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乡
假期里,我把母亲接到我家由我照料几天。母亲喜欢看老戏,我就放了一部连续剧——《大清官》给母亲看。以我的观点看,导演努力想把它拍成一部正剧,可看来看去,总感觉像是在听刘宝瑞的相声。这也不必说了,反正母亲也不懂,她关心的只是剧中的主人公刘统勋,他就出生在母亲的故乡——诸城。
这是一个离我的出生地三千余里的完全陌生的地方,也是因为这个地方,我从小就喜欢地理和地图。翻开地图,我的视线便会随着青岛车经过的黑线,穿过老罕王的京城,穿过天下第一关,穿过津门、沧州和德州,穿过李清照和辛弃疾的故乡,穿过奇诡的聊斋故事的霉味和坊子酒的香味,停在一片生长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深深密密的高粱之海中,然后再换成红线向西,一站一站,把视线定格在那个县级单位的小圈上——那就是诸城。
这是一个名人辈出的地方啊!中国历史上的先贤舜据传就出生于此;孔明先生即为琅琊郡阳都县(今山东诸城)人;赵明诚——李清照的爱人,是诸城城关镇兰家村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作者,是诸城箭口人;刘墉——清代大学士,是诸城逄戈庄人;学者窦光鼐是诸城箭口乡郭家埠人;现代著名作家王统照、臧克家、王愿坚,都是诸城人。山东出名人,哪个城市也不同凡响。连孔圣人的家乡也不过是个县级市罢了,所以诸城混来混去不知怎么也就混成了一个县级单位,原来归青岛辖属,现在又划归潍坊管辖。填表的时候,我才不管这些,我只填诸城,这两个字的份量就够了。
宋代的诸城叫密州,宋神宗熙宁年间,这儿来了一位浓须峨冠的太守。政务闲暇,他常常发少年之狂,出门畋猎。莽莽苍苍的鲁南平原使他豪情满怀,“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诗人横溢的才华和不羁的个性、在文章事业上的风流自信,给这个城市平添了许多瑰丽的故事。这都是母亲不知道的。
母亲老了,总是讲起诸城县里那个叫百尺河的地方。小时候听不太懂山东话,把“百尺河”听成了“北齐河”,把“白龙湾”听成了“北灵湾”。第一次回故乡,从潍坊下车,买到诸城市的汽车票,花了28元,还听车长用诸城话对我说:“你迟俺一北,俺找嫩七十乐。”等亲眼看到“北齐河”和“北灵湾”,竟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呢。教我们语言学的教授总愿意拿诸城话来举方言的例子:“嫩气气,俺各气,窗上塞,打吱彻。”这个我能听懂,说的是:你起起,我过去,穿上鞋,打鸡去。他那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的模仿使得课堂都笼罩在笑声里。如果你听一个诸城人说山东的“妹子”长得可好了,你可别多心,那是说麦子长得好。要说“被子”不听话,你也别多想,那是说家里的那只“白鸡”淘气罢了。山东方言大概不算最难懂的,却是世界上最顽固的方言,你见过一个山东人说话不带山东味儿的吗?母亲到东北50多年了吧,乡音如旧。看到《红楼梦》里袭人的手炉,母亲就会说起五爷爷的手炉。五爷爷比母亲的年龄要小得多,在私塾里读晚课时,手常常被先生的戒尺打成个小馒头样子。看到广告里宣传的景芝酒,母亲就说起祖父推着独轮车去贩酒,要走一夜的路,有时会遇上一种“话皮子”,陪行人唠嗑到天亮。在我听故事的心中,也会浮现这样一个形象——样子像貂,毛色像火狐狸,嘴巴比八哥还巧,好玩极了。当然也有短道的毛贼,短就是抢劫,祖父是铁匠出身,练过功夫,个八的毛贼用一支长烟袋就打发了,碰到强悍的,就打开腰里盘着的七节鞭。
母亲相信龙,说皇帝的金銮殿是金砖铺地,还总会养两条真龙,连袁世凯也不敢坐那个宝座呢!我到北京去,拍了很多紫禁城和颐和园的照片,一样一样讲给母亲听,特别说到没有真龙的事。母亲说前后百尺河之间有一个湾,早年曾掉下来一条龙,鳞像小盆那么大,又腥又臭,招来了成片的苍蝇。人们从家里搬来一领领芦席往龙身上苫盖,络绎不绝地向龙身上泼水,后来在一个雷雨之夜,龙不见了,人们为了纪念它,便在那里修了一座白龙塔,两个湾也起名叫白龙湾。我回山东的时候,特意去看了这些地方,塔早就毁了,现在剩下的是满地的断壁残垣。遗址的边上,是部队修建的雷达站。两个湾呢,前湾还比较大,后湾只能算个深水泡子了。本地人说两湾的神奇之处在于在前湾丢了鸭子,几天后却发现它在后湾里游水呢。
去过几次山东,感受很深。山东的买卖多,玩意儿也多,母亲如数家珍地念叨那些集呀、会呀、山呀什么的,那些吃食玩物的精美灵巧常使我心驰神往。母亲说胶州湾里有一年出了一条大鱼,光骨架就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呢……
这个神奇的地方,多数的时候我只能用眼神在地图上亲近它,爱慕它。地图是平面的,体会不到故乡的凸凹;家信是老套的,品不出亲情的厚薄。我和故乡之间,是用母亲的故事维系的……
现在,母亲住到了我家,女儿却去了上海。对母亲来说,故乡之思在那个叫诸城的地方;对女儿来说,一张机票,票的一端在浦东,另一端连着通化,我的家,是她理所当然的故乡。而我呢?我的故乡在哪里?我为什么不还乡?如果我是一条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我该游向何处?
有空陪母亲
和老人在一起,时光一下子就慢了下来,我变成了一个非常有空的人。
看戏,给老人讲戏的故事,京剧、豫剧、越剧、吕剧、黄梅戏、评戏、花鼓戏、秦腔、梆子,一场一场看下来,关了电视,唱腔还在耳边回荡,余音绕梁大概就是这么来的。老人年纪大了,视力不好,听力也不好,喜欢的就是红红绿绿、锣鼓铿锵的热闹罢了。对于素来不听戏的我而言,这却成了一场视听的盛宴。
听戏还要点儿享受,最好的就是为老人家削水果。今天最成功的事,就是削了一条完整的皮,竟没有断,赶紧记录在此。我自己吃水果,少有削皮的时候,苹果、梨是带皮吃的,桔子、柚子是剥开吃的,菠萝是买削好的,不是没有削过水果吃,但是削得太难看不说,还断皮,有时候还削破了手,这大概能说明我性子急躁,没有静心的工夫。
为了静心,我特意带了一本曹全碑回家,打算写写大字,结果是怎么带回来的,就怎么躺在那里。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事急着去做,可就是觉得有做不完的事,心里面就像长了草,一片荒芜。
印象中很深刻的一件关于削水果的事,大概有十年了吧。一个外地同学的妹妹来小城玩,不知怎么喝多了,跟另外一伙人打起来了,他妹妹受了伤,打电话给我同学,同学就想到了我,让我去收场。等我赶到医院,打仗的人早已散了,他妹妹和一两个死党守在那里,见着我就像见着亲人似的,说赶紧交一点钱给医院,人家好处置。好家伙!感情这帮家伙连钱都没有。一阵忙乱过后,终于归于平静,偌大的病房就剩我们两个了。没有什么事可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就在那里削苹果。时间好像静止了,这世界上只剩下刀和苹果皮窸窣摩擦的声音。后来同学和其他几个人赶到了,一个女生哈哈大笑,说从没见过削得这么丑的苹果,我说,还没见谁有福气吃这么丑的苹果呢。
十年倏然而过,连点影子也寻不见。大家都在忙,同学的妹妹出院之后,也不知去向,我的号码随手机一块儿丢了,同学的电话也早换掉了吧。天上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我唱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登山,打球,玩摄影,忙得不亦乐乎,痛并快乐着,只是再没有削过苹果。
只有这个假期,因为陪着母亲,所以时间就像静止下来一样,山中不知日月,一抬头,立春都过去了,时光就在手中、刀尖上跳跃,编织着一幅安祥静谧的图画。母亲甚至记不起我的生日,过去的,都在慢慢地流逝,就像手里的苹果皮,一圈一圈,慢慢掉落。人生中有很多东西是不可靠的,比如说这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但这寒气就是不可靠的,必定一天天暖起来;同样,秋暖也是不可靠的,总会一天冷过一天。同样不可靠的还有领导的厚爱,就算几十年来同甘共苦,也有鸟尽弓藏的时候。昨天一个亲属打来电话,说她辞职了,因为她为之努力工作、肝脑涂地的公司在遇到难处的时候,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就是她。我劝她大可不必心寒,看开了,想透了,就放下了。
最是不可靠的是老人的健康,母亲89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还能操持家务,8月6日那天,突发脑血栓,送到市里急救,尽管抢救及时,恢复得很好,但与五个月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了,急速的衰老让人心痛不已。母亲是一个特别好强的人,穿着得体,不怒自威。现在,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晚上要握着我的手睡觉,常斜着眼睛看人,吃饭要带上护巾。回来的第一天,我送她一个小盒子,把她最常用的东西放在里面,随手取用,其中就有一个小镜子和一把小梳子,等我再回来看时,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小镜子把自己花白的头发梳理整齐。在母亲心里,自己不能照顾自己是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陈情表》让我泪流不止。“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我今年四十有七,母亲今年九十有零,也怕是报国之日长,而报母之日短也。我多么希望我手中的苹果皮越削越长,母亲在我手里吃的苹果越来越多,愿天下老人都能老有所养,都能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