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
1976年,唐山大地震。
我被震醒后,下意识地将两个孩子从床上抓起来塞到床底下,见震动越来越强烈,已感到我住的老楼咔吧咔吧地摇摇欲倒,又从床下夹起两个孩子向楼下跑。慌不择路之间,将右脚大拇指的趾甲踢掉,竟全然不知。随后在路边胡乱搭起一个抗震棚,一家人总算有了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处。由于饥饿,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彻夜啼哭,我抱着她整夜在马路边上溜达。
地震后别人都可以不上班了,我自知身份敏感,不能不去。可第二天到工厂一看,全面瘫痪,厂里见不到几个人。交换台的电话员正在找我,总机接到军队的紧急电话,让我寻找一位老首长的女儿甄影颖。影颖在唐山当兵,本来休假到7月底,因为刚提干,非要提前归队,27号下午我刚送走她,28号凌晨地震,父母就联系不上她了。震后第四天,好歹到了名义上的唐山。眼前一片废墟,原来的唐山已不复存在。好不容易找到影颖所在的部隊,我心中的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灭。找到埋葬她的地点,在坟前立了一块木板做记号,匆匆搭车回津,向她的父母报信。
谁料一周后,我自己也差点死了一回。
工厂要恢复生产,先得检修被震坏的设备。我回家没能休息,上班还得带头苦干。在检修24米热处理炉时,一脚踩空从上面摔了下来,瞬间只觉得暖风擦过我的脸,火光在身边一闪而过,跟着就失去了知觉。如果就那样死了,也很惬意,没痛苦,也没什么可怕的。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正往医院急驰的救护车上。守在旁边的厂医说我福大命大,正好掉在几个装炉件的稻草袋子上,若稍偏一点,摔在铸钢的炉件上,很难想象是什么后果。
我那时是惊弓之鸟,遇事先往坏里想,却忽略了另一句经典———“物极必反”。随着“四人帮”的覆灭,工厂恢复党委领导,老干部落实政策,重回领导岗位,全厂各车间开始起用老的生产骨干。各级造反组织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大大小小的造反派头头该抓的抓、该管的管,其他的作鸟兽散,不等人下令便纷纷离开各个“总部”,从哪儿来的又回到哪儿去,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迅速隐身于群众之中。
我没有重回厂部,而是被任命为锻压车间主任。记得刚上任没几天就险些出事,一次是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来车间参观,赶上那天刮大风,车间顶部的天窗被打碎,一块大玻璃斜着从高空劈下,只差一点儿就砸中亲王随从的脑袋。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事后爬上三十多米高的车间顶部,一块一块地亲手检查玻璃。
另一次是国务院副总理纪登奎来厂视察,六千吨水压机正在锻造一个170吨的钢锭,干得正紧张时,锻造天车的兜链断了,通红的大钢锭就晾在砧子上。幸好当班的工人技术不错,只用几分钟就换上了新链子,正围着看热闹的领导们都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想不到当过洛阳矿山机械厂厂长的纪登奎倒很内行,当场问了一句让厂部头头下不来台的话:“你们的设备有定期检修制度吗?”厂部领导满脸怒气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是转嫁责任,索性实话实说:“检修制度是有,三年一大修,一年一中修,有故障随时修,但有许多年被当作修正主义的东西丢掉了。”纪登奎摇了摇头:“这么大的厂子,这么好的设备,管理制度一定要跟上,该建立的建立,该恢复的恢复。”
只是,管理制度也好,人也好,社会也好,若想痊愈,就需要一定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