“一本即兴诗集”(a mood book),所有的诗都是即兴诗。“每当一种情绪让我痴迷时,我就开始写诗。不论它是一棵树、一个女人、或者一只鸟,那种情绪必须被转换成一种形式”。诗人的职责就是用诗行记录这种情绪,并使之“悦耳”,努力让自己的遣词造句既流畅悦耳又准确无误地表达想要表达的意思。[1]33-34 第三,在威廉斯看来,“一首诗就是一个意象(image),图象(picture)是个重要的东西。”[1]35比如,《暴风雪》(“Blizzard”)一诗描写他自己,作为一名医生,不得不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出诊的情境,而这首诗的最后几行再现了这么一个意象:“那人转弯了,看哪——/他孤独的足迹伸展/在世界上。”[3]77摆在我们面前的的确就是一个“干而硬的”“直观的”意象。意象派的创始人休姆(T. E. Humle, 1883-1917)认为,诗人的任务就是不断地创造意象,并且主张“让散文表现理智,把直观留给诗歌”,宣告多愁善感的“湿而泥泞的诗结束”,“干而硬的诗到来。”[4]1129看来,威廉斯也在不折不扣地践行庞德的《意象主义者的几不要》,“放下了那些对于我们的感觉是赘述的,因此是不必要的和仅仅只是用来满足一种标准形式的东西。”[8]148虽然威廉斯说“我会利用我所掌握的素材,尽可能地做到抒情一些”,但是他还是“决心使用[他]所了解的素材,而且这些素材并不完全适合抒情。”[1]35

1923年,威廉斯的一本诗文集《春天等一切》(Spring and All)在法国问世。该诗集共93页,收录了27首诗歌和若干段散文。后来,威廉斯回忆说:“它是由诗歌和散文混排而成,与“即兴之作”(IMPROVISATIONS)的想法一样。我写这些诗的时候,正值全世界都痴迷于排印形式的花样翻新,简直是搞笑。章节标题故意印成上下颠倒;章节序号杂乱无章,时而用罗马数字,时而换成阿拉伯数字,随心所欲。散文搀杂着哲学与胡话。在我看来,意思是清楚的,至少对我混乱的头脑来说——因为当时我的头脑的确混乱——不过我怀疑还有人能够弄懂。//但诗歌部分保持纯净——没有排印的花样变化——与散文部分隔开;序号一致,没有标题,但后来在《诗汇编》中重印的时候,增加了标题。”[1]36-37伊迪思·希尔觉得《春天等一切》诗文集的开头两页读起来像是威廉斯的一篇导言,于是就在《我想写一首诗》一书中摘抄了这段话:

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居然说“我不喜欢你的诗歌。这就是你称之为诗歌的东西吗?它简直就是与诗歌针锋相对,是反诗歌(antipoetry)。诗歌以往是与生活紧密相连;诗歌诠释人们内心深处最深刻的激励;诗歌给人以启迪,引领人们奔向新的发现、新的容忍深度、新的兴奋高度。你们这帮现代诗人!你们简直就是在成就诗歌的灭亡。不!我不理解这部作品。你还没有遭受过生活的残酷打击。等你遭受打击之后,你的创作就会有所不同……”。然后,诗人回答说:“对我来说,这种高贵的顿呼也许意味着某种可怕的东西。我不敢确定,但是我一时间把它解释为:“你抢劫了我。上帝呀,我赤身裸体。我这么办?”——他们这么说的意思是,当我遭受打击之后(除非我还没有遭受),我也会设法遮蔽自己;我也会在幻想中寻求庇护。你请注意,我并没有说我不去装扮我们的时代。[1]38

显然,与其他诗人一样,威廉斯同样有决心“去装扮我们的时代”。但是,他的诗歌与众不同,他貌似“赤身裸体”,而实际上仍然坚韧不拔地在“与生活紧密相连”,并且坚韧不拔地“诠释人们内心最深刻的激励”,坚韧不拔地“给人以启迪,引领人们奔向新的发现、新的容忍深度、新的兴奋高度”。那么,究竟什么样的诗歌才是威廉斯心中想要写的“一首诗歌”呢?爱默生曾说:“艺术家必须利用他那个时代和民族经常使用的各种象征,去对他的同胞们传达他那扩大了的意思。”[7]7:24然而,在威廉斯看来,即使他遭受“抢劫”,即使他“赤身裸体”,他似乎也不愿意“设法[去]遮蔽自己”,并“在幻想中寻求庇护”。他所追求的艺术境界是“没有观念尽在物中”。

三、“一个男人——像城市”

威廉斯早就萌发了写长篇诗歌的弘愿,但因没有找到合适的主题而无从着手。直到1940年前后,他才逐渐形成了将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相互认同的想法。实际上,早在1927年,威廉斯就在《日晷》(Dial)杂志上发表过一首题目为《帕特森》(Paterson)的诗歌。虽然这首诗歌与后来创作的长诗《帕特森》主题不同,但是它还是为长诗《帕特森》的创作准备了一些素材,比如开篇部分的第5-10行、第14-24行和第25-26行就被原封不动地写进了长诗《帕特森》的第一章。原诗《帕特森》的开头部分诗文如下:

那块草地不见之前,那些人却不见了

光秃秃的树枝仍在抽打着风——

那里什么也没有,停在公园和

街头的雪堆与草地之间

——说吧,没有观念尽在物中——5

什么也没有,只见一栋栋面无表情的房子

和一棵棵圆柱形的树木

弯了,分叉了,顺其自然或者偶然的

断裂、沟痕、皱痕、班驳、污迹

秘密——进入那光的身体——10

这些就是观念,原始而微妙

带些乐感,等等东西

帕特森的、那位伟大的哲学家——

自上而下,比尖塔更高,甚至

比办公大楼更高,从泥泞的地里15

被遗弃到充满枯枝烂叶的草地上

黑色的漆树、枯萎的草秆

淤泥和灌木搀杂着烂叶枯枝——

那条河从城外高处急流而进

并从峡谷边缘飞泻而下20

水花四溅,彩虹高挂,雾水朦胧——

——说吧,没有观念尽在物中——

借助它的力量,一座座工厂历历在目,

像水花结成的冰块砸在烟囱的石头上

……

说吧!没有观念尽在物中。帕特森25

先生已经离开了

去休息和写作。在公共汽车里,有人

看见他的思想坐着又站着。他的思想

飘落并撒播——[14]263-64

我们从这首诗的开篇部分就可以看出,至少有三个重要元素为后来创作长诗《帕特森》奠定了基础:第一,确定了核心人物:“帕特森/先生”,一位“伟大的哲学家”;第二,提出了威廉斯诗歌创作的原则和宗旨:“没有观念尽在物中”;第三,体现了宏观与微观、整体与部分相互契合的超验主义诗学传统。此外,在诗人寻找长诗《帕特森》的主题及其表现形式的漫长过程中,我们仍然能够看到威廉斯坚持不懈的努力和挣扎。1932年,威廉斯出版了他的《一部中篇小说与其他散文》(A Novelette and Other Prose)一书,其中包括了一篇题目为《无序的简单》(The Simlicity of Disorder)的散文作品。在这篇文章中,我们也能够找到威廉斯在构思长篇诗歌《帕特森》的佐证:“长诗《帕特森》一定已经完成。那些才是他的思想。”[15]941936年11月6日,威廉斯在给庞德的一封信中提到了“那部我一直想写的巨著:长诗《帕特森》。”[16]1631936年前后,威廉斯又发表了一首题为《帕特森:第17节》(Paterson: Episode 17)的诗歌。[15]439-443这首诗歌中所描写的 “美丽事物”的主题,后来以略微变化的形式,出现在长诗《帕特森》第三章之中。1941年,新方向出版社(New Directions)推出了该社“本月诗人”(The Poet of the Month)系列诗集的第一辑:威廉斯的《一段破碎的时间》(The Broken Span)。虽然这个系列只坚持了一年左右,连续出版了10~12辑诗集,但是威廉斯的这个集子是个小册子,而且封面设计精美,是个精装本,因此给人们留下较深刻的印象。然而,更重要的因素是这个册子收录了后来发表在《帕特森》第一卷(Paterson I)中的一首诗,或者叫一节短诗:

为长诗《帕特森》作

一个像城市的男人和一个像花朵的女人——在恋爱。

两个女人。三个女人。无数个女人,每一个都像花朵。

但只有一个男人——像城市。[3]275

至此,威廉斯找到了长诗的主题:“一个男人——像城市”。可见,当艾略特、庞德等一代文豪因其注重挖掘古典文学与神话的语言魅力而名声大噪时,威廉斯却另辟蹊径,将创作的注意力集中在挖掘日常生活中的诗歌语言、意象和情致上。在长篇诗歌《帕特森》的创作中,威廉斯始终追求浓厚的地方色彩,挖掘质朴无华的地方语言魅力,并将各种形式的抒情诗与各种直接引用的散文(历史文献、私人书信、谈话记录、甚至购物清单等)搀杂混排,构成了一个“拼贴画式的多声部多视角的混合体……可以说是发出了以戏拟、拼贴、虚构与纪实相混合手法为特点的后现代主义文学先声。”[3]38此外,通过表现形式的创新,威廉斯将“一个男人”与“一座城市”相互认同,互相捆绑,使他创作史诗的抱负充满着抒情的灵感,让“一个男人”与“一座城市”血脉相通,创造出美国现当代长诗的一个重要主题及其表现形式。

威廉斯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作为长诗背景,讲述自己所熟悉的人和事,体现了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年)对他的影响。《帕特森》与《瓦尔登湖》有不少相似之处。第一,两部作品各自取名于美国一个具体的地方,而且分别诠释了这个地方所产生的具有地方色彩的思想内容;第二,两部作品都致力于呼唤人们的地方意识,让人们更加心胸开阔,更加热情地面对生活;两部作品的叙述者各自详尽地考察了各自选择的地方,生动地描绘其自然景色,认真地梳理其历史发展,深刻地讲述其神话故事,深入分析那些远离富裕生活的广大居民的贫穷原因;第三,两位作者都通过描写各自熟悉的环境来折射各自笔下那位罕见但头脑清醒的主人公的智慧,每每让读者豁然开朗,真切地意识到人们平时熟视无睹的事物;第四,这两本书体现了这两位明智的美国作家有意识地去创作真正富有美国特色的文学作品,以唤醒人们的地方意识并使那些因现代孤独而相互疏远的人们重新找回凝聚人心的力量。显然,威廉斯和梭罗都深受爱默生超验主义哲学的影响,他们通过与具体的地方世界建立一种持续的亲密关系,去研究和了解更大范围的宇宙世界;两人都把自己的身心交给美国大地,都在寻找一种纯粹的美国经历,试图发现独特的美国文化并将他们的发现升华为艺术。对于威廉斯和梭罗来说,家的概念似乎不是艾略特在《东库克》(East Coker)一诗中所说的“家是一个人出发的地方”(Home is where one starts from),也不象弗罗斯特在《雇工之死》(The Death of the Hired Man)一诗中所说的“家就是在你不得不进去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让你进去的地方”;[17]57-58而且地点的概念似乎也不是艾略特《灰星期三》(Ash-Wednesday)一诗中所说“地点始终是地点并且仅仅是地点”(place is always and only place)。[18]108相反,威廉斯和梭罗笔下,家是一个人建立并且拥有自我经历的地方,是一个人塑造自我生活并且能够贡献自我创造的地方;而且地点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地方,它是整个宇宙世界的唯一源泉:“为了宇宙的种种目的,一个人必须明白地点意味着什么。地点是唯一能够体现宇宙的事物……所谓经典就是充分实现了的地方性,文字都带有地方的标记。”[19]132只有在一个具体的地点,一个人才可能获得最大的自由,才能够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当一个人真正意识到地点的存在时,“地点就已经不再是地点或者是一种限制了”;其实,也只有当一个人充分地意识到地点的存在时,他才能够“在其它地方与其他人团结在一起。”[16]xiv一种普遍性的文化必须受限于地方性,因此,威廉斯认为,与许多著名的学者一样,艾略特的缺陷之一就是他没有认识到美国那种平淡无奇的文化。

关于《帕特森》诗歌艺术的表现形式,威廉斯琢磨了许多年,其想法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1]72一个高度抽象的玄学概念,问题的关键在于威廉斯如何把他的想法变成一种可以操作的形式,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伊迪思·希尔记录了威廉斯的思考过程:

就拿城市本身来说吧。究竟哪座城市合适呢?就像我决定要描写婴儿时,我需要弄明白我要写哪个婴儿一样。我想要知道的诗学问题取决于我应该发现一座具体的城市,一座我了解的城市,于是我开始寻找一座城市。纽约吗?不可能,不需要这么一座大都市。拉瑟福(Rutherford)又不是一座城市。帕塞伊克(Passaic)也不行。我了解帕特森,就像我前面提到过,我甚至描写过它。忽然间,我茅塞顿开,我找到了一座城市。于是,我开始我的调查研究。帕特森有自己的历史,一段重要的殖民地历史。此外,它还有一条河——帕塞伊克河及其瀑布。我有可能是受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影响,他把都柏林当作小说的主人公。我一直在读他的《尤利西斯》(Ulysses)。可是我忘记了乔伊斯,并且深深地爱上了我的城市。那个瀑布十分壮观;那条河流是我手到擒来的一个象征。于是,我开始描写那个瀑布上游河流的源头。我阅读了我所能收集到的所有的资料。在帕特森历史协会出版的一卷书中,我发现了一些极其有趣的记载。我从中选用了所有我需要的事实,特别是那些从来没有人使用过的细节。这就是我想要的河流,我将在创作中使用它。我在它的河岸边成长,目睹着它被垃圾所污染,甚至看见河上漂流着死马。我早期模仿济慈写的一首诗就描写一条河流。[1]72-73

的确,对威廉斯来说,纽约“太大”,拉瑟福又“不够典型”,惟独帕特森“有一段历史与美利坚合众国的起源息息相关。此外,它还有帕塞伊克瀑布作为它的核心意象,从一开始就越发成为我想要表达的幸运负担。” See “A Statement by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About the Poem Paterson,” in “News from New Direction,” a news release, May 31, 1951. 帕特森城坐落在弯弯曲曲的帕塞伊克河的一个急转弯处,朝东南方向流过加勒特山(Garrett Mountain);除了纽瓦克(Newark)和泽西城(Jersey City)以外,帕特森是新泽西州最大的城市。帕特森离纽约的曼哈顿区很近,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见纽约城里四处林立的摩天大楼;帕特森还是一座具有国际化特点的城市,城里的居民近1/3是外国人,包括意大利人、犹太人、叙利亚人、波兰人、德国人、俄罗斯人和爱尔兰人。早在1679年,荷兰人就开始在这里定居,因为他们对印第安人所描绘的那个足足70英尺高的大瀑布感兴趣。那里的居民本来不多,但是1791年,当华盛顿总统领导的美国联邦政府首任财政部长汉密尔顿(Alexader Hamilton, 1755-1804)在组建“有用制造业协会”(S.U.M.)

S.U.M.: Society for Establishing Useful Manufactures. 时,选址大瀑布(the Great Falls)。这标志着新泽西州开始发展成为美国的一个重要工业州,而声称为“美国第一座工业城”的这座城市就在大瀑布上下游地区围绕着该协会会址方圆700英亩的地区内逐渐发展起来。由于时任新泽西州州长名叫威廉·帕特森(William Paterson),他于1971年签署了成立S.U.M协会的特许状,所以这座城市就以帕特森州长的名字命名。

应S.U.M协会的邀请,美国首任城市设计师皮埃尔·查尔斯·朗方(Pierre Charles LEnfang)市长专门为帕特森城制定了城市规划,但是由于造价过高,原计划被迫放弃,结果造成如今的帕特森城比原计划的城市要逊色一些。[20]50

1825年,帕特森曾经有过“美国棉花城”(Cotton Town of the United States)的美称。1850年前后,由于S.U.M.的领袖克里斯托弗·科尔特(Crhistopher Colt)主张生产丝织品,所以帕特森又被称为美国的“丝城”(Silk City),其丝织品工厂吸引了不少爱尔兰人、德国人、意大利人和俄罗斯人;到1870年前后,帕特森城已经可以处理进口到美国的2/3的生丝原材料。后来,托马斯·罗杰斯(Thomas Rodgers)又把帕特森城发展成为美国仅次于费城的第二大机车生产基地,而约翰·菲利普·霍兰(John Philip Holland)有在帕特森的帕塞伊克河上进行了首次潜艇试水实验。1902年,对帕特森城来说,可谓奇迹迭出的一年;2月份,一场大火吞噬了约500座房子及其所有的商业区;3月份,帕特森又遭受洪水袭击,造成巨大损失;几个月后,一场龙卷风将街上的大树连根拔起,把房子夷为平地,大大削弱了帕特森的重要资源。

此外,在帕特森漫长的工业化道路上,这座城市还因为经常爆发工人罢工而著称。1794年,棉布印花工人让纺织厂瘫痪,出现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次闭厂停工;1828年,为了抗议改变午餐时间,棉布工人集体离开棉纺机,导致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工厂工人罢工;而且这次罢工引发了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同情罢工(sympathy strike),因为为了声援织布工人的罢工行动,许多木匠、泥工和技术工人都参与了罢工。世界产业工人工会联合会(IWW, Industrial Workers of the World)是1905年6月成立于芝加哥的一个激进劳工组织,力图把所有工人,不分熟练非熟练、国籍、种族、性别的工人全部组织成一个庞大的产业工会,用直接经济行动的办法夺取对产业的控制权并废除资本主义;该组织在1917年其鼎盛时期拥有15万余名会员,而参加过该组织活动的人超过300万;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美国联邦政府和州政府曾经联手将该组织的200多名干部判以煽动叛乱和间谍活动罪,大大削弱了该组织的领导力量;此外,由于联合会内部的管理问题,制造商们从1924年就开始寻找一些相对比较安静的地方开展生产活动;这一趋势,再加上纺织厂的设备老旧以及人造丝织品的出现,帕特森开始每况愈下。但是,其他产业,包括丝织品染色业和飞机制造业,又有了长足的发展,因此帕特森城在美国工商业的历史上还是占有一席重要之地。由此可见,综合这座城市的自然资源、国际化人气、殖民地小镇的发展史以及产业不断拓展的历史等因素,威廉斯把帕特森当作美国的缩影来表达他的地方思想是个完美的选择,而且他成功地将这座城市的人文地理和社会历史从容不迫地融入了一部现代长诗的架构,不仅体现了诗人抒情的灵感而且表达了他创作现代史诗的弘愿。

四、“美的艰辛在于寻求”

一般说来,西方传统的史诗需要“有扣人心弦、引人入胜的故事(即情节),要以宏伟的气势和不同凡响的展开方式,讲述英雄豪杰们在命运(以及神和敌对方)的强力挟持下所进行的顽强和不屈不挠的拼争。”[21]21然而,自惠特曼《草叶集》问世以来,美国现当代的长篇诗歌不论在表现形式还是诗歌主题方面均与西方传统史诗有较大的区别。在惠特曼的《草叶集》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单纯、紧凑、衔接得很好的结构,我自己是从中脱离的一个,人人都是脱离,然而都还是这个结构的一部分”[22]277;在艾略特的《荒原》中,我们不仅听到诗人自己认为那只不过是他个人的“牢骚满腹,”[23]19而且也看到“生动地体现战后西方一代青年人精神幻灭的‘一堆破碎的偶像”[24]78;而在威廉斯的《帕特森》中,诗人展示的是一幅城市与人相互认同与成长的现代画卷。在《帕特森》的开篇,威廉斯既不像惠特曼在初版《草叶集》的开篇那样“我赞美我自己”,也没有遵循西方传统史诗开篇的写法,没有象弥尔顿那样,在《失乐园》的开篇,先向诗神呼吁创作的灵感,而是选择了“作者注释”(Authors Note)的导入形式:

《帕特森》是一部长篇诗歌,分成四个部分——一个人本身就是一座城市,[他]以各种方式开始、求索、成就、结束他的一生,而一座城市或者说任何一座城市的方方面面——假如能充分地发挥想象并进行构思——是有可能体现出人生的各个方面,而且所有这些细节都可以被用来表达他各种最亲切的信念。第一部分介绍这个地方的基本特征。第二部分由一些现代复制品组成。第三部分将寻求一种能够让它们说话的语言。第四部分——描写瀑布下游的河流——将是对往事的回忆——所有这些都是任何一个人在一生中能够成就的事物。[25]i

表面上看,威廉斯似乎不像惠特曼那么有雄心壮志,希望能够创作一部“包罗万象”的民族史诗。惠特曼笔下的“我自己”首先是“一个美国人,一个粗人”,但同时又是“一个宇宙”:“沃尔特·惠特曼,一个美国人,一个粗人,一个宇宙。”[5]45惠特曼选择歌颂一个普通人,同时又想穷尽世间的人和事,但是威廉斯似乎更希望这个人和这座城市都更加具有代表性,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想象,让一个人的方方面面与一座城市的方方面面相互认同,相互捆绑,并且通过一种“说话的语言”,把“现代复制品”“往事的回忆”等一切细节碎片重新整合起来,去挖掘他自己以及读者心目中“各种最亲切的信念”。然而,在长诗的开篇,读者看到的既不是一行完整诗句,也不是一个完整句子,而是一连18个用小写和斜体拼写的短语,全部用分号隔开,而且以一个冒号开篇:一种地方自豪感;春、夏、秋和大海;一种承认;一个箩筐;一根支柱;对希腊和罗马人的一次赤手空拳的回应;一个积聚;一个赞美;

用特殊的方法;通过乘法运算减少到一;勇敢;一次坠落;云雾化为一条沙水道;一次被迫停止;

艰难实施;一种认同和一个取代一个行动计划的行动计划;一次治理整顿;一种疏散和变形。[25]2

威廉斯的这种开篇方式让我们感到有点意外。20世纪英国意识流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曾经在他最后一部令人望而生畏的意识流小说《芬尼根的苏醒》(Fennegans Wake, 1939)的开头使用过类似的写法:“河水奔流,经过夏娃和亚当的乐园,从弧形的海岸流向曲折的海湾,经过一个宽广的维科再循环将我们带回了豪斯城堡和都柏林市郊。”[26]250乔伊斯的这部小说以一个句子的后半句话开篇,但寓意深刻,简单深邃。第一,“河水奔流”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自然运动,象征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和生生世世的生活;第二,“经过夏娃和亚当的乐园”,这让我们想起了圣经旧约《创世纪》第2章第10-14节中那条“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个园子”的河流,“从那里分为四道”:“比逊河”“基训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27]3;它们不仅环绕大地,滋润万物,是人类的生命之河,而且给人类带来“珍珠和红玛瑙”,形成古代文明,是人类文明之源头;此外,有意思的是乔伊斯把亚当和夏娃的名字顺序前后倒置,或许他是为了“强调女性作为一种自然再生力量在更生和复苏中的重要作用”,[26]250或者他是为了强调,在圣经旧约所记载的“人类犯罪”的故事中,是夏娃没有经受住诱惑而先吃了智果这一史实,但实际上上帝首先问罪的仍然是亚当,因为他是主人,夏娃只是上帝为亚当造的一个助手(a helper suitable for him)[27]4;第三,“弧形的海岸”和“曲折的海湾”象征着人生道路的曲折和人类历史的循环往复;第四,乔伊斯不愧为一名文字游戏大师,开篇半句中出现的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其首字母为HCE,正好与小说主人公Humphrey Chimpden Earwicker的姓名缩写相吻合,而且乔伊斯还别出心裁地把小说第一句的前半句放在了小说的结尾:“这遥远的、孤独的、最后的、可爱的、漫长的。”(A way a lone a last a loved a long the)[28]450足见,乔伊斯这么做的良苦用心。李维平先生认为,乔伊斯不仅巧妙地借助语言形式暗示了维科关于历史不断循环的哲学观点,而且“成功地挖掘了英语词汇和句型的表意功能,让形式为内容服务,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25]251

应该说,在长诗《帕特森》的开篇,威廉斯多少是效仿了乔伊斯的写法。那么,威廉斯是要达到一种什么样的艺术效果呢?笔者认为,第一,威廉斯使用了一个起提示下文作用的冒号开篇,提醒读者诗人要讲述的故事是一个提供一种连续不断的感觉暗示和联想,增加其史诗开篇的戏剧性效果和神秘之感;第二,不难看出,威廉斯在这些短语中比较重视行为(或行动,action):“承认”“回应”“积聚”“乘法”“勇敢”“行动”“治理”等等,因为传统史诗是对既往事件的回顾,主要描写人的行为或者神的行为[21]21;第三,这些短语暗示了长诗《帕特森》所蕴涵着循环往复的重要主题,充满着变化与再生的意象:“减少到一”“云雾化为一条沙水道”“一种疏散和变形”等等;第四,有些短语直接隐射长诗中的事件,比如,“勇敢;一次坠落”指《帕特森》第一卷中萨姆·帕奇(Sam Patch)那勇敢的一跳,但实际上,帕特森先生与萨姆·帕奇一样勇敢,扮演着一位与艾略特笔下那位羞怯、懦弱、犹豫、缺乏自信的普鲁弗洛克截然相反的角色;此外,“一次坠落”的英文原文是“a fall”,这里可以看成是一语双关(pun),是长诗中的一个支点,既是诗中的一个季节——“一个秋季”,又指奔向大海的帕塞伊克河上游的“一个瀑布”——帕塞伊克瀑布(the Falls of the Passaic River);第五,有些短语的所指可能更加含蓄一些,比如,“对希腊和罗马人的一次赤手空拳的回应”大体上可以看作是威廉斯这部长诗中的反传统主题,因为西方传统史诗往往涉及关系民族存亡的战争主题,而威廉斯是准备“赤手空拳”地“回应”(reply)古希腊和罗马文明;第六,我们还需要注意到威廉斯选用的第一个短语“一种地方自豪感”中所蕴涵的反流放(anti-exile)的深刻含义,因为威廉斯与艾略特、庞德、弗罗斯特等众多同时代文豪不同,他坚守故土,坚信“唯有地方性的东西才能成为普遍性的东西”[4]1176;此外,威廉斯对《帕特森》的时间和空间也作了规定:“春、夏、秋和大海”。由此可见,威廉斯所选用这18个貌似简单的短语,不仅框定了长诗的主题、行为(行动)、意象,而且构成了全诗的一个总体印象。

在这18个简单深邃的短语之后,威廉斯为长诗《帕特森》写了一首非同寻常的《序诗》(Preface)。总体上看,《序诗》让读者从一系列象征事物起源的意象中窥见到了帕特森其人其河其城市的起源,让我们看到了长诗《帕特森》的诞生。但是在《序诗》之前,威廉斯嵌入了两行直接引语的散文:“美的艰辛在于寻求。可是,当它被锁在人们的心灵深处而无法反抗的时候,你又怎么能够发现美呢?”[25]3显然,这个问题问出了长诗《帕特森》的主题,诗人决心要去发现一种新的语言,来表达那“被锁在人们的心灵深处”的美。看来,诗人寻求美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而且他必须找到一种能够解救被禁锢在人们心灵深处的美的语言。这种新的语言必须能够给被禁锢的美以新的生命。这两行直接引语的关键词当推“被锁”(locked)的意象。在威廉斯的其他作品,他使用过同样的意象,比如,“文字是打开心灵的钥匙”[15]282;“禁锢心灵的东西是邪恶的。”[15]71可见,人们只有通过恰当地使用语言,才能够寻求到美,也就是说,美才能够被释放出来。实际上,这两行嵌入的散文蕴涵着长诗中所强调的发明创造的思想;假如没有创造,美就将永远被禁锢起来。因此,诗人掌管着打开艺术大门的钥匙。这或许是威廉斯创作长篇诗歌的目的所在。那么,怎么样才能够打开诗人创作诗歌的艺术大门呢?

威廉斯在其《自传》第58章《长诗〈帕特森〉》中说,他曾经偶然间发现杜威(John Dewey, 1859-1952年)说过:“具体地点是唯一的普遍性,所有的艺术都基于此。”[25]iii这句话引发了威廉斯对诗人职责的思考:诗人不应该只描写花鸟的美丽,而应该有更加宽广的视野,应该描写“我身边的人:详细地了解我所谈论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直到他们眼睛里的眼白,直到他们身上的气味。那才是诗人的职责。[诗人]不是空谈一些模糊笼统的种类,而是刻划具体事物,就像一位外科医生的工作,是给病人看病,是为他眼前的事物服务,是从具体事物中发现普遍意义。”[8]391因此,在《帕特森·序诗》中,威廉斯就说:

开始

从具体的事物

并使之普遍,积

聚总数,用有缺陷的方法——

在树中间嗅来嗅去

就像另外一条狗

在许多条狗中间。那里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和可做的?

别的都跑出去了——

追逐那些野兔。

惟独那条瘸腿的狗站着——靠

三条腿。前搔搔后搔搔。

消磨时间,吃吃喝喝。啃着

一根发霉的骨头[25]3

从一“开始”,威廉斯就想让“具体事物”(particulars)“积/聚”(rulling/up)成“普遍”(general)和“总数”(sum),而这一“积聚”的意象不仅让人们联想到一种新生和创造,而且暗示着诗人笔下即将诞生的一种由一个个具体事物积聚而成的一个个思想观念的新型诗歌。威廉斯认为他的诗歌语言以及诗歌创作技能仍“有缺陷”,因此他把自己比喻成一条老“狗”(dog),而且还是一条“瘸腿的[老]狗”。众所周知,《帕特森》第1卷于1946年出版的时候,威廉斯已经65岁,不论是他的年龄还是精力都不足以完成他心目中所要筑就一部“大的足以能够表现[他]身边整个可知世界”[25]iii的长诗。他只能像一条老狗那样,留在自家周边的树林中间“嗅来嗅去”,以便记住每一棵树并认清自己的家门,达到见树又见林的目的;这或许就是威廉斯“开始”“从具体事物”中寻找“普遍”意义,或者把“具体事物”“积聚[成]总数”的寓意所在。威廉斯不像庞德、艾略特等诗人那样,为了赶时髦,成就先锋派诗人的美名,而“都跑出去了——”,都离开了故乡到欧洲去“追逐那些野兔”去了。1922年,威廉斯在一篇题为《你的,啊,青年》的文章就提到:“庞德匆匆忙忙跑到欧洲去了”[15]35;此外,在《自传》中,威廉斯也提到“[艾略特]就这样跑出去了简直让我发疯。”[8]175从以上这几行诗歌看,威廉斯不但没有随波逐流,而且又不可能寻梦欧洲,他选择留守故土,因此他没有去“追逐那些野兔”,而是像一条老狗,在自己家里过着简单的生活,东搔搔西吃吃,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根发霉的骨头”。

然而,一种冷静沉着的哲学思考很快在接下的几行诗中取代了那条“瘸腿的老狗”所留下的印象:

因为开始一定就是

结束——由于我们根本就不了解

纯洁和简单的东西,除了

我们自身的复杂。[25]3

威廉斯曾经在《伟大的美国小说》(The Great American Novel, 1923)中写道:“假如有进步,那么就会有小说。没有进步,将一无所有。一切存在于开始。假如一个人要写作,那他就必须从使用词语开始。可是气味又意味着什么呢?那些树上的发丝或者那漆黑悬崖下金褐色的樱桃又意味着什么呢?”[29]9因此,他情愿去“啃着/一根发霉的骨头”,硬着头皮从具体的事物琢磨起,重视每一个貌似无足轻重的细节,以免到头来,自己知道的东西还不如开始的时候。在他看来,唯一的知识存在于对一个事物的起源和根源的了解,于是他说:“一切存在于开始”。当然,这句话让我们联想到艾略特《四个四重奏》(The Four Quartets)第二章《东库克》(East Coker)开头的一行诗:“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艾略特在此一方面是要把读者带回到第一章《燃毁的诺顿》(Burnt Norton)结尾那“可笑的消费了的悲伤时间”中去,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但另外一方面,似乎又把读者带到了圣经旧约《传道书》第3章中去了:“万事均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这样看来,做事的人在他的劳碌上有什么益处呢?”。既然生死有时,那么人类所有的创造在冷酷无情的时间面前,就只能变成“空虚的空虚。”[27]1082于是,艾略特在《东库克》中继续说:“接连地/房屋矗立、倒下、颓坍、拓展、/移动、毁坏、修复……。”[18]192然而,威廉斯似乎不像艾略特那么悲观,因为上述诗文中的那个表示原因的状语从句似乎颠覆了前半句中的哲理思考“开始一定就是/结束”,并且将其变成了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冗辞,因为虽然“我们根本就不了解/纯洁和简单的东西”,但条件是“除了/我们自身的复杂”。换言之,生活在后工业时代这么一个复杂社会中的现代人,人们不可能对“自身的复杂”一无所知。

然而没有

回头:从混沌中积聚出来,

一个九个月时间的奇迹,其城

其人,一种身份——它不可能

是别的什么东西——一种

相互渗透,双向的,积

聚起来!正面,反面;

酒醉的,清醒的;卓越的

恶劣的;一个人。无知中的

一点点知识和知识,

未被传播的,自我打开。[25]3-4

这一段诗文中出现了两个“积聚起来”(rolling up)的意象。第一个暗示“从混沌中积聚出来/一个九个月时间的奇迹”。不论这个奇迹是指帕特森“其城/其人”,或者关于人与城市的这首诗歌,威廉斯都已经让这个人与这座城市相互认同,相互捆绑,而且这种“相互渗透”是双赢的;那么,第二个“积聚起来”的意象仿佛是要告诉读者“其人”是一个包罗很多人的人,也可以说是很多人存在于一个人之中:清醒的人也是酒醉的人;卓越的人也是恶劣的人,都是同“一个人”,从来就分不清,从来也就无所谓“纯洁和简单”。因此,“其人”本身就是“其城”,包括它的人口,城市里所有的人:医生、诗人、护士、老人。任何一个人包罗着所有人的人,就像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包罗所有的地方一样。可以说,这一点与惠特曼笔下“我辽阔博大,我包罗万象”的诗行如出一辙。虽然威廉斯的写法比较收敛,但是他想创作史诗的抱负同样宏大。此外,除了介绍在长诗中扮演多种角色的主人公以外,诗人将事物对立面相互联系的写法也形成了贯穿全诗的一个写作特点,比如男人和女人相联系、诗歌与散文相搀杂、少女与妓女相混合。

(那颗多功能的种子,和满满的细节塞在一起,发了酵,消失在滔滔的洪水中,而心灵,分了心,飘离了方向,在相同的泡沫里)

积聚起来,积聚起来,带着沉重的数字。[25]4

总体上看,这一段诗仍然是在谈论长诗《帕特森》的萌芽时期。“那颗多功能的种子”似乎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去处,“和满满的细节塞在一起”,都“发了酵”,“消失在滔滔的洪水中”,因此“一点点知识和知识/[也]未被传播[出去]”。这一主题贯穿全诗,不断地复现,且常常与隐射科学领域的某个权威思想相联系,比如“四季常青的花蕾,/含苞待放,”[25]28可是又与它的研究人员相脱离,因此也只能“消失在滔滔的洪水中”。与这颗“发了酵”的种子一样,诗人的“心灵”似乎也“分了心,飘离了方向”,因此同样消失“在相同的/泡沫里”。但是,“带着沉重的/数字/积聚起来”的意象显然是暗示这部长诗的形成。假如“心灵”是“和满满的细节塞在一起”,那么它就是这部长诗的源泉,就是那“一点点知识和知识”。虽然这“一点点知识”还“未被传播”,但是只要它不被分心,它终将“自我打开”。此外,这里“积聚起来”的意象还可以指从大地升腾上天的云雾,积聚起来后又将化为雨水,重降大地;云雾如此,诗中知识也是如此;雨水重降大地,如同知识传播世界;因此“一点点知识和知识”也终将“自我打开”心扉并拥抱人间。

那么,诗人接下来所说的“天真的太阳”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是个天真的太阳

从天边一个个空心太阳的缝隙中

冉冉升起,以至在这个世界上

从未有人的肉身能够愉快地生活

除了死去——而且不知道他自己

正在死去;然而这就是

设计。更生他自己

从而,用加法和减法

上上下下忙个不停。[25]4

显然,那个“天真的太阳”是这一节诗歌中的核心意象,它从空中飘浮的一圈圈光影的隙缝中射出一道道天真的霞光,把读者带回到了上帝创世之初的光景:“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27]1那光是上帝最初的造物,天真无邪,普照大地,是天地之光,也是天地万物的生命之光;它“从混沌中积聚出来”,给人以生的希望,是长诗《帕特森》中第一个黎明意象,也是长诗开篇序诗中又一个象征诞生的意象。然而,“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没有人能够过上愉快的物质生活;而且诗中人说,“除了死去——而且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死去”。好一幅艾略特笔下现代荒原上那些虽生尤死、生不如死的现代人的生命光景!人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后工业时代的物质文明进步并没有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生命根本就没有意义,正如普鲁弗洛克那样“用咖啡勺量尽了自己的生命”,根本就“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死去”。我们知道,只有当人们意识到死亡的到来时,生才有了特殊的意义,特别是当你知道自己的死亡的时期时。海伦凯勒的“假如你有三天光明”不仅激活了人们对生的渴望和憧憬,而且赋予了人们生活中每一分钟以特殊的意义。那么,威廉斯在诗中说:“然而这就是/设计”,究竟是什么样的设计呢?是上帝的设计吗?在以上这节诗歌中,读者既从那“天真的太阳”中看到了生命的希望,又从那“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死去”的现代人意象中窥见了死亡的光景。如果说这是上帝的设计,那么我们如何解释呢?其中又深藏着什么样的逻辑呢?假如我们把英文同音词“sun”(太阳)与“son”(儿子)看成一语双关,那么那个从“隙缝”中钻出来的“天真的太阳”(ignorant sun)就成了“天真的儿子”,诗中即将出场的帕特森其人就有了无限的生命力。序诗中所蕴涵的这种循环运动的模式以及不断地“用加法和减法”更生的感觉似乎又给读者提供了一种现代荒原自然更生的暗示。尽管那些“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死去”的现代人可能整天“上上下下忙个不停”,但是人们生的希望总是在“积聚”,就像这首长诗中的主人公帕特森以及生养他的城市帕特森一样,不断地成长和成熟。此外,这种现代人整天忙碌不停的感觉印象似乎与威廉斯所要创作的这首长诗的各种素材的“积聚”是在同步进行的:

而这种技巧,

被思想推翻,仍在积聚,让

他小心别到头来仅仅

写出一些没有新意的诗歌…

心灵总是像叠好的被子

(比海滨更多石头)

不情愿或者也无法做到。[25]4

尽管“这种技巧/[常常]被思想推翻”,但是它仍然在“积聚”,而且提醒他要创作一些“有新意的诗歌”来。这里矛头仍然指向那些学究气味较浓的诗人,因为他们的心灵就像没有使用过的床铺,比一个海滨石头更多。此外,威廉斯认为“艺术与形而上学无关”,反对将艺术隶属于形而上学,并且认为“把艺术与形而上学混为一谈是我这个时代知识分子中最令人反感的东西。”[16]239虽然“心灵总是像叠好的被子”,但是从来没有用过,结果不是“分心”就是“被锁”着,因此“不情愿或者也无法”发现“美的艰辛,”而那些把艺术当作形而上学的空头理论家们不是生活在记忆的过去之中,就是在玩弄一些根本就不是艺术的东西,根本就无法写出什么有新意的诗篇。

序诗的最后一节在描写帕特森河以及这部长诗诞生的时候,诗人笔下象征诞生的意象稍稍有点改变:

涌进来,满满的,

一阵阵哗哗的流水声,前冲后弹回:

如空气腾起,荡着桨,五彩斑斓,

一片海洋——

从数学运算到具体事物——

有如露珠脱粒,

飘成薄雾,化作雨水降下,并且

重新汇聚成河流,直流而下

又环绕蜿蜒:

各种贝壳和原生动物

普遍如此,流向人,

流向帕特森。[25]5

在这首序诗的最后一节,我们看到前一诗节中那个多石的海滨意象似乎已经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个滔滔海水涌进城里的意象。接着,诗人描写了雾雨循环的整个过程,雨水蒸发成空气,变成天上的“一片海洋”,或者一弯彩虹,然后降下雨来,又积聚成河,流归大海,从头再来。这一降雨所带来了雨水重新积聚和更生的感觉实际上象征着人类知识分流扩散的象征。这与前面那“消失在滔滔洪水中”那棵种子的意象不同,这条河在这里养育出了“各种贝壳和原生动物”,它们是可以进化出各种复杂事物的最简单的生命形式,而那条实际上环绕着帕特森城的帕塞伊克河最终滚滚地“流向人,流向帕特森”。诗境至此,读者再次看到了诗人将人与城的意象相互捆绑和相互认同,而序诗中一连串万物循环更生的意象,在暗示了诗人的创作意图和基本手法之后,又将读者带进了这部长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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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永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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