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
爸爸任摩逊,尽职尽责一生,充其量可以说是一个乡村教育家。妈妈程远昭,是一个陪伴父亲在贫困山区,与穷孩子厮混了一生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园丁。
爸爸原先的一段历史,成为他在“文革”中受磨难最大的一个原因。妈妈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她要陪伴父亲,忍受各种屈辱,成为父亲的挡风墙,又要照顾我们兄妹七人,放下粉笔就要与煤球为伍,买菜、做饭、洗衣,又要自修文化,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她最后被评为中学的高级教师。她的学生中,不少是省、地级干部及优秀的技术专家,他们都对她的教学责任心印象深刻。妈妈這么低的文化水平,自学成才,个中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与父母相处的青少年时代,印象最深的就是度过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兄妹七个,加上父母共九人,全靠父母微薄的工资生活,毫无其他来源。
我经常看到,一到月底,妈妈就到处向人借钱度饥荒,常常走了几家都未必能借到。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没有穿过衬衣。有的同学看到很热的天,我还穿着厚厚的外衣,就让我向妈妈要一件衬衣。我不敢,因为我知道做不到。我上大学时,妈妈一次给我买了两件衬衣,我真想哭,因为给我买了,弟弟妹妹们就更难了。我家当时是两三个人合用一条被子,破旧的被单下面铺的是稻草。上大学我要拿走一条被子,他们就更挤了。没有被单,妈妈捡了毕业学生丢弃的几床破被单洗干净,缝缝补补拼凑了一条。这条被单在重庆陪我度过了五年的大学生活。
我高三快高考时,有时在家复习功课,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用米糠和菜和一下,烙着吃。那时我家穷得连一个可上锁的柜子都没有,粮食用瓦缸装着,我也不敢去抓一把,否则就会有一两个弟弟妹妹活不到今天。(我的不自私也是从父母身上学到的,华为今天这么成功,与我不自私有一点关系。)爸爸碰上几次,他心疼极了。后来的三个月,妈妈经常早上塞给我一个小小的玉米饼子,要我安心复习功课。我能考上大学,玉米饼子功劳巨大。如果不是这样,也许社会上顶多多了一名养猪能手,或街边多了一名能工巧匠而已。这小小的玉米饼子,是从父母与弟弟妹妹的口中抠出来的,我无以报答他们。
“文革”中,我家的经济状况,陷入了比自然灾害时期还困难的境地。那时的生活艰苦还能忍受,心痛比身痛要严重得多。由于父亲受审查的背景影响,弟弟妹妹们的入学录取一次又一次被否定,那个年代对他们的损失就是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他们后来适应人生的技能,都是自学来的。
粉碎“四人帮”以后,生活翻了个个儿。因为我两次填补过国家空白,又有技术发明创造,合乎那时的时代需要,突然一下子变成“标兵”“功臣”,部队与地方的奖励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我终于入了党,后来又出席了党的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爸爸也在粉碎“四人帮”后不久平反。
我转入地方后,一开始在一个电子公司当经理,栽过跟头,被人骗过。后来也是无处可以就业,才被迫创建华为的。华为的前几年,是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起步的。这时父母与我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在阳台上做饭。他们处处为我担心,生活也十分节省,攒一些钱,说是为了将来救我。听妹妹说,母亲去世前两个月还跟妹妹说,她存有几万元,以后留着救哥哥,他总不会永远都好。
回顾我自己走过的历史,扪心自问,我一生无愧于祖国,无愧于人民,无愧于事业与员工,无愧于朋友,唯一有愧的是对不起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