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燕翔
略阳纪略
文/董燕翔
到略阳的时候,已接近黄昏时分。放眼望去,空中虽然云层较厚,但天光依旧大亮,并无暮色苍茫之感。这倒使人感到啧奇。常听人说略阳山高云障,“时过午,即不见日”,并因而得名,我却怀疑。现在眼前的情景,更让我确信略阳得名必有他因。
自古以来,中国地理命名便有依托。所见者常有以古国名、历代行政区划名称、地理特征、人文观念、政治因素、语言习俗等命名。东汉史学家班固说黄帝以水命名,“得百里之国万区”;尧以山命名,“怀山襄陵,天下分绝,为十二州”;禹则“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兹定九州;班固本人则以郡国为条,依次概述郡国之内的地理名称。以上这些应该是我国历史上对地理区域命名的基本方法。之后虽然命名方式逐渐增多,但因“时过午,即不见日”这种以日晷因素命名者,在古代汉族长期所辖区域,当属罕见。个中原因,当然与地理疆域命名兹事体大,关系政治的稳定,所以必须因稳定、确切的名称命名。小地方的名称则以百姓居住,利用语言风俗习惯填补。而日晷随季节变化,多有不定,不符合统治者的治国理念。由此可见,把略阳简单地解释成缺少太阳光顾的地方,虽然比较形象,也容易被大多百姓所理解,但过于直观,缺少底蕴,恐不足为凭。
另有一种说法。嘉靖《略阳县志》云“此地为用武之地,曰‘略’,象山之南曰‘阳’,故名‘略阳’”。如此,该“略”即可解释为地理之要冲、关隘。如果遍看略阳山水,初识人文风情,我以为,以要冲之论略阳,当属不虚。进而推知,以山水、城垣、人文而论,略阳当有“四略”。如果把我此次略阳之行所感也看作一略,那么,略阳之具有“五略”抑或不为过。
一曰“山略”。略阳地处汉中盆地西缘,秦岭西段南坡。四面环山,群山叠嶂。虽有嘉陵江水穿行,但并未产生大的冲积平原,以致山势陡峭,山脚直逼江水。城垣外围,奇峰笋立,怪石横生,构建出一幅天然屏障。李白、杜甫、陆游等大诗人到此,虽所见不同,却都留下无尽的感慨。而其所感又大体相通。李白喜欢游历名山大川,见识应当不俗,但来到此崇山峻岭之中,仍然感慨其高:“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感慨其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感慨其盘桓:“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感慨其绝尘:“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杜甫流亡此处,则专注泥公山之难行。“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单一个青泥岭,就要小儿进去,老翁出来。这样漫长而险峻盘桓之处,你还敢走么。如果一只器宇轩昂的大军非要从此经过,等到了略阳,怕也成了老年登山队了,又何堪一击。陆游抗击金军,在此驻扎。泛舟而行之际,看到两岸高峰皆因寒气袭人,更显瘦骨嶙峋。“山形寒渐瘦,雪意暮方酣。”殊见征战的艰难。而有见如此,三人都不约而同想奉劝世人。李白说:“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走哪不好,干嘛要到这里来。杜甫说:“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北方的人别急如风火般地往这里赶。陆游则说:“家山空怅望,无梦到江南。”南边的人来到这里,你做梦也回不到“风景旧曾谙”的俏江南了。
二曰“水略”。略阳有一江十水,水网密布,纵横交错。其中,汉元鼎六年武帝派兵平定西南夷,因沮水之名,将略阳故地命名为沮县。由此,足见略阳与水的渊源。除沮水外,略阳周边流经一江,即为嘉陵江。嘉陵江由北向南穿行千余千米,是千里漕运的重要通途。这条江水流入略阳境内后转而向东,然后继续向南,一路滔滔不绝而去。就在该县境内,嘉陵江或者河水漫灌:“析里之崖,川兑之间,高山崔嵬兮,水流荡荡。”或者江流湍急:“溪源漂疾,横柱於道。涉秋霖漉,盆溢滔涌。涛波滂沛,激扬绝道。”或者百转千回:“崖谷峻隘,十里百折,”或者泥沙俱下:“盛秋水潦,穷冬雨雪,深泥积水,相辅为害。”此等水域,首尾相连,绵延三百里而有余,造成了“有川不可以舟涉,有山不可以梯及”的局面。当此之时,即便是大军事家孙武在世,率领大军来到这里,看到如此情景,也会说“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又焉敢越辖境一步。此正可谓“秦之坤,蜀之艮,连高夹深,九州之险也!”
三曰“城略”。略阳分新城、老城,由八渡河水相隔。从地理位置上看,两城均群山环抱,绿水绕行。加之与西周以来所建故道相隔不远,所以可以直接扼制川陕交通。著名军事家诸葛孔明曾经来到这里,看到如此景观,便决计兴建一座城垣,取名武兴,寓尚武兴邦之意,可见,以这种地形,如果相守,则有险可依。《吴起兵法》云:“以一击十,莫善于扼;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或许没有读过这部兵书,曹操便急如风火般进攻汉中,以致犯了兵家大忌,最终落得损兵折将。陆游就嘲笑过他狼狈不已,致成千古遗恨的样子:“沮水春流绿,嶓山晓色苍。阿瞒狼狈地,千古有遗伤。”如果将战场前沿略作北移,依托险阻抗敌,同样能够收到奇效。南宋时期的仙人关之战,就是在南人一片绝望、金兵气势汹汹的形势下,由南宋将军吴玠打出的以少胜多的漂亮阻击战。如果进攻,向南,则当年秦将司马错率军据此挥师南下入川,一举结束蚕丛及鱼凫“四万八千年”的统治,将巴蜀收归大秦帝国的治下。向北,则必依陆游所筹划的战略,“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而古时略阳向北并无道路可循,于是,依托栈道即为必然。李白说“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唐人则说“梁州秦岭西,栈道与云齐。”有了栈道,才会上演———“武王伐纣,蜀亦从行”的方国寻求光明的正义之战;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突然袭击;诸葛亮巧用木流牛马千里大迂回的远程进剿;姜维借助羌、胡之力九伐中原的陇西混战——这样一出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大剧。
四曰“吏略”。略阳虽然偏狭一隅,却在东汉时期出了一位奇人。这位奇人走到哪里都政绩卓著,好评如潮。他就是李翕。说他奇,奇就奇在他在担任地方官员时,除“年屡登,仓庚惟亿,百姓有蓄,粟麦五钱”,从而引得“瑞降丰稔,民以货殖。威恩并降,远人宾服”外,总是因修葺道路而声名远扬。他在渑池当县令,便修了“崤嵌之道”。到略阳任武都太守之后,先将“两山壁立,隆崇造云,下有不测之溪”的西狭整治一番,然后再把“临深之厄,冬云则冻,渝夏雨滑汰,顿踬伤害”的天井修理一新,最后将“汉水逆让,稽滞商旅”的郙阁栈道“改解危殆。”如此便民出行,自然会有所回报。四处修路,换回来的是四块功德碑。这种现象,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都属罕见。又有多少地方良吏的业绩,能够冲破如此高度的“关隘”而获得更多的功德碑呢。
五曰“人略”。我们一行人这次到略阳,是为精准扶贫而来。在我看来,山区农业长期裹足不前,当然与客观环境恶劣有关。比如个体发展,几千年来进步有限已是明证。规模式发展,既受山区地理环境制约,又缺乏交通、通讯等设施的跟进。要想发展,也属不易。只是客观环境虽然受限,主观因素亦不可忽略。教育、知识、创新观念等同样束缚山区发展。资金投入可以改变山区基础设施,但十年树木,百年育人则应该是彻底解决山区农业的根本。而这一点,与斩关夺隘又有何异。我想,让农户立足眼前,放眼长远,把目前产业和再创造产业与市场结合起来,最终寻找到脱贫之路,或可成为我辈的扶贫战略也未可知。
有了以上的“五略”,将具有要冲之意的地方称作略阳,亦可谓实至名归了。
古人命名以山南为阳,略阳城垣在象山之南,故称略阳。如果兼顾日晷说法,将此“阳”比作太阳,则略阳即有光照五略之意,或许更具奇趣?
(作者单位:陕西省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