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源
唐建平,一位低调行事、从未停歇的作曲家,用一部接一部的作品,慢慢沉淀出一个有分量、不可忽视的名字。相比同时代的作曲家,他更像是一位出仕的智者。对于他的了解,除了知晓他任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之外,所有印象似乎全部是通过作品而来:精致的琵琶协奏曲《春秋》、京剧元素的打击乐《仓才》、优美大气的歌剧《运之河》……没有过多的宣传,没有庞杂的牵扯,音乐成为我们与他最直接的“对话”,这份纯粹的、若即若离的关系,想来是一位作曲家对听众最珍贵的态度。用诗和远方谱写现实的残酷
唐建平是时间轴上永远前进着的作曲家。在当代作曲家中,他堪称“高能作曲家”,平均一年两部大型作品的创作量令人折服。而每部作品的质量,也从一篇篇乐评和听众反馈中得到了最好的印证。2015年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唐建平受国家大剧院委约,根据前苏联文学家鲍里斯·瓦西里耶夫的著名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与编剧万方、导演王晓鹰等合作,创作了最新作品——大型歌剧《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在原著面前,我是一位外国读者,一个中国人来写一部俄罗斯题材的歌剧,有很大的挑战性,”对于这部歌剧,唐建平表示,“一方面要有纯正的俄罗斯风格,一方面还要深含中国精神。”油画般白桦林的场景、演奏巴扬的小孩子、浓郁的俄罗斯风情音乐……从大幕拉起的那一刻,俄罗斯情调便蔓延开来。耳熟能详的《喀秋莎》《小路》等民歌融入咏叹调里被歌唱时,对于这份感动的理解便再无国界的限制。至于在这部歌剧中如何恰如其分地融入中国气质,唐建平笑言:“一定要好听,甚至要写得比柴科夫斯基还好听。”一句看似玩笑的话语,却让笔者感触颇深。殊不知这背后需要多少积累:对于俄罗斯音乐风格、中国音乐风格的娴熟把握,对于剧本的深刻理解以及创作实践中积累的丰富经验……这位在作曲路上且行且思考的从容长者,把自己的气质和信念刻在了一个一个音符里。
听《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人们会感受到一种不似枪声的震撼。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战争年代有太多的苟且和无奈,尖锐激烈、惶恐畸形的声音似乎成为战争留给后人的第一记忆。然而唐建平笔下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却异常美好。音乐中有一种超越苦难的气质,给不堪回首的记忆添上了一丝诗意和远方的希望。这部歌剧即将在2016年夏季回归其故乡俄罗斯演出,并有望登上著名的马林斯基剧院。也希望这份中国式的解读能够感动更多当地人,将这份超然之感传回故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谈到歌剧《运之河》的创作,唐建平的眼神中依旧流露出许多欣喜和怀念。“为了这部歌剧我两下扬州。2013年10月,我们在附近几个城市游走选择题材,当时恰逢隋炀帝陵墓出土,这个主题渐渐浮现在我们的视野当中。”在历史上,隋炀帝一向是暴君形象,他无情地把自己修建运河的愿望,建立在无数苍生性命之上的残暴做法,虽造福了世世代代,却因此留得千古骂名。选择这样一位有争议的人物作为歌剧的主角,无疑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对此,唐建平表示:“歌剧的选题要特别慎重。我想选择的,一定是一位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能够引起波澜的一个事件、一个人物。隋炀帝修建大运河是一个很好的题材,它的艺术张力可以堪比《李尔王》《阿伊达》《纳布科》等西方戏剧作品。”诚然,歌剧中君主与大臣之间的复杂关系、臣与民之间的矛盾冲突,甚至萧后作为一位女性存在的意义等等,都把戏剧张力最大化。唐建平说:“修建大运河带有浓郁的双重悲剧性。”编剧冯柏铭、冯必烈巧妙借用了经典名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诠释了这部歌剧的主题:大运河陪伴了中华民族上千年,见证着民族的兴衰。它有造福千代的潜力,也有颠覆一个朝代的能力。
而对于隋炀帝本身的历史评价,唐建平与编剧并不希望对隋炀帝做任何歌颂抑或贬斥,而是将他还原到历史中,客观地描述这段历史记忆。“作为艺术家,选定的创作题材无论是哪个时代的哪个事件,艺术表现的目的一定要超越题材本身。这是我的一个很重要的创作观念。”对于自己在歌剧上的创作观念,唐建平随后解释道:“尽管艺术经典中的角色、那些王者、英才为艺术作品成功奠定了重要的基础,但艺术力量带给人们的震撼或者说最后沉淀在人们心灵中的珍贵,是艺术作品中承载的真、善、美的力量,这是艺术作品超越具体历史题材和人物历史局限而成为艺术经典最可贵的因素。”
歌剧《运之河》自上演后,收获了很多赞誉。2015年夏季走出国门,在日内瓦、布鲁塞尔、米兰等城市进行了巡演,将中国的声音传到了歌剧传统最浓郁的地方,这无疑具有很重要的意义。时隔数月再次提起《运之河》,唐建平笑言,这部歌剧的创作像是有“神助”一样,充满了13、14等指向“1314——一生一世”的数字。2012年唐建平与江苏省演艺集团的工作人员相识,待2013年再次约谈时,希望2014年完成一部属于江苏的歌剧。天公作美,2013年隋炀帝陵墓出土,2014年大运河申遗成功,歌剧题材的确定为创作提供了可能。另外,唐建平在写核心音调时。安排Do-Mi(1-3)指向阳光的一面,安排Do-Fa(1-4)象征命运的一面,如此的巧合便将“一生一世”的寓意永远刻在了《运之河》的音乐里。无巧不成《运之河》,这部歌剧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竟被排在了12月的13日和14日……凡此种种,《运之河》的存在有太多的神奇之处,这也许是一种天意,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它有一份使命般的意义……
说到创作中的天意与巧合,唐建平提到了2010年创作的清唱剧——《路》。受台湾著名诗人愚溪邀请,为其员工、好友青伦姑娘创作一部作品是早在2004年的事情。没有任何的了解,只有一首极其抽象的诗:“老照片把门锁封印,夜里小孩儿在啼哭……”500多句的诗文在形式上支离破碎,毫无头绪。直到2009年了解到青伦姑娘的些许故事后,这部思考多年的《路》终于在2010年10月12日通过邮件的方式递到了台湾。“完稿的那天,我早上四点多起来写了最后的一部分,后来他们告诉我,交作品的那天恰好是青伦的一周年忌日。对此我毫不知情,后来细想也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唐建平说到这些时,眼神里多了些感慨,或许作品带给他的感动依旧强烈。而笔者除了被这份天注定的巧合感动之外,也为唐建平对待创作的认真与坚守所感动。如果没有他的创作和付出,这些美好的意外,又怎能有机会以另一种姿态感动世人呢?
身兼数职的超人生活
笔者对唐建平的采访,约在了最熟悉不过的中央音乐学院综合楼教室。冬日暖阳中与他一小时的对话,更像是听完一次大师课,亲切而又受益匪浅。在采访中唐建平提到,学校的教学生活对自己的创作有很深的影响。“刚来到学校工作的时候,写了诸如《菊豆与天青》等舞剧。后来认识了很多民族器乐演奏家,有了这个契机,我创作了很多民族音乐。近几年,中国有一股‘歌剧热,我也收到了很多邀请来写歌剧。”
相对于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新音乐”,唐建平进入北京稍晚,但他却坚持努力厚积薄发。1994年他为一支竹笛和八个大提琴而作的《玄黄》,获得台湾省立交响乐团第三届作曲比赛首奖,随后又创作了琵琶协奏曲《春秋》、二胡协奏曲《八阙》、大型乐剧《天人》等优秀的民族音乐作品。其中,《春秋》可谓近年来琵琶作品中最具影响力的一部。之后的两部打击乐协奏曲《仓才》和《圣火——2008》也成为经典之作。近年在歌剧领域获奖无数,国内外收获无数赞誉……
对于接下来的创作,唐建平透露了些许信息:一部关于郑和的歌剧正在创作之中。这不禁让笔者想起唐建平的戏剧选材观。郑和,又是一位为中国历史添上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物,歌剧《郑和下西洋》会还原怎样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会彰显出怎样的戏剧张力?会出现哪些美妙的旋律?我们倾耳以听,拭目以待。
采访间隙,唐建平感慨道:“在当代作曲家中,我的音乐创作跨越学院和社会,数量恐怕是最多的。”细细想来,创作与教学,任意一项便可让生活无比充实,叠加二者,必然是一种超人式的生活状态。2013年同年上演的两部大型作品——新疆歌舞剧《情暖天山》和苗族歌舞剧《仰欧桑》,以其鲜明的民族风格和完美的艺术诠释,均获得了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殊不知,这两部作品在音乐创作上却是同时展开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而这一方水土也在无形中“塑造”着一个民族的音乐形态。新疆与贵州,维吾尔族与苗族……两种不同音乐语言的创 作同时在三四个月的时间内有条不紊地进行,其间还有正常的教学工作。谈及如此高能的创作经历,唐建平表示:“十分熟悉两个地域的音乐语言和民族性格是一个前提,然后就是时间的分配也要合理。”当然对自己所有作品的质量,唐建平也十分在意。“创作速度和作品质量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对待任何一部大型作品,都要学会庖丁解牛。两个作品同时创作,没有孰轻孰重,都要写好,好到双方都认为这部作品发展了自己民族的音乐。”此言一出,便带着分量。
来自出仕智者的箴言
面对社会各界向自己的委约,唐建平认为,社会提供给一位作曲家的机会与空间是足够的。而如何在这些看似被“邀请”的创作中完成自己思想的融入,才是需要思考的。“无论自己更倾向于什么样式的创作,或是受到怎样的创作条件的影响,永远要有探索精神和开阔的艺术观念。”这便是唐建平对自己和学生的要求。在他看来,短视与固步自封在艺术创作观念中是一定要被革除的。他风趣地说:“就像在一米高的屋檐下永远直不起腰,但是在蓝天下,你可以充分地伸展自己,施展想象力。艺术家要永远在一个没有界限的地方,去开拓自己的思想疆界。”
社会给予的空间看似有限,却足矣;思想疆界无限,亦需要去追寻。听唐建平谈及自己创作观念的过程中,笔者最深的感触便是包容。无论传统与现代,大师之作或稚嫩作品,还是世界各个民族的文化性格……一切的一切,在唐建平看来都不能成为限制自己的某种“准则”。正如《论语》中所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能被传统的思维禁锢,也不能让时代潮流淹没自己。在这种宽容的姿态下,很多新的观念都能够校正自己的方向,帮助找到自己的个性。
对于当代的新作品,唐建平既是创作者,又是聆听者。在所有创作中,固然有一部分作品仍不尽如人意,但还是有大量的优秀作品支撑着我们当代的音乐。基于此,唐建平也有独到见解。”看到自己的不足当然是必要的,但是也应该看到自己在努力之后,所达到的高度以及取得的成就。一味强调不足,实在是一种磨灭。”唐建平的感慨似乎掺杂着些许无奈。
2015年夏季《运之河》在米兰演出时,当地的一些爱乐者曾主动联系歌剧的创作方,认为中国的歌剧创作团队完全可以挑战斯卡拉歌剧院。这无疑是一份极高的赞誉,唐建平分析道,中国歌剧现今势必入围不了意大利文化市场的主流运作中,但是《运之河》的成功上演,至少证明中国声音也能够激起外国人的情感波澜。在歌剧舆论的制高点上,我们已经有了很多发言权,这是值得欣喜的进步与发展。
唐建平的绝大多数作品在上演前都不会有夸张的宣传,除了用作品与听众交流外,也鲜有其他的新闻。在媒体面前,如此清晰的形象,着实是少见的。在采访中他说:“作品写出来后,新闻效应并不是我所关注的,但是这些创作印证了这么多年的努力,这是我在意的。”他是一位默默前行的前辈,他所有的艺术见解全部建立在大量的音乐实践上。简短的对话并不能全面反映这位大师的艺术观念,但笔者却在他的言语中,感受到了他对音乐无限的热爱与力量。他多年来所做的,都被他凝练成为一句话:
“回归音乐本身,再与音乐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