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把患疟疾病说成发疟子。谁今天怎么没出工呢?他在家里发疟子哩!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夏天和秋天,人发疟子是一种普遍现象。好比人人都免不了被无处不在的蚊子叮咬,每人每年也会发上一两次疟子。那时候,我们不知道发疟子是寄生在我们体内的疟原虫在作怪,也不知道发疟子是由蚊子的传染而起,说是鬼附体造成的。那种鬼的名字叫疟子鬼。人对鬼历来无可奈何,一旦被疟子鬼看上,大部分人只能干熬着。熬上七八天或十来天,等把疟子鬼熬烦了,疟子鬼觉得老待在你身上不新鲜了,没啥趣味了,就转移了。疟子鬼一走,你的病就好了。
也有人性急,疟子鬼一上身,就想尽快把疟子鬼甩掉。流行的办法是跑疟子,也就是和疟子鬼赛跑。如果一个人跑得足够快,快到疟子鬼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就有可能把讨厌的疟子鬼甩到屁股后面。跑疟子在时间上有一个条件,不能夜里跑,也不能早上跑,只能在正晌午头跑。在跑疟子过程中,有两条类似规则性的要求,那就是不能回头看,也不能停下奔跑的脚步。你要是回头,疟子鬼以为你在逗它玩儿,会对你紧追不舍。你要是停下来呢,疟子鬼乐不可支,会继续以你的脊梁板为舞台,大唱胜利者之歌。妇女、老人和孩子,自知身体较弱,不是疟子鬼的对手,从不敢与疟子鬼过招儿。敢于跑疟子的都是一些青壮年男人,他们自恃身强力壮,可以与隐身的疟子鬼较量一番。
我曾多次看见过我们村或外村的青壮男人在野地里跑疟子的情景。往往是,我正端着饭碗在村西护村坑里侧吃午饭,隔坑望去,见一个人在田间的小路上埋头奔跑。秋收已毕,刚刚种上的小麦尚未出芽,大面积的田野一望无际。秋阳当头照着,空旷的黄土地里荧荧波动着半人高的地气。据说日正午是各种鬼魅们活动和活跃的时间,其中包括疟子鬼。我仿佛看见,众多的疟子鬼手舞足蹈,在为那个附在奔跑者身上的疟子鬼助威加油,加油!加油!而在野地里奔跑的只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去鼓励他,为他加油,他的身影显得古怪而孤独。我不知道跑疟子的效果到底如何,只知道整个夏季和秋季,我们那里没有一个人能吃胖,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红光,一个两个,不是面黄,就是肌瘦。那都是被肆虐的疟疾病折磨的。
我自己发没发过疟疾呢?无一例外,当然发过。传说中的疟子鬼好像还比较喜欢我,我在老家期间,几乎每年都要发上一两回疟子。要不是听说屠呦呦因发明治疗疟疾的青蒿素得了诺贝尔奖,我或许想不起写一写小时候发疟子的事。屠呦呦获奖后,疟疾被人们重新反复提起,还说青蒿素在非洲每年可以挽救超百万人的生命,感叹之余,我想起我和疟疾也是有过关系的。我发疟子发得比较厉害,比较丢丑,几近疯狂的程度,回忆一下,还是蛮有意思的。
有两次发疟子,给我留下的记忆深刻一些。
一次是在夜间发疟子。疟子袭来,先发冷,后发烧。至于发烧烧到多少度,家里人谁都不知道。父亲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得烫手。母亲摸摸我的脸,说烧得跟火炭儿一样。发烧那么高怎么办?父亲的办法,是把我盖在被窝里,搂紧我,让我出汗。捂汗。这是我们那里对发烧的人普遍采取的措施,乡亲们认为,出汗就是散热,只要捂出汗来,发烧就会减低,或者散去。可能是因为父亲用棉被把我的头捂得太严了,被窝里一点儿都不透气,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费劲,差不多要窒息了。迷迷糊糊中,我大概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垂死挣扎了一下。我挣扎的办法,是噢地叫了一声,双脚使劲一蹬,光着身子从被窝里蹿了出来。床头前面有一个盛粮食的圆形的囤,囤与床头之间有一个缝隙,我蹿出来后,就掉在缝隙之间的地上。父亲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一只胳膊,往床上捞我。我定是发烧烧昏了头,失去了理智,竟张嘴在父亲的胳膊上咬了一口。以前,我只知道狗才会咬人,自己从没有咬人的想法。是发疟子发高烧,把我变成了一条狗。
更可笑的是,又有一次发疟子,把我烧成了“孙悟空”。这次疟子上来的时间是秋后的半下午。疟子鬼像是和我有约,一到半下午,它便微笑着如期而至。说实在话,我一点儿都不想和疟子鬼约会,这样的约会是它单方面发起的,是强加给我的,每次都把我害得很苦。可父母从没有带我去过医院,也不给我买什么药吃,似乎谁都无法拒绝疟子鬼的到来。可怕的是,明明知道疟子鬼下午要来,我只能坐在家门口等它。疟子鬼每次来,必给我带两样礼物,一样是冰,一样是火。我一得到冰,立即全身紧缩,冷得直打哆嗦。我听见我的上下牙齿因哆嗦磕得咯咯的,就是咬不住。一得到火,我身上就开始发热,起烧。烧到一定程度,我头晕目眩,看树不是树,看屋不是屋。我家灶屋旁边有一棵桐树,桐树本来长在地上,头晕时再看,桐树一升,一升,就升到天空去了。目眩时看灶屋也是,灶屋像是遇到了旋风,旋风一旋,灶屋就随风而去。在家里负责看护我的二姐,见我烧得满脸通红,在堂屋的门槛上坐不住,就让我到大床上躺着。我躺到床上要是能睡一觉,也许会好受些。可我睡不着,闭眼睁眼都不行。闭上眼,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上浮,越浮越小,小着小着就没有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我赶紧睁开眼。不料睁开眼更恐怖,我看到屋墙在摇晃,屋顶在倾斜,似乎随时都会墙倒屋塌,把我砸死在下面。不好,我要逃。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蹬着床头的粮食囤,往用高粱秆做成的箔篱子上攀爬。箔篱子又薄又滑,很难爬得上去。我一抓住箔篱子,箔篱子就哗哗响起来。二姐听见动静进屋,问我干什么,让我下来。我要干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我或许想爬上箔篱子上方的梁头,在又粗又大的梁头上暂避一时。二姐拉住我的脚,把我从箔篱子上拽了下来。
二姐没能终止我的行动,我夺门而出,向外面跑去。我们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院门是一个敞开式的豁口。按常规,我应该向豁口跑去。发烧烧得我头脑中没有了常规,我竟跑进了三爷家的菜园子,并翻过菜园子的后墙,向村后跑去。二姐在后面追赶我,大声喊着要我站住,站住!我不会听二姐的,她越让我站住,我越是加快奔跑的速度。迷乱之中,我仿佛觉得自己正和疟子鬼赛跑,而二姐正是传说中的疟子鬼。很快跑到村后的坑边,我记得坑上搭着一根独木,跨过独木桥即可到村外。不知为何,独木桥没有了,眼前只有像堑壕一样深深的水坑。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想起爷爷讲的孙悟空的故事,我想我不就是孙悟空吗,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这个小小的水坑算得了什么。于是我纵身一跳,向对岸跳去。跟头翻得不太理想,我垂直落入水中。好在我会凫水,加上秋水一激我清醒了些。等二姐赶到水边,我正水淋淋地往岸上爬。
现在回想起来,我发疟子发得那样严重,没有丢掉小命儿,脑子也没有烧坏,如今还能正常运转,真是万幸!
大约是到了一九六九年,我看到我们生产队饲养室的后墙上用白石灰刷了大标语:“疟疾蚊子传,吃药不要钱;得了疟疾病,快找卫生员;连吃八天药,防止今后犯。”赤脚医生给村里的每个人都发了药。几样药都很苦,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青蒿素。反正自从那年吃了药以后,我再也没发过疟子。
有次去山东,见蝎子成了如今的一道菜。全须全尾被称为全虫的蝎子,用烈油炸过,一上桌就是一大盘。被炸熟的蝎子支里八叉,呈现的是挣扎过程中被固定的状态。每看见这道菜,我都会想起,我小时候曾被蝎子蜇到过,尝过这家伙的厉害。
小时候成天在野地里跑,先是蜜蜂蜇过我,后是马蜂蜇过我,接着就被蝎子蜇到了。这三种虫子有一个共同特点,它们的武器都不是长在嘴里,而是长在尾部。尾部生有一根注射器一样的利刺,“注射器”里装的都是毒液。相比之下,蜜蜂的毒性小一些,被蜜蜂蜇过,出一个小红点儿,疼上一阵儿,就过去了。马蜂细腰长身,毒性要大一些。被马蜂蜇到,想隐瞒都不行,因为蜇到的地方会发肿,带样儿,三四天之后才会恢复原状。最可怕当数蝎子,蝎子的毒辣是重量级的,一旦被蝎子蜇到,会疼得钻心钻肺,砭骨砭髄,让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是在夏季的一天晚饭后被蝎子蜇到的。农村吃晚饭比较晚,一般都是端着饭碗摸黑在院子里吃。所谓晚饭,也就是一碗稀饭,里面顶多下几粒麦仁而已。我喝完稀饭,往灶屋送碗时,右手在门框上摸了一下。这一摸,得,正好摸到蝎子身上,就被蝎子蜇到了。刚被蝎子蜇到时,我并没意识到遭遇上了蝎子,当右手的中指猛地刺疼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被钢针扎着了,而且扎得还挺深。这是谁干的?把针插在门框上干什么!我正要把疑问说出来,又一想,不对呀,就算门框上有针,我只是把针轻轻摸了一下,针也不会扎得如此主动和厉害呀!坏菜,黑灯瞎火的,我定是摸着蝎子了。那时候,我们老家的蝎子是很多的。蝎子是夜行爬虫,一到夜晚,蝎子就往上翻卷着带环节的长肚子,举着武器出行了。特别是在闷热潮湿的天气,从墙缝里爬出来的蝎子更多。我见有的大人拿着手电筒,哈腰探头往墙根上照。照到一只蝎子,趁蝎子被强光照得愣神的工夫,就用竹筷子夹起来,放进玻璃瓶里去了。不到半夜工夫,捉蝎人就能捉到多半瓶活蝎子。我们那里的人不吃蝎子,他们把蝎子卖到镇上的中药铺里去了。我从没捉过蝎子,与蝎子无怨无仇,相信蝎子不是有意蜇我。也许是那只蝎子从门框上经过,我碰巧摸到了它,它误以为我要捉它,就给我来了那么一下子。
我对娘说:蝎子蜇我了。娘惊了一下,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感觉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不是蝎子蜇的是什么!娘说:蝎子蜇着可是很疼的,你不疼吗?
当然疼。在娘说到疼之前,我的手指虽说也疼,但疼得不是很厉害。娘一说到疼,仿佛对疼痛有所提醒,我的手指霍地就大疼起来。真的,我一点儿都没有夸大其词,的确疼得霍霍的。那种疼像是有一种跳跃性,它腾腾跳着往上顶,似乎要把皮肉顶破。顶不破皮肉,只能使疼上加疼。那种疼又像是有一种滚动性,它不限于在手指上作威,忽儿滚到这里,忽儿滚到那里,整只手,整条胳膊,甚至全身都在疼。人说十指连心,我以前不大理解,这一回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怎么办,我只有哭。我那时意志力还很薄弱,没有力量忍受疼痛。我一上来就哭得声音很大,很难听,鬼哭狼嚎一般。我们那里形容一个人哭得尖利,难听,说是像被蝎子蜇着了一样。我不是像被蝎子蜇着了,而是货真价实的被蝎子蜇着了,哭一哭是题中应有之义。娘无法替我受疼,无法安慰我,也没有劝我别哭,只是让我躺下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我倒是想睡一觉,可哪里睡得着呢!通过大哭,我想我的疼感也许会转移一下,减轻一些,不料我的疼感如同一架隆隆开动的机器,而我的眼泪像是为机器加了油一样,使“机器”运转得更快,疼得更厉害。我的身体以前从没有这样疼过,不认为疼有什么了不起。这一次我算是领教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疼法,疼起来真是遭罪,真是要命。
除了大哭不止,我还为自己加了伴奏。我躺在放在院子里的一扇门板上,伴奏的办法是一边哭一边用两个脚后跟交替着擂门板,把门板擂得砰砰响。我家住的院子是一个大宅院,院子里住着四五户人家,其中有爷爷奶奶辈的,有叔叔婶子辈的,还有不少堂哥堂姐堂弟堂妹。我知道,由于我的闹腾,全院子的人恐怕都睡不着觉。可我没有办法,谁让万恶的蝎子蜇了我呢!几十年后,一个堂弟对我说,那次挨了蝎子蜇后,我差不多哭了一夜,直到天将明时才睡着了。我说很丑很丑,不好意思!
由于对蝎子心有余悸,见炸好的蝎子端上来,我不大敢吃。朋友一再推荐,说是山里野生的蝎子,我才尝了尝。油炸蝎子挺好吃的,跟我小时候吃过的蚂蚱、蛐蛐、蚰子、爬蚱的味道是一样的。不过吃过一两只后,我就不再吃了,不能因为蝎子曾经蜇过我,我就对沦为盘中餐的蝎子大吃大嚼。
我大姐小时候也被蝎子蜇过,她是摸黑用葫芦开成的水瓢舀水时,被爬在瓢把儿上蝎子蜇到的。
在电话里听还在老家的我大姐说,老家现在没有蝎子了,农药的普遍使用,药得蝎子已经绝种了。
二○一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英国最后一座深层矿井关闭之际,笼罩在凯灵利矿区的是一种依依不舍的伤怀气氛。矿工们升井之后,未及洗去脸上的煤黑,身上穿着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就开始在井口合影留念。不少矿工从井下挑选了一块原煤,要把煤块像保存宝贝一样收藏起来。他们眼含泪水,互相拥抱,说着一些告别的话。多少年的矿工生涯,对他们来说不仅是一份工作,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精神寄托。矿井的永久性关闭,使他们的生活面临断崖式改变,仿佛整个精神世界的大门也对他们关闭了。凯灵利煤矿有四百五十名矿工,井下特殊的生态环境,使他们以命相托,生死与共,结下了兄弟般的深厚情谊。失去了采矿的情谊纽带,他们或将各奔东西,再也没有了一块儿喝酒的机会。他们情绪悲观,还有一个不容回避的客观原因,是担心失业之后会沦为走投无路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有的矿工仍不失幽默,他们把自己比喻成最后的恐龙。还有的矿工以诗意的语言宣称,世界上最后一盏矿灯行将熄灭。
我也曾是一名矿工,在媒体上看到上述这些信息,我感同身受,与英国的矿工兄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在想象里,我仿佛来到了凯灵利煤矿,正以一个中国老矿工的名义,安慰那些英国的矿工,并劝他们看远些,想开些,以顺应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尊重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进程。
通过阅读矿工的儿子劳伦斯写的煤矿生活小说,我认识了英国的矿工。通过阅读左拉的长篇小说《萌芽》,我了解了法国的矿工。文学的功能就是这样,它能够跨越国界,超越种族,让全世界的读者都可以比较集中、详细、生动地读到某种职业从业者的生存状态、性格特点,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一声窑哥们儿,双泪落君前。”我得到的阅读体会是,全世界的矿工都好像是一家人,只要在幽深的矿井摸爬过,就可以彼此认同,开怀畅饮。
我的一些写矿工生活的小说,也被翻译成了英文、法文、德文等外国文字,并在外国出版了单行本。我不知道那些国家的矿工读到过我所写的中国矿工生活的小说没有,不知道他们对中国的矿工有多少了解。但不管如何,我都愿意对全世界的矿工,特别是对英国的矿工,就矿井关闭问题谈一点儿我的看法。
人所共知,全世界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是由英国率先发起的。工业革命的动力来自蒸汽。而蒸汽是从哪里来的呢?毫无疑问,蒸汽是通过燃煤生发、聚集起来的。没有矿工哪有煤,没有煤哪有蒸汽,没有蒸汽哪有动力呢!所以正确的顺序应该是,矿工挖出了煤,烧煤把水变成蒸汽,蒸汽推动各种机械运转,以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才实现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身在地层深处劳作的矿工,虽然默默无闻,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也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功臣。关于煤炭在强国中的重要作用,曾经学过采矿专业的鲁迅先生有过这样精辟的论述:“石炭者,与国家经济消长有密切之关系,而足以决盛衰生死之大问题者也。盖以汽生力之世界,无不以石炭为原动力者,失之则能令机械悉死,铁舰不神。虽曰将以电生力矣,然石炭亦能握一方霸权,操一国之生死,则吾所敢断言也,故若英若美,均假僵死植物之灵,以横绝一时。”鲁迅在《中国地质略论》里写这番话时,英国仍处在国力强大的鼎盛时期,以煤炭为主要能源的经济还在英国占有主导地位。那时英国有三千多座煤矿,年产量将近三亿吨,采矿从业人员超过一百二十万,是全世界第一产煤大国。
随着后来以电气为标志的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兴起,随着天然气、石油、核能、风能等替代能源在英国的使用,英国的煤炭产量才逐渐减少。特别是到了一九五二年,由于燃煤造成的空气重度污染,伦敦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持续五天的毒雾事件,造成大批伦敦居民呼吸困难,逾四千人在事件中丧生。此次生态灾难,使英国痛定思痛,决心进一步减少对煤炭的使用。英国不仅要关闭最后一座深层矿井,还计划到二○二五年关闭所有燃煤电厂。到那时,英国会彻底告别持续了三百余年的煤炭经济时代,进入后煤炭经济时代。
我想对英国的矿工兄弟们说的是,对煤矿的感情可以理解,失业后所面临的困境也值得同情。但感情不能代替理智,行业观念阻挡不住世界发展的大势,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随着全球性能源结构的调整,当前整个世界正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转变。在此转变过程中,被称为“碳排放大鳄”的煤炭,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被迫渐次放低身段,而后无奈转身,直至最终退出历史舞台。说实在话,我们人类对地球的索取太过贪婪,长时期对亿万年前生成的化石能源的开采,已经把地球掏得千疮百孔,使地球原本完整的肌体遭到极大破坏。地球的确该休养生息了,我们必须以感恩之心,珍惜和善待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地球的存在决定着我们的存在,地球的美好决定着人类家园的美好,让我们放下镐头,张开双臂拥抱地球吧!
英国的矿工兄弟也许不知道,我们中国的数百万矿工兄弟也遇到了经济转型升级、能源结构调整、煤炭产能过剩和煤炭消费让位于环境保护的问题。我这篇短文既是写给英国的矿工兄弟,更是写给国内的众多矿工兄弟的。因兼着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的一个职务,我对全国煤炭行业的现实状况格外关注。近年来,我不断听到的都是一些不好的消息:哪儿哪儿的煤矿停产了;哪儿哪儿的矿井关闭了;哪儿哪儿的矿工已连续数月领不到工资;哪儿哪儿的大批矿工即将告别煤矿,转岗另谋生路等等。每每听到这些让人心情沉重的消息,我连想哭的心都有。毋庸置疑,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煤矿工人为全国的经济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同时也付出了很大牺牲。近三十多年来,中国的经济之所以能够快速发展,并超越英、法、日、德,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从能源构成的角度讲,将近百分之七十的能源是来自煤炭。如果离开煤炭这根巨大、强有力的支柱,中国经济的天顶就无以支撑。当然,煤矿工人也分享了发展的成果,生活质量大大提高。然而,由于绿色发展等新的理念成为时代的共识,由于去产能成为煤炭行业的必由之路,煤矿的经济效益和矿工的薪酬必定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我有不少朋友和一些亲戚在煤矿工作,他们无不为前景感到担忧。
其实在上个世纪末的两三年,全国煤矿就普遍遭遇到了一场困难,以致有的矿工家庭连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当时我还在《中国煤炭报》当记者,曾写过一篇《目睹贫困现状》的长篇通讯,深入细致地记述了陕西蒲白矿区几个矿工家庭的艰难处境。与此同时,煤炭行业上上下下一片哀叹之声,说煤炭工业成了夕阳工业。为了正面回应这个问题,我又写了一篇记者述评,题目是《煤炭工业是夕阳工业吗?》,刊登在《中国煤炭报》的头版头条位置。述评文章借助煤炭工业部门一些资深专家的判断,证明在未来几十年内,煤炭在中国的能源构成比例中仍将占有主导地位,说煤炭工业是夕阳工业为时尚早。果然,全国煤矿很快就迎来了连续十年的黄金期。十年内,矿山热火朝天,产量大幅攀升。矿工腰包鼓鼓,欢天喜地。然而也正是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不少国有企业和私营企业不加节制地趁机扩张,才落得如今被过剩产能的包袱压得喘不过气、金子跌成黄铜价的被动局面。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时至今日,从感情上我仍不愿认同煤炭工业是夕阳工业的说法,因为中国目前的经济发展仍离不开煤炭。试想一下,如果现在断然掐断了煤炭供应,大地的繁荣将变成凋蔽,人民的温暖将变得寒冷,祖国的光明将变为黑暗。可是,从理性上我们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对煤炭的消耗量呈现的确实是逐年递减的趋势,全世界是这样,中国也是这样。在万众创新的倡导下,在科技进步日新月异的今天,中国又出现了自造、自用、自售新兴能源的苗头,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如同国人很少再用柴火煮饭一样,再也不用烧煤了。如果那样的话,中国的矿工将彻底告别沉重的、见不到阳光的、甚至是危险的劳动,谁能说不是一件幸事呢!
话题再回到英国的煤矿,英国最后一座深层矿井的关闭,对我国的煤矿的确有着警示和借鉴的意义。在此也祝福英国的矿工兄弟,愿他们以矿工特有的不屈和开拓精神,开创更加美好的未来。
刘庆邦: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获第二届和第四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俄、德、意等外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