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在海安中学读书。课间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眯缝着近视的眼睛,可以望见爱国人士韩国钧故居里那棵高大的白玉兰,在岁月的变换中花开花落,散发出高洁人文酿成的历史沉香。县城著名的陆家巷就在故居边上,里面居住的大多是名师。陆家巷因而有了一种淡而雅的气质、深而远的内涵。瞥见它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在心底产生了一种强大的缘分感、一份绵延的依傍感。这感觉莫名而真切,令我常有一种要从走廊上起飞,穿越到这个巷子的冲动。
我若有闲暇出去逛逛,通常是出了校门,必须习惯性地看一眼陆家巷——校门左前方正是陆家巷的巷口。这一眼必须看过之后,才会向右前方开拔,一直走,走出巷子,走上熙熙攘攘的中大街,径自向西,奔我休闲的目标:与这个典雅家乡小城,进行一次文艺知遇。
记得右边出街巷子的左首,有历史悠久的海安电影院。它的看点,不仅仅是热映的电影,还有龙飞凤舞的书法电影海报,当街醒目地立着。每个新影片的上映,就会伴随着一场“书法秀”。当年这些海报书法的造势,加重了人们文艺的体验,使电影对精神的影响直指向记忆的深刻和完美。
文化馆以西,才是我每次闲逛的固定目标——那里有红招牌的新华书店和绿招牌的邮局报刊亭。记不清多少个节假日,数不完多少个午休时间,我形同一个夜游症患者,不知不觉信步来到这里,流连忘返。在购买《人生》、《少年维特之烦恼》的那些个下午,我在书店的角落里翻开一本本散发着浓郁墨香的新书,读了十几页,合上,又翻开读了十几页,再合上,如此反复,陷入了既无法克制继续阅读的欲望、又舍不得翻得太快的纠结中。书的世界里空气馥郁,氛围静穆,人际融融。文学的潮水浸泡着我的情感,消化着我的懵懂,让我沉湎在无际的心灵汪洋中。
对报刊亭的阿姨来说,我已是一个面孔不陌生的瘦高个儿少年,蓬乱的头发下,黑框眼镜映衬着苍白的脸色。对着陈列整齐的新刊方阵,我大概表现得表情木讷而又羞涩,眼神兴奋而又痴迷。有一次,阿姨忽然笑眯眯地对我说,你肯定是海中的。我不解地望着她。她马上说,只有海中的孩子才这么爱读书,我猜你是读文科的,将来一定会有出息,说不定能当作家。
阿姨的话,连同书刊封面导语上煽情的文字,让我踌躇满志。从报刊亭走出来,世界仿佛又变大了一些,变美了几分。我背着书包,腋下夹着舍不得放进书包的杂志。阳光并没有因我的瘦弱而忽略我,而是把我的影子拉得清高而修长。不知不觉中,小城的天空渐渐黑了下来,中大街华灯初放,两侧的店面纷纷打烊。我也从邮政局门口折返,一路恋恋不舍地回到学校。
在我这半生的行程中,更有无数次,当我沉下心来任由记忆漫溢,便涌入小城的青春年代,回到我的母校校园,坐进教室或站在高高的走廊上。我仿佛看到当年的少年,情不自禁地翻开那些被同学翻得破旧的书刊,呼吸着墨与汗的混香。在阳光明媚或者星光闪烁下的走廊里,我的目光依然能准确概括出小城当年的面貌。我一直在心里,把这符号附会成我们文艺一代的青春情状,附会成故乡故城赠予我们、并使我们无比感动的缘分和无穷受益的依傍。
丁捷,当代著名作家,曾获2014年亚洲青春文学奖。代表作《依偎》获得国际、国内多项文学大奖,并售出英文、韩文等多种版权。著有青春文学《缘动力》,长篇小说《如花如玉》《亢奋》《依偎》,短篇小说集《现代诱惑症》,诗集《沿着爱的方向》,散文集《约定》等作品,曾获中国当代小说奖、“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紫金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等多项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