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坟地,处于城市和农村接壤的地界,坟地西边是一道很长很高的红砖墙,墙里面是一个国营大粮库。好像粮库大多数都在野外。
有个放羊老汉在粮库的红砖墙下垒起两道矮墙,左边一道,右边一道,两道小墙也就一米来长一米来高,砖是从附近的垃圾堆里捡来的,砖的颜色就不一致,墙就是花墙。两堵矮墙倚在红砖墙的阴凉里,人坐在里面不遭日晒。矮墙上没搭顶子,露着天,像个簸箕,是放羊老汉休息的地方。在坟地边闹个休息的地方,真是奇怪。簸箕样的墙里面垒着四个坐人的方砖台,老汉没事儿的时候就坐在一个砖台上,对着坟地吹唢呐,余下的空砖台是等着有人来坐的。
老汉的羊散漫在坟地上和荒地里,往这边走走,再往那边走走,在坟地和荒地里吃草,那些羊好像有人管着,不往远走,每当走到唢呐声边缘的时候,就折回来,走来走去的,总是走在唢呐声的范围里。老汉用不着去追赶羊群,就总是坐在矮墙里对着坟地吹唢呐。老汉常常想,这羊群像不像某个年代里的人群?总是生活在一种固定的声音里和一个固定的范围内?老汉觉得挺像的。
日子久了,有个七十三岁的老人,挺精神,每天下午骑着车子来,车把上挂着一个长条布包,包里装着一把二胡,这两个老人就坐在红墙的阴凉下,一个吹一个拉,就让这片坟地少了死亡的气息和死人的寂寞。
一天下午,我到街上闲遛。到处都是小短腿儿的狗汪汪乱叫,到处都是呼呼的汽车,有的警车没事儿也打开响亮刺耳的警笛,撕裂长空,更让人心烦,路边的两棵树干上撑开一块长方形的悬赏横幅,横幅是红底白字:此处有一肇事车撞死一位七旬老人,有举报者赏金三万元。右下边有电话号码。
烦人,真是烦人,这世界简直是令人不忍目睹。我走向野外,走了一个多小时,被唢呐和二胡声唤过去了。我冲着两个老汉礼节性地笑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坐在方砖台上,看他们吹唢呐拉胡琴。我怎么觉得吹唢呐的老汉这么面熟呢?我问老汉,你是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挨过斗,老汉笑笑说:“我这辈子净撅屁股了,净挨斗了,一辈子啥也没干。”说完话,就瘪着嘴笑。笑得像个小孩子,一看就是那种饱经沧桑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了。
我不知道老汉姓什么叫什么,可我记得人们都叫他“历史反革命”,一提起“历史反革命”,当地人就知道是指谁的。我还记着他,我奇怪我怎么还记着他?已经四十多年了,我平时并没有想起过他,可这会儿一见,我突然发现,我原来还记着他。我上学的时候,到工厂的铁工车间去学工,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历史反革命”。他好像三十多岁,整天都站在煅烧炉前,两手操着大铁夹子,从炉子里往出夹烧红的大铁块儿,再把夹出来的大铁块儿夹到汽锤下进行锻造。煅烧炉的炉门总是呼呼地往出喷火,就像失火房子的窗口,里面的火焰从窗口往出喷。特别是夏天,站在炉前,真是烤得受不了。别的工人都轮换着在炉前干活儿,只有他,没人替换。他穿着脏兮兮的劳动布工作服,工作服被飞溅的火星子烧得窟窿眼睛的样子,就像身上裹了一张破渔网。我常常偷看他,没见他说过话,也没见有人跟他说过话。这会儿见了老汉,就想起了他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老汉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寂寞的人。
老汉笑着说,五七年反右的时候,他就被打成“坏分子”了,就开始挨斗了,那时候才二十多岁,他说他从二十多岁就打下了挨斗的基础,每次来运动都要挨斗。
为啥?
他笑着说,也说不清是为啥,活了一辈子了,想来想去,咋也想不清是为啥。反正呢,说我思想有问题。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也没说啥,好像是我本来就应该挨斗,就又挨起斗来。
我说,挨斗总得有个原因吧。
老汉说,有啊!有一天我开汽锤打铁,汽锤不好好起,呜呜呜……呜呜呜……没劲儿。他哼着旧戏,拿着一根铁棍儿去拨皮带,想看看皮带是松是紧,结果铁棍儿被旋转的皮带给挑飞了,也没打着人,也没打着啥,可有人就跑到领导那儿告他搞破坏,人们说他搞破坏也就罢了,可他还一边搞破坏一边唱旧戏,很得意的样子,他的思想反动得厉害呢。
领导说,抓起来,审问他。
他被关起来了,有人逼他承认是搞破坏,他死不承认,他说他当时要是承认了,就完了,就蹲大狱了,说不定还得枪毙了。
老汉显出害羞的样子,苦笑着说,后来就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了,老婆孩子都被取消了城市户口,撵回农村去了。他说他老婆可真是跟着他吃尽苦头了。你想想,一个女人,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还要下地干活儿,尤其又是反革命家属,村里人都看不起我老婆孩子,不理我老婆孩子,大队干部们想咋欺负就咋欺负他们,他们在农村过的日子啊,那可真不叫人过的日子。我现在一想起他们过的那种日子,我这心啊,就打寒颤。
“历史反革命”是矿务局修配厂的工人,人们不叫他的姓名,都管他叫“历史反革命”。人们总是很随意地说,就那个喜欢唱旧戏的“历史反革命”,大家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瘪着嘴,眼神流露出惊恐的男人。
老汉用唢呐指着眼前一个坟堆说,那小子更冤枉,他叫王火,是车工,“文革”的时候,有一天他用砂轮磨车刀,砂轮突然飞到了天上,也没打着人也没打坏东西,可当时有人硬说他是搞破坏,让他写检查,他不识数儿(土话的意思就是不精明),硬说是螺丝松了,砂轮才飞到了天上,他说要说他有什么错的话,也就是没检查螺丝松没松。“历史反革命”笑着说,你说他没检查就没检查吧,可他还偏偏要多说一句俏皮话,他说“老虎还有个打盹儿的时候呢,别说是人了。”领导生气地说,嗬,听你这话,你还有理了呢,让你来干革命工作,你却要老虎打盹儿,我让你打盹儿,斗他!革命群众一哄而上,当时就掐住王火的脖子,让他低头弯腰,把他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跟我一样,也被抓进了“群专”大院儿里。你问我“群专”是啥?要是往细说呢,我也说不清,大体上就是群众专政组织,那时候的群众权力可大了,想专政谁就专政谁,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老汉说到这儿,很滑稽地笑了一下。
在历史的记忆中,那时候不管是哪个单位,都要有阶级敌人,没有阶级敌人的单位就是不正常的单位,就要受到上级批评,那时候是哪个单位没有阶级敌人就是揭不开阶级斗争的盖子,就是落后单位。领导和工人都觉得自己的单位里揪不出阶级敌人来,脸上就不光彩,就觉得很羞耻。领导们更想揪出阶级敌人来,揪不出阶级敌人来,恐怕领导就是阶级敌人了,说不定哪天上级领导给工人们暗示一下,单位领导就完蛋了,所以当领导的都想在自己的单位多揪出一些阶级敌人来。矿务局修配厂当时揪出的阶级敌人是全局最多的一个单位,是全局的阶级斗争先进单位。阶级敌人被圈在“群专大院”里,有时候让人家拉出去批斗,有时候在院子里斗私批修,自己批斗自己。那些坏分子被拉出去批斗的时候,真是千奇百怪,有的头上戴着一个纸糊的很高很高的尖帽子,就像一个小塔,用铁丝勒住下巴,帽子才能戴住。有的戴着一个纸糊的大牛头,有的戴着竖嘴獠牙的鬼脸,统称牛头马面鬼。那些坏分子的脖子上都挂着长方形的牌子,沿着大街游街示众,他们一边走一边当当的敲锣,一边当当的敲锣一边喊自己叫什么名字,喊自己是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国民党区分部……孩子们跟着那样的队伍满街跑,嘻嘻哈哈地很开心。
我一边听老汉说事儿,一边看见眼前就像过电影一样晃过一幕幕过去的情景。老汉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总是笑眯眯地叙述着过去的惨痛经历,好像把过去当成儿戏了。老汉说,那时候王火年轻,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总喜欢说俏皮话,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就嬉皮笑脸地说,嗬嗬,看这日子过的,吃饭有人端,睡觉有人看,不赖。看押坏分子的民兵就生气地说,你小子等着,你等着,等着你的不赖吧。人们就说,看着吧,王火总有一天要跟着那张嘴倒大霉呢。
“历史反革命”显出茫然的样子,停了片刻。唉声叹气地说,唉,想起过去真是伤心,真是不想想。他用唢呐指着坟堆说,那时候,要不是他分给我饭吃,我早就饿死了,还能活到现在?可惜呀,王火自杀的时候,才三十多岁。
“历史反革命”突然挥起一条胳膊,做出一个唱戏的动作,拿腔拿调地吼道:“王火啊王火……你那里听来……”他抿抿嘴唇,鼓鼓腮帮,注视着坟堆唱起《窦娥冤》中的《仙吕·点绛唇》:
满腹闲愁,
数年禁受,
天知否?
老汉的唱腔随着微微轻风飘荡在田野上,田野上洒满金色的阳光,绿油油的庄稼随着轻风徐徐摆动,就像一片绿色汪洋,极其温柔。唢呐声一直向远处飘,一直向远处飘。
关押“坏分子”的地方简称“群专大院”。原来是矿务局修配厂行政科,是给全厂干部职工分发福利品的地方,人们经常来这里领一些供应短缺的烟酒粮油和五香猪头肉,是矿务局用煤炭从南方换回来的福利品。院子里关押了“坏分子”以后,人们就再也不能到那个院子去领福利品了,人们都开始怀念那个院子。
院子里有一排青砖蓝瓦房,坐北朝南,迎着太阳。行政科改成“群专大院”的时候,泥瓦匠们把四周的砖墙又垒高了一尺多,墙头上用水泥抹成三角形墙脊,墙脊上插着尖尖的玻璃片,那些玻璃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放射出恐怖的光束。行政科大院就真像一所监狱了。
行政科大院坐落在马路边上,大人和孩子们经过时,都偏着脸偷看那处院子,好像很紧张,好像害怕被人发现了,也把自己拉进去。平时,大院的两扇大门闭得很严实,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大门偶然敞开时,人们能看见里面穿着肮脏衣服的人,有的蹲着,有的走来走去,也有民兵挎着刺刀枪走来走去。院子里拘押着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国民党区分部,土匪特务汉奸和坏分子,还有一贯道什么的,他们过去都是厂里的干部职工。墙外的人,经常听到里面传出杀猪似的惨叫声。上学或下学的孩子们,听到那样的惨叫声就哇的一声乱叫,就乱叫着往远处跑。
民兵们经常挥舞着棍棒打坏人,往头上打,往腰上打,往胳膊腿上打,浑身到处打,让坏人交代罪行,坏人被打急了,就揭发出更多的坏人,坏人们把揭发坏人当作立功赎罪的积极表现。外面的人也不例外,人们在上班前和下班的时候都要开会,学习政治文件,人们管那种文件叫红头文件,人们揭发阶级敌人,检讨自己的思想问题,就像虔诚的宗教徒,请求主的饶恕。可是,所有的人,他们究竟是有什么罪孽呢?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视为罪人呢?
从周边矿山吹来的风,徐徐飘荡,但徐徐飘荡的轻风却刮不进高墙围着的“群专大院”里,院子里犹如一块凝固的空间。
“群专大院”里最红的红人是“黑旋风”。
“黑旋风”身材高大,脑袋像个大灯笼,挓挲着钢针一样的连鬓胡子,前胸上还有一缕黑胸毛。每到夏天,“黑旋风”总是不系扣子,敞开前胸,露出一缕黑毛。“黑旋风”平时不喜欢挎刺刀枪,喜欢提着一根洋镐把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坏人们只要看见“黑旋风”来了,就吓得蛋颤,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黑旋风”打人时喜欢一边打一边吼:“你个王八蛋,我看你还反不反革命了……我看你还反不反革命了……”吼得很有节奏,打得也很有节奏,在有节奏的吼叫中,伴随着“妈呀……妈呀……”的哭喊声。大人哭喊起来,不像小孩子,大人的哭喊声是很难听的。
群专组长经常表扬“黑旋风”,说“黑旋风”思想好,让人们都向“黑旋风”学习,狠狠收拾那些坏分子。坏人们一旦听到“黑旋风”受表扬了,就在心里嘀咕一声:坏了,不知道谁又要挨打了,是不是轮到自己啦?
有一天,“群专大院”里发出了雷鸣般的吼叫声,人们都被那雷鸣般的吼叫声震晕了,都扒着门窗往外看。墙上的尘土被震落下来,飘飘荡荡。雷鸣般的吼叫声是从地上滚动着的一个麻袋里发出来的。五六个戴着红袖章的民兵围着滚动的麻袋,挥动着洋镐柄子,噗通噗通地打麻袋,哪儿高打哪儿,打得麻袋滚来滚去,就像碾谷场上滚动的碌碡。
“别打啦……我交代呀……我彻底交代呀……”麻袋喊叫着,民兵们又打了一气,才住手了。
解开麻袋,露出来的人居然是“黑旋风”。
人们都说,难怪那喊声像打雷呢,原来是“黑旋风”在喊呢,也只有“黑旋风”才能喊出那般响亮的声音,到底是身大力不亏呢。
“黑旋风”露出血糊糊的脑袋,急急忙慌地喊道:“我交代我交代,我彻底交代……我是国民党特务,是特务打手,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人们一听,“黑旋风”是特务打手,人们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黑旋风”打人打得那么狠,要说他是特务打手,还真是很有可能。
民兵们吼道:你老实交代,你是啥时候当了特务打手的?
“十七岁。”
“你打过没打过共产党,打过多少?说,打过多少,咋打的!”
“没打过,一个也没打过,我还没来得及打共产党呢,全国就解放了。”
民兵们觉得不过瘾,觉得“黑旋风”没交代出怎么打共产党真是太不过瘾了,民兵们想过瘾,想听听“黑旋风”当年到底是怎么打共产党的,就一齐吼:再打!
嘭嘭嘭,乓乓乓。
“别打啦……别打啦……打死我啦……”“黑旋风”吼着嗓音说,你们算算,我四九年正好十七岁,我正好参加了国民党特务,正好就全国解放了,我是真的还没来得及打共产党呢,共产党就把国民党给打跑了,打到台湾去了。
民兵们说,这家伙,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挺笨的一个人,可交代问题倒是鬼精鬼精呢。
“那你说,你的介绍人是谁,是谁介绍你当特务的?”
“我的介绍人逃跑了,跑到台湾去了。”
民兵们突然感到索然无味,觉得又少挖出一个阶级敌人,真是太不过瘾了。
“黑旋风”的黑胡子变成了红胡子,黑胸毛变成了红胸毛,大脑袋变成了大红灯笼。
民兵们把“黑旋风”拖进了王火和“历史反革命”住的那间房子里。王火幸灾乐祸地趴下身子对“黑旋风”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你这威风凛凛的黑旋风,打坏人打了半天,把自己也打进来了,把自己也打成坏人了。”
“黑旋风”扬起手要打王火,可扬起的胳膊就像猴皮筋儿一样缩回去了,嘴里“哎呀”了一声说,疼疼疼,好疼。他把胳膊缩回去了。王火嗖一下蹿开了,王火心里还在怕着“黑旋风”。
“历史反革命”笑着说:“你今天打别人,别人明天就打你。”他还说,不管是谁,说不准哪一天就得挨打呢。
“群专大院”里的坏人都想立功赎罪,谁揭发的坏人多,谁就受表扬,有的人还能放出去。王火心里焦急,认为自己进来很长时间了,还没揭发出一个坏人来,就觉得自己的思想还没改造好,就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就绞尽脑汁地往出想坏人,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坏人。他对自己的这一闪念感到一阵兴奋,精神为之一振,他赶快趴到窗户前对站岗的民兵喊道:“我有情况,我要报告!”
民兵急忙开门,领着王火去找群专组长。那个民兵走出很精神的样子,脸上流露出光荣的笑容。
王火对群专组长说,经过专政教育,我提高觉悟了,我也要揭发一个坏人,他是大食堂里卖饭的刘建国,他是坏人,是浪费国家粮食的坏人。
群专组长说:“你说清楚,他是咋浪费国家粮食的?”
“我买饭的时候,刘建国经常多给我一个馒头,他拿国家财产送人情,他不是坏人是啥?”
群专组长说,好,揭发得好!
刘建国立刻被抓到了“群专大院”里,刘建国两只手粘着白面,没有一点儿防备,就被押到群专组长面前了,群专组长怒哼哼地审问道:“刘建国,你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浪费国家粮食的?”
“我……我没浪费国家粮食呀?”刘建国吓得嘴唇哆嗦,浑身发抖。
“你偷馒头给人,这不是浪费国家粮食这是浪费啥?”
“冤枉……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在大食堂干了十五六年了,从来没偷过一个馒头,没拿过一个馒头啊。”刘建国很恐惧地嚷道。
组长说:“好,你不好好交代是吧?去把耗娃头叫来。”
“耗娃头”就是王火。王火身体瘦长,像个丝瓜,长了一颗小脑袋,像老鼠脑袋,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耗娃头”。
两个民兵把王火押到群专办公室,群专组长指着王火说:“这耗娃头你应该认识吧?”
刘建国突然冲着王火大声骂道:“耗娃头,我操你妈!”
群专组长愤怒地嚷道:“打这狗日的,装麻袋里打!”
刘建国被装进麻袋里,民兵们都打得挺认真挺卖劲,打得麻袋不动了,就泼一盆凉水,看见麻袋动了,就再打。麻袋又不动了,又泼水,又泼了水还不动,就怀疑是打死了。民兵们说,是不是打死了,解开看看,看看是不是打死了?民兵们手忙脚乱地解开麻袋,从麻袋里掏出一个血糊啦碴的人来,掐人中,掐活了。刘建国长吁了一口气,说,“哎呀我的妈呀,打死我啦。”
民兵们把刘建国拖进了号子里。
逮进来的新人总要连续挨打,让新来的坏人交代罪行。刘建国在职工大食堂工作多年,对人和气,人们都对他有好感,同号里的坏人就悄悄告诉他,要想少挨打,就得往出咬人呢,否则挨不完的打。咬人,是方言,就是要昧着良心揭发别人。说白了,咬人就是恶意陷害。刘建国说他不知道谁是坏人,咬谁呢?同号的人就好心好意地说,你想想,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就想出来了。比如你恨谁,你恨谁你就咬谁。刘建国说,我咋想也想不出我恨谁呀?有人就说,在这里面呆两天,待着待着,你保准就能想起有恨的人了。
有一天,刘建国被打急了,忽然哭喊道:“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我揭发坏人,我揭发坏人。”民兵们听刘建国说要揭发坏人了,就高兴了,就不打了。刘建国说,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为什么要经常多给王火一个馒头呢?就是因为王火的爹是我加入国民党区分部的介绍人,所以我才多给他馒头。
王火爹是农村人。民兵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民兵们兴奋地说,这下好这下好,这下阶级斗争的盖子可就揭大了,揭到农村去了。工人们坐上解放牌大卡车,车上红旗招展,直奔农村,去揪斗王火的爹,去了五车人,那可真是声势浩大,势不可挡。王火想立功赎罪,发誓要和他爹划清界线,刚一下车,就呼的一下振臂高呼:“打倒我爹!”
工人们都跟着王火举起拳头,振臂高呼:“打倒我爹!”
农民们看见那么多人都喊打倒他爹,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群专大院”里被管制起来的人,到底是什么人,真是很难下一个准确的定义。说他们是犯人吧,也没见他们犯啥罪。说他们是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国民党区分部呢,又不知道他们到底干过啥,总归是他们被抓起来了,抓人的和被抓的都很糊涂。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要想保卫红色江山,就必须得抓坏人,抓得越多,红色江山就越是牢固。有的人被打急了,就在棍棒下编故事,有的说自己给国民党送过共产党转移的情报,有的说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日本鬼子军营报告过八路军的行踪,因为夜路不熟还掉进了粪坑里,那个臭呀……有时候民兵们被逗笑了,就说,这家伙交代问题交代好了,就不打他了,但有时候呢,民兵们又会生气地骂道,你个狗日的,闹了半天,你干过那么多坏事呀,打!打与不打,全要看民兵们当时是什么心情,民兵的心情决定着阶级敌人挨打还是不挨打。有时候,阶级敌人被押到工厂里去劳动改造,他们看到自己熟悉的机器就会产生一种亲切感,就想操作机器,可民兵们决不允许他们操作机器,说是要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他们感到被剥夺了劳动权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让他们干什么?打扫卫生,把乱七八糟的铁块子归置到某个地方,归置的整整齐齐。不允许他们和工人们说话,他们只能在弯腰干活时,偷看一眼曾经的工友和操作过的机器。有时候,走在路上,运气好了,还能看见自己的家人。但也是偷着看。从工厂返回“群专大院”的路上,刘建国突然看见了下学回家的女儿,女儿也看见了爸爸,女儿不敢喊爸爸,不敢让同学们知道爸爸是个阶级敌人,只是远远地跟着坏人的队伍走。女儿的眼神,就像一条长线扯动着父亲的心。父亲的心,就像风筝,被女儿的视线拽一下,拽一下,越拽越远。
人们幻想着敌人会随时出现,人们总是提高警惕,想发现敌人,人们的敌人,就来源于人们的心里。
“群专大院”里的坏人们吃早饭的时候,要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早请示,吃晚饭的时候要对着毛主席像晚汇报,那种生活很有规矩,非常严谨。
王火饭量小,有一次,他偷偷地给“历史反革命”拨了一点儿自己碗里的饭,被一个民兵看见了。那个民兵是王火的叔伯兄弟。王火的叔伯兄弟觉得自己发现了敌情,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他非常兴奋地嚷道:嗨,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王火这家伙给“历史反革命”拨饭了吗?民兵们就吼喊起来了,喝,好一个王火啊,你狗日的都让圈在这儿了,可你还不老实,还想拉拢反动势力,你这家伙真是死不悔改啊,打,打狗日的!洋镐柄子像闪电一样从空中劈下,一下接一下地劈在王火身上。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就像落冰雹。王火瘦,觉得骨头都被劈碎了。夜里,王火艰难地扭动着疼痛的身子,摸摸胳膊、摸摸腿、摸摸胖大的脑袋,悄悄地说:“哎,历史反革命,你说狗日的群专人,跟咱们都是一个厂子的人,过去见了面都问长问短的,算起来都还是师兄师弟呢,可他们就因为我给你分了点儿饭,就悠起镐把子硬打,打了我两个多小时,差点儿把我打死。你说这是为个啥呢?”王火还说,特别是我那个叔伯兄弟,他根本没把我当亲戚,你说他们这到底是为个啥呢?
“历史反革命”说:“为啥不为啥,我也说不清楚了,你说刘建国看你家穷,看你可怜,偷着给你个馒头吃,可你却把他咬出来了,你咬他,这又是为啥呢?”
“也不为啥,我就是看见别人都揭发坏人,可自己进来这么长时间了,连一点儿立功的表现都没有,自己就心里着急,就眼红别人受表扬,就把刘建国给咬出来了。”王火说着话,哎哟哎哟地呻吟着,又在大铺上换了换身体姿势,疼得龇牙咧嘴。“不管咋说吧,我咬他是不对,可他刘建国见也没见过我爹,咋咬我爹呢?咋说我爹是他加入国民党区分部的介绍人呢,你说这不是驴×扯到马胯上了嘛。”
“是你先咬了人家,人家才咬你爹的,你要是不咬人家,人家能咬你爹?”“历史反革命”还说,你真是让我理解不了,你那天又没挨打又没挨骂,你咋就平白无故地把刘建国给咬出来了,你说你缺德不缺德?
“缺德缺德。”王火很别扭地扭动着干柴样瘦弱的身体,脊背靠住墙,显出害羞的样子说:“所以我也没有好下场,我断定我没有好下场。”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忧郁地说,真要是有一天放我出去了,你说我咋有脸再见刘建国,咋还有脸再见人?我还要“打倒我爹”,你说我要是出去了,我咋见我爹?我真是羞死了我。
“历史反革命”说:“不管咋说吧,挨打屈招的人我理解,可我就是不理解你,别看你给我饭吃,还挨了毒打,可我从心里不说你好。”
王火说,你给兄弟留点儿面子吧,别说我那点儿丢人的事儿了,我自己也不理解我自己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怀疑有坏人要破坏无产阶级专政,一心一意要把坏人揪出来,这总没错吧?
“历史反革命”说,没错,这没错,我也常常这么想呢。
王火哎哟哎哟地呻吟着,呻吟了一会儿说,说点儿别的吧,疼死我了。
说点儿别的?
说点儿别的。
“历史反革命”说,你说你老婆孩子在外面想你不?知道不知道你被打成现在这个样子?
王火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不是会唱旧戏吗,唱段旧戏给我听听?
“历史反革命”忽然坐直身子,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另一只手,摇头晃脑地唱道:
这官司眼见得不明不暗,
那赃官害得我负屈含冤。
倘若是我死后灵应不显,
怎见得我此时怨气冲天!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溅,
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
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
还要你六月里雪满阶前。
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
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
“历史反革命”唱出眼泪来了。他闭着眼唱,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淌到嘴角上的时候,“历史反革命”就伸出舌尖,把泪水舔进嘴里,咸的。
王火两眼也流出了眼泪。王火说,你唱的是《六月雪》。
你也知道《六月雪》?
知……道……王火拉长声说,很得意地说,《六月雪》是《窦娥冤》改编出来的折子戏,这出戏我从小就听过,听一回流一回泪,听一回流一回泪。真是凄惨呢。
“历史反革命”说,凄惨是凄惨,可那时候也就是凄惨了一个窦娥,那要是比起五七年“反右运动”、比起现在来,就不算凄惨了。五七年反右,但凡有点儿文化的人,说打成右派就打成右派了,那是多少人?后来就是三年自然灾害,真是跟《窦娥冤》里的情况一样呢。我女儿那时才四岁,每天喝野菜糊糊,喝得肚子像一颗大西瓜,肚皮上青筋暴突,跟西瓜花纹一样。唉,我女儿啊,三番五次地受我连累,现在又跟着她妈,让人家赶回农村去了。“历史反革命”压低声音说,“窦娥受冤,楚州三年干旱,五七年反右,全国大旱三年,荒陌饿殍呢。”
“让你这么一说,三年自然灾害就不自然啦?”
“当然不自然了,我看那是老天爷要惩罚这人世间呢。”“历史反革命”很紧张地说,咱俩说的话,说过了就当没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不说不说。”
俩人正说得投机,却听得窗外挎着刺刀枪的民兵高声喊道:“熄灯啦……睡觉啦……”
“历史反革命”赶紧拉灭灯,把食指竖起来挡在嘴上,挡出个“十”字,嘘了一声。
王火说:“小点儿声,再唱一段?”
“历史反革命”就悄悄唱道:
满腹闲愁,
数年禁受,
天知否?
天若是知我情由,
怕不待和天瘦。
王火说:“这一回,你又唱到《窦娥冤》里来了,《窦娥冤》和《六月雪》我都熟悉,听你唱戏,止疼呢,再来一段?”
这无情棍棒叫我挨不得。
婆婆耶,
须是你自做下,
怨他谁?
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
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
黑暗中,王火嘴里“嘁哩呛啷”地给“历史反革命”伴奏。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唱道:
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
怎肯便放了你好色荒淫漏面贼!
想人心不可欺,
冤枉事天地知,
争到头,
竞到底,
到如今待怎的?
“历史反革命”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唱戏文,突然感觉是到了阴间,莫不是有鬼来与他合唱,莫不是窦娥来与他合唱?他心情紧张,支棱起耳朵顺着声音找去,发现是王火在唱戏文,“怎么,你也会唱《窦娥冤》?”
王火点点头。俩人同时唱道:
情愿认药杀公公,
与了遭罪。
婆婆耶,
我怕把你来便打的,
打的来恁的。
我若是不死啊,
如何救得你?
两个人都在黑暗处抹眼泪,手心都湿了。
王火说,我小时候就喜欢听《窦娥冤》,我们村子里时兴唱戏,逢年过节唱,庄稼丰收了也唱,谁家办丧事办喜事,都请来戏班子唱戏,自从搞起文化大革命来,就不让唱戏了。说实话,我可真没少听《窦娥冤》,可听来听去真是白听了,我咋就不懂得别人的冤屈,咋就变成了咬人的大混蛋呢?人家刘建国可怜我给我馒头吃,可我却咬出人家来,还要打倒我爹,你说我还叫人吗?我咋还有脸活着出去?我,我快死了算了。刘建国……我爹……唉唉唉……
“历史反革命”说:“说来说去啊,我看我们的敌人哪,都是人咬人咬出来的。”“历史反革命”还说,唉,明天就要过年了,孩子老婆还不得哭死啊?
屋里死寂,墓穴一般死寂。
王火突然唱道:
我若是不死啊,
如何救得你?
年三十晚上,“群专大院”里也能听到外面的爆竹声,也有了过年的气氛。吃晚饭的时候,每个人给一碗猪肉炖粉条子,馒头随便吃,猪肉炖粉条子不随便。粉条子是宽粉条子,吃起来很过瘾。
王火悄悄地说,哎,“历史反革命”,你快点儿吃。
“历史反革命”悄悄说,我不舍得吃快了,好长时间没吃猪肉炖粉条子了,我得慢慢的品着吃,我得好好品品。
王火说,你赶快把你那碗吃了,再慢慢地品我这碗。
那你吃啥?
我从小不吃肉,吃肉就拉肚子。
真的?
真的。再说了,他们昨天打我的时候还往我嘴里塞屎橛子,说我不吃饭就让我吃屎橛子,我恶心,吃不进去。
“群专大院”里的东南墙角有个厕所,厕所很脏,地面是砖地,地上散乱着擦屁股纸,碎纸屑被风吹到墙角,隆起小纸堆。墙上也很脏,点点画画,哩哩啦啦,在那样肮脏的墙上,用红油漆写着几个大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民兵们给王火吃的屎橛子,就是从那个厕所里铲出来的。民兵们打王火的时候,觉得越打越没趣味,有一个民兵突然冒出一个很刺激的想法,说给他吃屎。于是,民兵们就高兴起来了。有个民兵提着一把铁锹,走进厕所里,咔嚓咔嚓地砍了一根冻得硬邦邦的屎橛子,用铁锹端到王火跟前,逼着王火吃,王火不吃,民兵们就七手八脚地把王火撂倒在地,七手八脚地压住王火,有一个民兵用一块报纸捏着屎橛子往王火嘴里塞,塞得嘴上和牙齿上都是冰渣子。
“历史反革命”盯着王火的脸,就像吃面一样,把一碗肉菜唏哩呼噜地吃了进去,赶快把空碗顺着桌面推过去,推给王火,又快速地把王火那碗猪肉炖粉条子拿了过来。
“历史反革命”看着王火脸上的伤痕,心里酸楚楚地不想吃那碗肉。王火的脑袋原来很瘦小,人们都管他叫“耗娃头”,今天瘀肿了,脑袋像个坛子。眼睛细眯,像刀子拉开一条缝儿。“历史反革命”心想:你如何让我吃得下这碗猪肉炖粉条子啊!
王火在桌子对面悄悄地说:“你吃,你吃,你快吃呀?”王火张着嘴,意思是让“历史反革命”赶紧吃那碗猪肉炖粉条子。
“历史反革命”把眼泪掉到了肉碗里,哭相着吃起肉来,肉噎在嗓根窝处,咽不下去,像蛤蟆一样鼓动着嗓根窝。
王火高兴的笑起来,突然笑起来,然后又突然大声唱起来,那声音简直是尖叫,就像一个姑娘突然遇到了强奸犯,就那样声嘶力竭地尖声唱道:
我若是不死啊,
如何救得你?
民兵们挎着步枪吼骂着冲向王火,说你这家伙找死啊,是唱啥呢,唱啥呢?冲过来要打王火。
王火吼道:“老子唱的是《窦娥冤》,哈哈,《窦娥冤》!”王火吼罢,把两支筷子插进鼻孔里,往桌面上使劲一磕,血从鼻孔里喷出来,脑袋偏倒在桌子上。
王火死了。
上级领导下来了解情况,说是坏分子的思想基本上改造好了,过了正月初五,暂时让他们回家,但不能彻底自由,每天早晨都要到“群专大院”去报到,然后排着队去挖防空洞。他们一个一个站到绞车盘上,绞车盘把他们送到黑暗的地底下。
坐在坟地边吹唢呐的放羊老人,原来是在给他死去的难友吹唢呐,是在用唢呐和死去的难友说话呢。
唢呐这乐器,仿佛造出来就是吹悲凉吹思念的,你要是用心听,即使是欢乐的曲子,也会有种刺心刺肺的凄凉。
我开玩笑地说,你是真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应该整理出来,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知识产权,否则一旦作古,这遗产就丢失了。
老汉显出很不介意的样子,笑了笑说,唉,还申遗个啥呀,我儿子那年跟着我老婆到地里去种地,我老婆光顾干活儿没顾儿子,结果我儿子,才六岁,掉进水库里淹死了,你说要不是当年搞运动,要不是把他们撵回农村去,我儿子能淹死吗?
我凝望着老汉,声音颤抖地问道,你到底怎么看待过去的政治运动?
老汉说,咱们也别怪怨搞运动不搞运动,就凭我挨斗挨了一辈子的经验来说吧,我觉得要怨就怨有些人太坏了,有些人就是喜欢整人喜欢害人,这种民族的劣根性要是不改变的话,中国就没个好。你比如现在吧,不是没搞运动吗?可是你看看,吃啥啥有毒,为了钱,人们是啥坏事儿都能干出来,这莫非也能怨毛主席?老汉突然愤怒、突然挥动起唢呐,做了个唱戏的动作,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唱道:
满腹闲愁,
数年禁受,
天知否?
…… ……
明年开春,这片坟地要搞房地产开发建设,到时候,那些坟茔就被迁走了,这里会变成一片居民新区,人们不会知道他们居住的地方曾经是一片埋过死人的地方。人们会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人们对曾经的事情会一概不知,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回忆了。
黄静泉:中国作协会员,山西大同市作协副主席。在《长城》《黄河》《雨花》《阳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若干。出版小说集《走向远方的河》等3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