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任逍遥

2016-05-30 10:48薛翔
收藏与投资 2016年6期
关键词:画作

薛翔

读《临溪牧放图》,如作一次天地间的逍遥。

它是一张绢本古画,画面上无款无跋,只有钤盖在右下方的三枚收藏印记尚依稀可辨:最下方的印文几已迷漫不清:中间一白文印印文,识为“昆山徐氏乾学健庵藏画”;最上方一朱文印,印文识为“福山王崇烈南皮张莳夫妇购藏”。

它是天渡楼主在新年当天所收获的喜悦,艺术给人以心灵的慰藉。伴随阅读而来的体会,促使自己把感悟即时转换成文字。是一种兴奋,也是一种责任。

画幅给我的直观印象,是它深藏而又掩饰不住的沧桑表情:墨迹已深深化解在绢丝里;画幅由内而外呈现出一种温柔平和的气色;透光照看,可见到一些年轮般的裂痕,虽经修饰,依旧是曾经沧桑的诉说;由印文印色显现出的微妙变化,留下的是岁月变迁的记号;它最近接受过的又一次精心装裱,当在距今不远的时间里。这样的印象,与我历年所见过的久远前的画作状态是完全相似的。

这是一件古代佚名画作。以我自己的阅读经验与理论积累判断,当是一件绘制于元末或明初的作品。

由宋至明代以来,佚名画作的流通与传习是常态的,可以推测的原因大致有:

无名望的画家(匠)并无留名之诉求。就像故宫、上海博物馆所藏颇丰的绘制于宋、元、明时期的佚名作品,有许多,只是具有灵气、富于天分才情的熟练绘手的劳作。

更多的画作当年只是被平常人家买来,或以物换置,作为一种视觉装饰或文化符号而存在。

不出名画者的名款可能很早就被裁割,原因大多出于谋利。

画者根本就不识字,就像古时景德镇的大多制瓷、绘瓷匠人一样;即便是熹宗朱由校也是如此,一字不识,却也敢治国(并怨不得他)。

识字写字也只是下人的劳碌。汉代起盛行的碑铭,众多也只是由无名的隶匠所为,但这并未妨碍作品的艺术性、创造性。

时境与语境因素大多是被今人所忽略。

在古画赏鉴中,有一些有款识的画作,其文字题识也有可能是当事人请别人代写的,或者说是分工合作,其墨色会产生差异感;而画本身并不“假”,只是题写是假人之手。

我几岁时还在邮局门口见到过摆摊的代书先生。

需要特别再强调的是:文字的普及只是近百年后的事。我的周围,很多人在话语古事时似乎完全忘却了这一点。

至宋代,人主的喜好变成了重文轻武。

皇家立规矩,像养乌一样,招来丹青高手,让他们循规比“武”,以便即时去享用欢乐;“文功武治”,这样的口号当然也是在理的,堂而皇之的,结果却是为丹青者提供出更多的饭碗,因为既是上之所好,下必效行之。“洛阳纸贵”,大约说的正是这种情形:《清明上河图》中的画廊、古玩店也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往往,连普通百姓也会为之感染,大品牌养不起,买点无名氏的图样,为空徒四壁的家屋增添些热闹,这也是常情之所在。直至印刷术的普及应用,绘画创作,或称绘画生产的一些状况才得以改变,因为人们接触图像的手段得以重大的改变。

所以,以传世至今的宋、元佚名作品而言,由不同“粉本”、“家样”而来的同一格式、图式的作品是有所常见的;有一些画面,上面只是一些具有象征意味的形象元素:人,树,动物,山石;作为常用元素,它们都是有粉本、有一定模式的:它们被反复搬弄,作各种拼图的游戏。尤其在当时,这样的作品其数量之大,大概是可以“庞大”称之的。

更言之,对于“宝”的概念,“值钱”的概念,“稀缺”的概念,古今是不一样的。这一点,雅其事者亦须有所考量。

《临溪牧放图》的表现大体沿袭了两宋的文学理念与绘制习惯;形态上:远山一抹;中景为偏安于一侧的三株大树,以叶片描写的变化,提示出枝叶空间的交错与区划;溪流的存在,却是由观者视觉心理的自然感应而延伸;近景为坡地,高士人物的造型置于显目处,他是人文理想的化身;其身旁两牧童提示出声音与动感,他们是纯朴清澈的代言;左侧一耕牛若无其事地行走,它是农村生活的旁白。一派牧歌式的祥和、安逸景象。这是画者心中的美好与愿望。

作品的技法表现却直观透露出它的年轮。宋人的山水画作大体为如下的态势:一条在以唐以来“大、小李将军”为主导的“金碧山水”的轨道上运行;一条则以北方的“荆、关”,南方的“董、巨”为主轴,成为一时盛况;再一条则以“马远、夏圭”为主导的“斧劈”技艺的轨道上延展。“元四家”的出现,给画坛带来了新的元素与活力,然其影响速度与力度是不够快、不显然的。古时的传播远慢于今天的习惯性想象:最新而高端的作品并非能被社会普遍而及时认知;前代作品风格会以惯性作延续。

然而在《临溪牧放图》画面上,出现的既非“金碧”,亦非“斧劈”;既非北方的雄伟,亦非南方的甜秀;而是一种“新”的形态:

用带有水墨小写意意昧的散漫笔法表现出南方意趣。

这是“元四家”出现之时才有的可能。

两宋笔法则是以严谨以至精密而著称的;即便是“马夏”的“斧劈”,也是下笔快捷而笃定,不拖泥带水。

而盛行于明中早期的“浙派”则又以章法的复杂化,笔法的快捷化见长。

所以,《临溪牧放图》中的笔法见以“散漫”,一种失去了速度的表现方法,其构图布局又是沿袭“宋式”的。因此说,它是常行于元末明初之中间地带上的特别存在;至明代中后,其图式的动能便已消耗殆尽了。在明代中晚期吴门画家王式的图景中,我们大致还能感受到这样的气息。

因此判断,《临溪牧放图》的创作当在乎元、明之间;至明中期“吴门”绘画崛起之后,这种图式亦已渐渐失去市场。而在社会的传播功能与速度得以提升的历史条件下,至明晚期,董其昌更是扮演了一场画坛新戏的主角。一切似乎都“被”变了。

画幅中的两枚收藏者印记也颇有意思。

“昆山徐氏乾学健庵藏画”一印,是顾炎武先生很有出息的外甥、康熙进士徐乾学的用印;他为内阁大学士,《明史》总裁官,刑部尚书,曾为身陷官司的舅舅做过开脱;史传他藏书玩画成癖;传世至今的一些宋、元、明画作中,亦多有其留下的阅读痕迹。

另一枚收藏印“福山王崇烈南皮张莳夫妇购藏”,是晚清达人、甲骨文之父、山东福山人王懿荣的次子王崇烈的用印;他是光绪举人,知名学者,一生著述颇丰,成就主要在金石文字学方面;其夫人张莳亦是一位出生名门的烈女,当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时,她与王懿荣、谢夫人一道投井自杀了;之后两年,王崇烈深情不改,请“黟山派”篆刻家黄牧甫刻制了这枚具有特殊意义的用印。可惜他于1919年过早病逝,享年49岁。笔者还曾见一件由其父子传藏、其两代人共珍爱的翡翠鼻烟壶(图片),是文革期间由其墓室出土的。

《临溪牧放图》曾经此二人的递藏,当为历史上发生过的一件“珠联璧合”的雅事。

千古的艺术,只对知美、爱美、珍惜美的心灵产生共鸣与磁力。

《临溪牧放图》,无论其何人何时于何地所创作,其所传递出的,不变的只是千古以来优秀中国人对于平和、朴实、安祥的崇尚之心怀。

岁月恒久远,天地任逍遥。

猜你喜欢
画作
成化皇帝的“神奇”画作
画作欣赏(1)
读迷画作
A Dot That Matters
学生画作欣赏
“我心中的航天梦”画作展
“我心中的航天梦”画作展
行走的时髦画作
刘雷画作欣赏
诗虹画作采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