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孝荣
她真的很漂亮,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的意识就被她电击了,有那么片刻完全短路,空白一片,不知道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好在这个时候我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才把我拽回到现实的地面。因为就是那样抬头一望,我发现鄂西湛蓝的天空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这才清醒过来,发现我不过就是鄂西山村的一个小青年,叫吴思,她的漂亮与我无关。不过她确实很漂亮,我真的被她的漂亮震呆了。我们这个世界尽管多数事物呈现的是混乱的表象,让我们看不清楚真相,但就是有那么一些极少的事物能够把它的本质外显出来,让我们的眼睛能捕捉到,我们在那一刻就会被那种美深深地震撼,忘掉自己。她的漂亮就是属于本质外显的那类情况,我是被她身上呈现出来的那种美俘虏了、震撼了。那种漂亮我也说不好,如果非要正面描述的话,我只能说是把一个物体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她的个子并不高,属于中等身材,苗条、匀称。脸属于那种圆脸,就像一颗成熟的葡萄找不出任何缺点。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我所看到的鄂西天空一样,也有我说不出的深邃与美好。
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是在风斗镇的街上。风斗镇是鄂西深山里最普通的一个小镇,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在镇东吼叫一声,镇西的墙壁上就可以掉下一个土块。之所以取名风斗镇,是因为那里的风大,像风斗一样到处漏风。尤其到了寒冬腊月,上街的人都可以被风鼓成一只肥胖的青蛙。打的伞一般都被天空收了去。我和她之所以在街上相遇,是因为我们当时都已经是风斗镇的干部了。在这之前我和她一样,都不过是乡村普普通通的知识青年,高中毕业后在家里务农,因为那时考大学的资源有限,我们都名落孙山了,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国家出台了一项政策,从回乡的知识青年中招聘一批农村基层干部,我们参加考试便考中录取了。我们就是录取之后在镇政府参加完分配会出来,站在街上说话的。之所以在区公所会议室没有发现这个女孩,或许是因为人太多,又嘈杂,就没有注意到。当我们从区公所里出来站在大街上,这个女孩子一下子就显山露水了。她成了这群人中的太阳,光芒四射。那些人把她紧紧地围在中间,看上去就像众星捧月,也像她那颗太阳放射出来的射线。她正在大声说话,说的什么我没有听进心里去,但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那笑声非常放肆,就像放出的一坡山羊,肥硕、寡白。我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她,意识就是在看着她的那一刻短路的。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工作,我们由农民摇身一变成了乡镇干部,心情都被切成了阳光的切片,一片一片地贴在我们自豪的脸上。那个女孩子之所以如此放肆地笑,那些人之所以围着她和她一起放肆地说笑,也正是自豪把他们驱赶到一起的。所有的笑声汇集起来,就成了一片汪洋,在镇子的上空飘荡,吸引了无数的目光朝这里看。
当我的意识回归到现实之后,我就不再继续听他们在那里放肆地说笑了,拉了一把我的朋友张辉朝另外的地方走去。因为今天是分配,我在我们近五十名的招聘干部中成为最幸运的人,是惟一分在区公所的,而且是在区委办公室工作,其他人都被分到了下面的乡镇,最多也就是做个乡长助理或是团干。其实我心里的自豪应该比他们的粗壮。但我不想把我的自豪用放肆来表达。对于我这样家庭背景不好,又没有特别本事的人,我愿意把自卑当成一件内衣,用低调在人群中行走。
我打听到了那位漂亮女孩子的情况。当然是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出来的。我把他们提供的那些碎片信息组合起来,就在我的脑海中构成了她的最初形象:她叫钟敏,住在一个叫风洞湾的村子里,离我的村子柳树湾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高高的山岭。如果步行的话,大约需要半天的时间,遗憾的是我们不是在一所高中毕业的,我毕业于八中,她毕业于五中。这样我就与钟敏擦肩而过了,直到我们成为招聘干部才认识。而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或许还不认识我,最多只是知道我的名字罢了。据说她的家里很穷,因为她父亲在她七岁的时候在水利工地上被炮炸死了,是她的母亲一人把他们养大的。他们兄弟姊妹多,共二男四女,六个兄妹,她是最小的一个。出奇的是她是六兄妹中最漂亮的一个,其他的五兄妹长相非常一般。钟敏除了漂亮以外,另一个显山露水之处就是她的浅薄与无知。这是区委副书记樊绕告诉我们的。樊绕长得很消瘦,说话的声音也很消瘦。当时是吃过晚饭之后,区公所的干部到区公所门前乘凉,区委副书记樊绕就用消瘦的声音说,招聘来的这些干部素质都不高。旁边有人问他有什么依据?樊绕说他们考试的试卷是他批改的,那个叫钟敏的在回答苞谷有什么病时,竟然答出是肺气肿。话一说完,笑声就爆炸了。我记得当时有二十多人,他们或站、或蹲、或坐在区公所门外,望着前面的街道。当笑声爆炸起来时,我发现我的平静被炸飞了。因为樊绕嘲讽的是所有的招聘干部,这让我的尴尬无处安放,也让我的愤怒呼呼冒烟。钟敏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所有招聘干部的形象。就在爆炸的笑声里,我发现钟敏的漂亮在我心里坍塌下来,同时还听见了一个巨大水泡在我心里炸裂的声音。
仰望天空是我喂养的一个良好习惯,从我的童年开始,这个习惯就慢慢养成了,无需刻意打开一个什么开关,我就可以随时随地地抬头仰望天空。这个习惯之所以被养成,与我小时候放羊有关。小时候我们家里养了一群羊,放羊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大人总是催促我去放羊。当我把羊赶到山上,我常常喜欢仰躺在草窝里望着天空。那些草窝有着母性的关怀,躺在里面就仿佛是躺在慈母的怀里,身体被青草的气息簇拥,阳光贴在我的耳边与我谈心,我能感觉到温暖和生命脉搏的跳动,那种美好无以言说。而当采取这样一种姿势时,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天空就会进入我的眼帘,并顺利地走进我的脑海。鄂西的天空永远是至高境界,那样高远,又那样深邃,我的语言之手和意识之梯永远也够不着那样的高度。无论天空中有没有云彩,每当我望见天空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意识总是能迅速获得超拔。那一刻我不知道我身处何方,不知道我是谁,叫什么,来自哪里。身边的小草、翩飞的蝴蝶、盛开的鲜花、爬动的蚂蚁以及静静呆立的大树,蹲在我身边的乡村,都已经不能被我意识到。而我脑海之中呈现的也不再是天空,而是被天空换算成的梦想。就好像天空与我的梦想之间有一座我看不见的桥梁,一看见天空,我的意识就会顺利地通过那座桥梁到达我的梦想彼岸。我的梦想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它们在我的脑海中架起彩虹,不停地变换,我就游走其间,忘乎所以。同时,我还能想象天空之上一定住着同样的人家和同样的飞鸟,只是他们所过的生活是神仙的生活罢了。正是因为这样的长期练习,这个习惯就在我的体内被养大了。之后随着我年龄增大,无论我在现实中是遇上了尴尬还是碰上了痛苦,或者是碰上了值得我兴奋和骄傲的事情,那个开关就被不经意地打开了。令我感觉奇怪的是,每每仰望天空,我在地面所碰到的一些事情就能瞬间变得一无是处,能从天空那里迅速获得一种超拔的力量。
当区委副书记樊绕在那里讽刺完钟敏,我先是望了一眼那些爆笑的干部们,发现他们的笑脸已经灿烂到崩溃了,张开的嘴巴接近耳朵,被烟熏黑的嘴里黑洞洞的,接着我就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我们的区公所就坐在镇子的正中央,霸气而又威严。镇子的前面是高高站立在那里沉思的群山。我抬起头的那一刻,发现山顶上的天空仍旧是先前那样深邃和高远,它就那样平静地望着我,落日的余晖正在和苍翠的群山一起晚归,远处的飞鸟正在抒情,所以从那一刻我就从尴尬和愤怒之中拔了出来。无论是钟敏的无知和浅薄还是樊绕的嘲讽和讥笑,以及那些干部们的幸灾乐祸,都不过是大巫和小巫的关系罢了。钟敏因为漂亮掩盖了她的无知和浅薄,那些老干部们因为资格掩盖了他们的霸道和独断。他们都是浸泡在污水中的人,谁也不比谁高尚多少。这样,关于钟敏的笑话就成了天空中一丝飘散的白云,消失进无边的深空了。
之后,钟敏到区公所来的次数就多了,我们也变得非常熟悉。她是尖峰岭乡的一名团干部。尖峰岭离区公所非常远,步行得大半天时间,即便是坐车也需要一个多小时。尖峰岭乡政府就显得更寒酸了,它坐落在一面山坡的半腰,而且是瘦胳膊瘦腿,旁边除了有一个卫生所以外,没有其他的陪衬。生活在那样一个地方,而且经常要下乡,孤独和寂寞自然是最好的陪伴,艰苦自不必说,乡下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随时都长有一张大嘴,可以把一个人的力气全部吃尽。所以我能想象,钟敏在那里生活一定非常艰苦,而且寂寞难耐。我见到她的时候,一般是她到区里来开会或是办事。因为我在办公室工作,很少下乡,区里召开什么会议我必定知道,乡干部来区里也必定是先到办公室来打听。这种方便,可以让我随时随地地知道,哪些年轻的干部会在什么时间到区里来。因为我是唯一分在区里的年轻干部,身边全是上了年纪的老干部。渴望在严肃的包围中能顺畅呼吸,更渴望有一丝阳光能够照在权力的藩篱中射进来,让我心情舒畅。这样,年轻干部们到区里来开会,就成了我的小小节日,我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既从他们身上获得快乐,也从他们身上学到新的东西。
就是在这样的交往中,我有了新的发现。我发现钟敏不仅仅是漂亮,而且竟然是一架永不停息的风车。每次到区里来开会,她能瞬间搅活一潭死水,可以把沉闷的场面搞得异常活跃。总之无论她走到哪里,永远都是中心,永远都是光芒四射的太阳。在那样的中心里,她的无知和浅薄反而成了她的通行证,快乐的性格和装傻卖呆反而为她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甚至在她默默无闻的时候,也能收获到众人关注的目光。就连我身边的那些老干部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也把严肃的那张牌翻过去了,完全改变了模样,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关切地问她在乡里工作怎么样,习不习惯,辛不辛苦。那种热情和关切香甜可口,谁见了都羡慕不已。当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漂亮给她的自信打了底色。但我没想到的是,她的漂亮竟然有如此大的魔力,从区委书记到一般干部都异常喜欢她。如果说一般的老干部都喜欢她的话,她的漂亮最多也算一张犁铧,可以很轻易地翻动那些深厚的土地,因为那些老干部不论多么严肃,他们手里的权力毕竟有限。而区委书记和区长喜欢她情况就不一样了,那就说明她的漂亮是一把利斧,锋利无比。因为当时我们区里最严肃的就是区委书记和区长,最有权力的也是区委书记和区长,要劈开他们的严肃,没有锋利的利斧根本办不到。区委书记叫伍彪,个子矮得就像一块锅巴,但是他的脸却因为他的严肃而变成了锅底,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亮。不仅仅是我这样的年轻干部,包括上了年纪的老干部,甚至年龄比区委书记伍彪大出许多的人,见到他都像老鼠见到猫。最能说服人的就是当区里的干部围在一起说笑的时候,伍彪突然出现,可以让那些说笑来个急刹车,静得能够拧出水来。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严肃的领导,却非常喜欢钟敏。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那张锅巴脸被突然撤下,换上的是一张豆腐脸,稀烂一片,一戳就破。也正是因为有钟敏的出现,我们才发现伍彪原来有另外一面。区长叫周翔,这个人个子高高的,那张严肃的脸被称之为棺材,武断专行,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干起事来风风火火,批起人来不留情面。尽管他的严肃没有伍彪那般漆黑,有时候我们还能够见到他的一丝笑脸,干部们说笑的时候,他走过来不仅干部们的笑声不会停,而且还会把他拉进来一起说笑。然而他的严肃却是另外一种锋芒,可以彻底的划伤一个人的自尊。而就是这样一个人,见到钟敏的时候那张脸就成弥勒佛了,不仅是那张嘴笑得要撕裂,而且他洪亮而尖利的声音会变得更加洪亮和尖利。所以钟敏这样的漂亮,就令我们这些年轻干部感觉非常恐怖了。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个浅薄无知、不学无术的人,因为她的漂亮就能很轻易地打通一切,获得最好的资源,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重要的是钟敏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漂亮是生产力,可以在这个权力社会中获得更大的效益,拥有属于她的权力和资本。她之所以把自己当成一架风车,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拍领导的马屁,就是要把她的这种生产力发挥到极致。因而我们就非常不明白,年纪轻轻的钟敏为什么那么富于心计?难道她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个权力社会吗?当然后来我们看明白了,她不仅是看得明明白白,而且手里随时都握着一把锥子,随时都瞄准这个时代的缝隙,准备扎下去。而这个时代到处都是窟窿,那个锥子能够很轻易地扎进这个时代的缝隙中,而且可以扎得很深。
很快,她的那把锥子就扎得很深了。因为参加工作之后,正好区里有大型文化活动:推广民族舞蹈。这种舞蹈是根据传统舞蹈改编的,县里的文化部门派出了数名老师专门到我们风斗镇来当辅导老师,先要在青年人中培养一批骨干,然后由这批骨干到乡下去传播。深得领导信任的钟敏,就被区委书记和区长点名,让她到区里来参加了这个培训。这个培训持续了两个月。然而这项培训结束之后,钟敏并没有去乡下当辅导老师,而是留在了区里。因为培训结束之后,接着就是举办民族文化节,而举办民族文化节要排练一台文艺节目,钟敏便被区委书记点名留了下来,当了组织者之一,组织区直各单位和各学校的人排练文艺节目。
这个时间延续了整整半年。我在业余时间常常去看他们排练,和钟敏打声招呼,说上几句话。钟敏总是那样活跃,而又那样夸张,但活跃夸张的钟敏眼里却空洞无物,当她夸张地和我们说笑时,注意力总是处于漂移状态,飘到了我们所不知道的空间。不过很快我就知道,她的注意力飘到哪片天空去了。因为民族文化节的前两天,她摇身一变,不再是尖峰岭乡的团干部,而成了区里的团委书记。原团委书记彭斯东则被排挤到风斗乡做了乡党委书记。
彭斯东是我们招聘三个多月之后从上面分下来的,是正经的大学本科毕业生。这只凤凰之所以落到我们这个鸡窝里,是因为他没有一双可以腾飞的翅膀。他的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没有背景,毕业的时候就分到风斗区做了团委书记,然而他的团委书记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钟敏挤掉了。在我们眼里,彭斯东是个数学天才,他应该有更大的天空,可以翱翔在更博大的空间里,然而在我们中国这么大的国家里,淹死像彭斯东这样的一些人才不过是小菜一碟。就这样,短短的几个月之内,钟敏青云直上,成为了继我之后来区里工作的年轻招聘干部。
钟敏的任命是在区里的会议室宣布的,参加会议的是全体机关干部和镇直单位的负责人。宣读文件的就是区委书记伍彪。而且这是专门为钟敏召开的一个会议。伍彪的那张豆腐脸更加柔弱,他对钟敏说:“到了区里,你要好好干,把你的特长发挥出来。”
“伍书记你就放心吧。”钟敏的眼里放着毫光,信誓旦旦地对伍彪保证。
从会场出来,钟敏的身边环绕着一片恭贺的声音。很显然,钟敏的青云直上在这些人看来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即便像樊绕那种曾经嘲讽过她的人,如果内心里还有小小不满的话,最多也只会认为她是占了漂亮的便宜,但相信他也一定不会否定钟敏的活动能量。而只有我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她之所以能够青云直上,就是因为她的手里握有那么一把锥子。她就是善于使用那把锥子的人。相信她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一定会扎得越来越深。
我常常想,当钟敏拿着那把看不见的锥子的时候,难道她知道她是谁吗?问题显而易见,她肯定不知道自己是谁。尽管她知道她叫钟敏,但钟敏这两个字只是她的一个符号而已,她已经是一张犁铧、一架风车、一根锥子、一把利斧。当然这样疑惑的时候,我也常常问自己,如此说来,难道我知道我是谁吗?
果然,我不知道我是谁,因为钟敏来到我身边之后,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仰望天空了。她的到来,对我是沉重打击,过去投向我的羡慕目光,全部齐刷刷地改变了方向,对准了钟敏。过去他们对我“前途不可估量”的预测,也被无声地摘掉,把那个招牌钉到了钟敏的身上。钟敏成了一颗突然跃起的新星,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力量。所以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我只能暂时把我仰望天空的习惯放掉,将我所有的精力全部倾注到地面,每天像蜗牛一样辛勤地爬行,像风车一样不停地转动。
为了练强我的内功,我不停地学习报纸、文件,并且像个小学生那样,准备了一个厚厚的摘抄本,把自己看到的佳句都摘下来,一一放到自己的知识库中。并且不停地练笔,力争写出让领导眼前一亮的报告来。其他方面的服务工作,我也力争当好一个漆匠,把它粉刷得光鲜照人,让领导都满意。
然而后来的情况并不是这样,尽管我所作出的努力得到了同事的认可,大家在我的身上贴上了“才子”“第一支笔”等等标签,然而我发现领导并不信任我,他们只是面孔严肃地安排我做这做那,并没把我当回事。后来我发现了其中的原因,从表面看,我写的报告挑不出多少毛病,但恰恰就是挑不出毛病让我吃力不讨好。因为我把事情做得太满,领导看到了我的狰狞,或许认为我有狼子野心,所以我作出的努力就是扔进湖里的一把沙子,没有引起任何涟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当我努力要在地面捡到一个西瓜时,没想到我连芝麻都没有捡到。
钟敏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发现这个时候的她已经不再仅仅是一根锥子、一架风车、一把利斧了,而是成了一架战车、一门高射炮,各方面的工作都干得有声有色,轰轰烈烈,领导大会小会上表扬她,大家也都说她肯定有一个花团锦簇的未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可能是钟敏那样人的对手,因为我没有钟敏那样一条通道。她之所以能够干得轰轰烈烈,正是因为领导支持的结果,她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并且有些工作是领导亲自抓的,战果却披到了她的身上,所以她那架战车在外人看起来就是轰隆向前,无人可挡的。那门高射炮就是所向披靡,能够打到别人够不着的高度。我和她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个不同的跑道上,我这样的人最多只能做一块铺路石,永远只能默默无闻,无人关注。
后来我和我的好友彭斯东、孙辉等人在一起发牢骚的时候,他们也都笑话我,说你怎么能和钟敏比呢。我说我知道,我不是漂亮女人。
彭斯东说:“这是人的荒诞。”彭斯东那样的白面书生总是比我们看得更加深刻。戴着金丝眼镜的他,总是一说话就不停地眨着眼睛。他说因为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性是最后的一个消费品。女人的漂亮便被转化成那样一个消费品了,人类总是在那样一个消费品面前跳着高脚舞蹈,这就是钟敏那样的漂亮女人能够获得成功的真正原因。
孙辉则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差她那么一条通道。”说过,我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孙辉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我们非常要好。他现在是风斗乡的民政助理。风斗乡政府设在镇上,离区公所并不远,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孙辉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但就目前的了解,并没有发现钟敏在作风上有什么问题,区公所里还没有人说钟敏和某某领导有不正常的关系,或许还处于保密状态,我们没有发现。
我们替彭斯东鸣不平。
彭斯东则说他根本就没当回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么说你想走啊?”
彭斯东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话,只是笑了笑。
但牢骚那东西并非实在之物,连一个小小的馒头都不能兑换。牢骚过后,我们仍旧像过去那样,在庸常的生活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过我们的骨头还是最硬的,我们并没因为钟敏成了战车、成了高射炮而对她高看一眼,更没有因为她与领导走得近而去巴结她。这显然与我们所受的传统教育没有任何关系,而与我们的出身有关,我们出身卑微,低得不能再低,也无需再低了。我们惟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像所有人一样,在这个污浊的现实里继续磨损,碌碌无为。不过这个时候那个良好习惯回来了,我不再仅仅满足于贴伏在地面当一只蜗牛,也不再做一架风车,更不再做一个漆匠了,而是时常抬头仰望天空。当我再次抬头仰望头顶上的天空时,我终于明白,我还是那个从鄂西山村里走出来的乡村青年,一块普通的山里石头,一棵路边草罢了。钟敏曾经带给我的压迫力量是虚假的、错误的,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不管她成了什么,浅薄和无知仍旧是她的底色。
突然有一天,钟敏就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消失了好几天,我才知道她的去向。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突然想起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钟敏的身影了,就问办公室高主任,钟敏到哪儿去了?高主任则反问我你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办公室主任叹了一口气说:“人家有本事,上调了。”
“上调了?调到哪里去了?”
“调县里去了。”
高主任说过这话之后就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然而我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个消息真是大大出了我的意外,钟敏从乡里调到区里来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怎么这么快就调到县里去了呢?她哪儿来的这样的通天本事?因为我知道,我们乡镇招聘干部是被钉在乡镇的一枚钉子,我们的招聘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在乡镇至少要工作十年以上才能调往县以上的其他部门,而钟敏在乡镇工作还不到两年呀,如果没有通天的本事,她能办到吗?
我后来从其他知内情的人嘴里得知了真正原因,原来钟敏是通过婚姻这座鹊桥引渡到县城里去的,而且去县里直接就做了团县委书记。据说她结婚的那个对象是县里的一名副县长,叫张静。张静我自然认识,是从市里派到我们夷城来挂职镀金的,镀完一层金之后回到市里将会有更加辉煌的前程。当张静这个名字出现,我突然明白了以前出现在风斗镇那片风景背后的真相。因为按照县级领导的分工,张静副县长不分管我们风斗区,可是隔上几天他就要到我们区里来一趟。那个时候,簇拥在他身边的总是区委书记伍彪、区长周翔等人,钟敏自然也在其中,但我们从来就没往那方面想过。现在我们突然明白,张静之所以那么勤地往风斗镇跑,原来是奔着钟敏来的。看来,他们的地下工作做得非常不错,竟然瞒过了所有人,让我们根本就没发现他们在恋爱。钟敏之所以不声不响地去县里上了班,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轰轰烈烈地离开,据说是得到了县委书记郑吾的恩准,郑吾给区委书记伍彪打了招呼,就让她先悄悄到县里上班。
这就是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不知道钟敏去向的真正原因。
得到这样的消息,我的心里突然山崩滑坡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凭着直觉,我能感觉这其中一定有更大的阴谋。可是又会是什么样的阴谋呢?以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的脑袋是无法想象的。
几天以后,钟敏果然回来了。她是和她的爱人张静一起来的。他们的黑色轿车在区公所院里一停下来,我就看见区委书记伍彪和区长周翔朝他们走去了,他们的脸比五月的石榴花还要鲜艳。而现在的钟敏已经让我不敢相认了,她除了漂亮以外,从身体里溢出来的汩汩自信更加张扬和澎湃。我知道她这次是专门来轰轰烈烈离开的,一意识到这一点,我就赶紧从办公室出来向风斗乡政府走去。因为我不想看到那样轰轰烈烈的场面,那应该是一把锋利的刀,可以割除我仅有的一点儿自信。
风斗乡政府在镇子最边上的一个角落里,我直接走到了张辉的办公室,并叫来彭斯东,把我得到的消息和看到的场景告诉了他们。
“钟敏那个女人真是不能小瞧了。”彭斯东说。
“这是什么速度?这简直就是直升飞机了。”张辉也这样感叹。
他们的判断和我的判断一模一样,从风洞湾那个穷山沟走出来的钟敏,原来是个野心家。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连续的三级跳,完成了在我们这些人看来不能完成的事情,我们认定这背后一定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一定隐藏着见不得人的阴谋。至于是什么样不正常的手段和什么样见不得人的阴谋,我们却无法猜测。但这件事情告诉我们,钟敏从一开始就很有心机,尽管这个时代给漂亮女人架设了一条通道,但这个通道应该不超出我们的想象范围,而钟敏之所以溢出了我们想象的边界,只能证明这是她自己经营的结果。
“你们看,不出三五年,钟敏肯定会更加飞黄腾达,让我们目瞪口呆。”张辉说。
彭斯东则不同意他的观点:“我把话说在这里,总有一天她会摔得很惨。”
“你们两个的观点截然相反。”我望着我的两个好友说,“那我们就看看这个女人最终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吧。”
就在钟敏轰轰烈烈离开的第二天,风斗镇爆炸了,炸药就是钟敏的桃色新闻。这件事情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头版头条,从区委书记伍彪、区长周翔到县委书记郑吾、副县长张静都榜上有名。
“有一次我发现他们就在区公所客房里搞。”
“某天深夜,我看见一个黑影钻进了钟敏的屋里。”
…… ……
当然这些新闻都带着传说者滚烫的想象,因为无凭无据,即便说得像真的一样,谁也不能当真。不过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这个新闻带来了黑色的负效应。第一个负效应就是钟敏在人们的传播中被大家描得越来越黑,站在人们口水中的形象是一个水性杨花、道德败坏的女人,漂亮的外衣已经被彻底剥下。
第二个黑色效应,就是严重地挫伤了大家的积极性。不仅我们这些招聘干部,也包括那些严肃认真的老干部,人们的意识被彻底粉碎,过去心里认为坚不可摧的价值观彻底倒塌。大家纷纷抱怨,说当干部根本不需要什么本事,也不需要踏踏实实地工作,只要占到两个硬条件中的其中一条,就可以在官场呼风唤雨。第一条就是朝里有人,第二条就是要有钟敏那样的条件和手段。当大家把这两条总结出来之后,他们悲哀地发现,这二条他们一条都占不住,因此就认定即便是累死累活地干,这辈子也不可能摘到好果子吃的,因而就只能剩下纯净的悲哀了。
而这种黑色效应走到巅峰,则是数学天才彭斯东的辞职。彭斯东辞职之前,一点儿迹象都没有。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办公,彭斯东匆匆忙忙地跑来和我告别:“吴思,我走了。”
“走了?往哪儿走?”听了他的话我大吃一惊,从办公室出来站在过道里望着他的脸不解地问。
“我辞职了。”
“什么?辞职了?”
彭斯东说他准备到广州去办一家公司。
“什么?你去办公司?最近不是说你要提拔到区里来,填补钟敏走后的空缺吗?”
彭斯东摇了摇头说:“我厌了。”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酸酸的,知道他去意已决,任何挽留都没有用,便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说你要走,也应该跟我们早些说,我们在一起聚一聚,送送你。
“不用,我只是来和你打一声招呼,车子就在外面等着,我走了。”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更加难受,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从楼上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楼前的街上果然停着一辆小车,直到来到车前,我才从灰暗的心情中拔出来:“彭斯东,你这一步也走得太大了,不过对你来说,或许这一步是正确的,在外面发了财不要忘记兄弟。”
彭斯东说:“吴思,你好好干,你不像我。”
我笑了起来,说你这样科班出身的人都要辞职,我能干到哪里去?
“不,你有才,你可以凭自己的力量闯出一条路来。”
“凭我自己的力量闯出一条路?你别取笑我,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我的路在哪里。”
“你要看到你手里这支笔的分量,少写那些狗屁报告,写点儿你自己想写的东西,或许你的路就踏出来了。”
望着他那张真诚的脸,我知道他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谢谢你。”我说。
彭斯东没再说话,钻进车走了。
望着他的车一直消失在小镇的尽头,我才回过神来。可是回到办公室之后,我连续一个多星期都趴在灰暗的心情里出不来,彭斯东跟我说的话和他那张真诚的脸不停地在我脑海里闪现。我当然明白彭斯东的意思,他是让我重拾文学创作。因为在招干以前我就搞过文学创作,而且小有名气了,当初招干的时候,我之所以被分在区公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当了干部之后,我才放弃了文学创作。之所以放弃,是因为招干在我的面前接通了通往未来的电源,认为我的仕途可以大放异彩,这样我才用心用力地去完成领导交给我的任务,努力把报告写得文采飞扬。现在即便是彭斯东不给我点穿,我也知道那个电源非常微弱,我的前面不可能有一个大放异彩的灯泡。而且那些假话连篇、模式化的报告也让我感觉非常恶心,它不仅不是我想说的话,而且是冰冷的机器,是被组合好的模式,是唬弄人的文山,我的青春在被它一点点吞噬。这样纠结了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重新开始写小说了。
彭斯东的离去,对所有人的打击更加致命。他们变得懒懒散散,无论区委书记伍彪的那张脸怎样漆黑,也无论区长周翔的那张嘴怎样的锋利,他们已经有了免疫力,不再当回事了。颓废塞满了区公所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牌桌和每一个闲聊的办公室。聚在一起打牌成了他们可以呼吸的一个通道,嘲讽别人打牌的水准成了他们的快乐源泉。
“他还欠我二十个草包条子。”
“他钻桌子最有本事,一个晚上钻了十二回桌子。”
…… ……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深陷这样的泥潭之中无力自拔,只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不过有人却善于从泥潭中开掘出一条新路来。这当然是震动和打击之后所带来的结果,也是痛定思痛的结果。这个人叫左兰。她是和我们一同招聘来的一名女干部,过去在下面乡镇里做统计员。三年后我们重新签订招聘合同,她就从下面的乡里调到区里来做了干事。名义上是干事,其实也就是个勤杂员,除了扫地、打开水、整理会议室之外,就是人事部门需要表格的时候就喊她去填表,宣传部门需要稿件的时候就喊她去写稿,是个被人呼来唤去的万金油角色。她开拓出新的道路来,这条新的道路,就是她紧紧地抱住了钟敏的大腿。因为是万金油,她被派到县里送表格、送材料的机会就相对较多,她便利用这个时间去接近钟敏,抱住她的大腿。这件事情当然不是我亲眼所见,是区里的干部告诉我的。他们说他们总是碰见左兰泡在钟敏那里,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一泡就是一整天。有时候还能见到她和钟敏双双走在街上,或者是碰见她直接到钟敏家里去。
干部们议论纷纷:“那还用说吗,现在钟敏是一棵大树了,左兰肯定是想抱住这棵大树。”
“拍马屁的事情我们干不来,我们的脊梁弯不下去。”
…… ……
听了他们的话,我自然是嗤之以鼻。不仅仅是嗤之以鼻,我还像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那样,也把她擦除了。这个小女人不仅长得很丑,而且还长着一张变色龙似的脸,面对当官的她的脸总是笑得像花一样灿烂,而面对我们这些同事她却板着一张像冰一样寒冷的脸。这样的人和钟敏是一模一样的,她们是臭味相投的人,人性显然已经腐烂了。
这样,当一个又一个乱象汹涌地扑到我们眼前,拍打着我们理想和信念的大门时,我们应接不暇,而又内心激荡。无论是彭斯东的离开还是左兰的拍马屁,都是从钟敏那里开始的,她就是一个开关,她把这个开关一打开,其他各方面就跟着旋转起来了。
可是对于这一切,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是在不经意间抬头仰望鄂西天空,当我从天空中找回了自己,便赶紧回到卧室沉浸在我的艺术世界中。
接下来,钟敏就由直升飞机变成了火箭,由团委书记直接提拔成了副县长。
“钟敏当了副县长你知不知道?”
这话成了龙卷风,刮遍了所有的地方。
我的耳边也刮起了数次。由此看来,在我们风斗镇出现过的巨大传言,根本就没有淹着她。即便是有人把那些告诉了她,我们也从来没有看见她有过羞耻感。因为在这中间,钟敏多次到风斗镇来过。她是陪同县委书记郑吾一起来的。那个时候,我们就听说她的男人张静因为挂职结束,调回到市里做了副市长,钟敏并没有随她的男人继续上调,而是在夷城留了下来。这其中的原因我们无从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有自己的算盘。因为对她来说,调往市里已经是一件非常轻易的事情。就是说,她想在夷城继续打好基础,以便获得更好的提升。这一切我们无从知道。对于她的婚姻我们也是一无所知。我们所知道的,就是她陪同县委书记郑吾几乎跑遍了全县所有的乡镇。她这样和县委书记成双成对地出入,是不是就是想击碎那些桃色新闻呢?我们也不得而知。
钟敏到风斗镇来,自然不再是过去那个从农村出来的小姑娘了,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嘻嘻哈哈的乡镇干部了,而是站在高处的一位领导。每次见到我们,她就是站在高处看风景的那个人。只不过我不想看到高处的风景,每次一看见她的身影,还没有看清她的脸我就赶紧逃走了。因为从她离开风斗镇的那一刻起,我就把她从心里抹掉了。后来想想,抹掉她的那只手很复杂,既有自卑,也有厌恶,或许还有嫉妒。就自卑那只手来说,她已经是活跃在高层的人,我这个处在底层的小小乡镇干部够不着那么远的距离,之间的鸿沟无法跨越,从没想过攀什么高枝的我,就愿意待在自己的壳内,保持着这个距离。而就厌恶来讲,是她所使用的那些手段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我们的底线,尽管那些手段我们没有看见,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卑劣的,但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就是那个浅薄无知、不学无术的家伙,根本就没有能力和资格爬到她现在的这个位置上,她拿不出服众的能力和实绩来支撑她。嫉妒是肯定存在的,因为在短时间内,她从一个小小的招聘干部成了一个副县级的干部,这种飞黄腾达的荣耀有着至高无上的光芒,让我们这些人难以企及,所以我承认我不是个高尚的人,思想中有着大量的垃圾。
之后,我们就听说她当了副县长。尽管这个消息的到来,证明她确实由过去的锥子、利斧、战车、高射炮、直升飞机一跃成为了升空的火箭,但是并没有给我们带来意外。我们深信她还会变成更加强大的诺亚方舟,还会升到更高的高空,这个副县长不可能满足她的胃口,她沿着这个时代的缝隙突飞猛进,内心的欲望一定是越来越大了,肯定没有终点。
让我感觉意外的是我自己的改变,因为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我把她抹得一干二净,彻底斩断了对她的关注和了解,即便是地方电视台的新闻中出现她的身影,只要她的形象一出现,我就迅速换台了。无论她多么漂亮,多么耀眼,在别人眼里有多么成功,她自己觉得多么荣耀,在我眼里她就是臭不可闻的垃圾,看见她我就本能地感到恶心。为什么会这样,肯定与我在现实中的命运不好有关。这个时期我的命运非常不好,随着我结婚成家,孩子出世,我的精力全被日常生活吞没了,每天只能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苦苦爬行,痛苦着又快乐着,埋怨着又期待着。前途一片黑暗,尽管我从办事员爬到了副主任,又从副主任爬升到正主任,也实现了所谓的三级连跳。但我知道我走进了死胡同,就连我身边的那些招聘干部也在几年之内实现了翻身,成了乡镇的一二把手,极个别的还调到我身边来成了我的领导,原先笼罩在我身上的光环彻底不复存在,我只是一个在文山会海中疲于奔命,大口喘息的两脚动物,整天都是灰头土脸。呼吸顺畅的时刻是在业余时间写那些破小说,然而小说没有写成功,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则成了一把把利剑刺向了我,他们说我不务正业,说我野心勃勃。我发现这个时代如此蛮不讲道,黑白颠倒,这让我的内心有些失衡了。
但不管我愿不愿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大事件还是会侵犯我的意识和思想,让我不能仅仅只待在我的壳内灰头土脸。这个期间出现了两个震动我们夷城的大事件,让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而这两个大事件恰恰又是关于钟敏的,也就是说,不管我怎样拒绝钟敏的消息,钟敏的消息还是会以强劲的力量来侵犯我。这两件大事的第一件,就是关于招商引资。我们夷城负责招商引资的就是钟敏。之所以做这样的安排,或许县委书记郑吾一开始就是把她作为一个工具使用的,利用了她的漂亮为他增加政绩。而钟敏除了漂亮之外,在官场又历练多年,对官场驾轻就熟,又能喝酒,所以由她来负责招商引资是再合适不过了。她就是生产力,就是引来项目和资金的水渠,就是让政绩能够挂果的大树。这样,当了副县长之后,钟敏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招商引资、迎来送往上。她跑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到沿海一带去引资金、引项目、引人才。那几年,从干部反馈来的信息、上面发的简报和政绩材料来看,是我们夷城招商引资速度最快的年份。这其中副县长钟敏功不可没,她从外地引进了一大批外资、项目和企业。用他们材料上的说法,夷城这个边远贫困的地方走上了跨越式发展道路。在这些引进的外资中,不得不承认,有些外资企业确实是帮助我们发展了,比如有些农业企业就为农产品的深加工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实现了再次增值。但是有些企业却严重污染了我们的环境,污染最严重的有矿产、化工、水泥、塑料、造纸、制药等一批企业。短短几年之内,我们夷城就成了地狱。而涉及最大的一个事件,就是铅矿中毒事件。最初引进这个项目时,就引发了群体事件,矿山开采涉及的几个村庄,数百名村民联合起来在县政府大院里静坐了一个多月。据说静坐的那个壮观场面是夷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但因为我是坐办公室的人,每天面对的是电话、文件、报纸等等,到县里去得很少。当时的情况都是我们区里的干部去县里回来向我描述的。每一次描述的时候,他们脸上浮现出巨大的兴奋就像巨大的火球,把整个办公室都照亮了。他们说你是没有见到那个壮观的场面,见到了肯定会受到震撼。那些群众把县政府围得水泄不通,抗议的声音震动山谷,但就是见不到一个干部出来给他们解释。那些老百姓已经把县政府当成自己的家了,吃喝拉撒都在那里解决。围观的人也非常壮观,交通完全瘫痪了。
这样描述过了,他们就开始骂钟敏,说那个恶毒的女人怎么就长了那样一副狠心肠,对老百姓竟然如此麻木不仁?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从一个农民成为干部的,难道她就忘了她的身份了,忘了本了吗?这样咒骂过了,为了证明他们观点的正确性,就又问我,你说这样的女人会有好下场吗?我没有回答,他们便站起来摇摇头走了。其实我知道,这种咒骂毫无用处,我也不是不好回答,而是不想回答。肯定不用说,钟敏那样的女人绝对有好下场,因为现在的钟敏已经实现了脱胎换骨式的转变。如果说她过去仅仅只是一根锥子、一把利斧、一架战车、一个火箭的话,当她用这种方式融进这个时代之后,她已经成了这个时代的弄潮儿,高高地站在时代的潮头了,在某些人的眼里,她就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了。这样的弄潮儿,这样的英雄怎么会没有好下场呢?不过从这以后,我对钟敏的厌恶又增加了一层。她现在已经是油盐不进的顽石,不顾百姓死活的饿狼,心肠恶毒的魔鬼,和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们已经不能再进行对话。她不仅没有任何罪恶感,反而会觉得无尚荣耀。因为她就是奔跑在招商引资路上的一匹快马,一辆动车,把资金和项目弄到夷城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她就搞出了政绩,至于下面百姓的死活,群体性的事件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老百姓静坐了一个多月之后,那些企业还是照样办了起来。老百姓就是草芥,别说是几百名老百姓,即便是更多的老百姓加起来也不过是一根毫毛而已,他们的声音汇集起来即便是喊破了天,也照样没有声音。他们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失败而归。那些企业办起来之后不久,就出现了严重的重金属中毒事件,死了几名老百姓。死人事件一下子就引起了更大的震动。那段日子,黑色的阴云笼罩在夷城的上空,我们的心情异常沉重,愤怒和声讨主宰着我们的生活。大家都在猜测,说这一下无论是县委书记还是副县长钟敏都难脱干系了,他们的官帽肯定要搬家。我也持这样的观点,不是说人命关天吗?既然现在已经死了人,他们即便想隐瞒也隐瞒不住了吧。我们不仅听说各大媒体的记者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往这个地方跑,而且当地的老百姓除了继续到县政府去静坐外,还通过网络把这件事情散播了出去,我也查看过他们发布在网上的图片,就是在那里,我看见了他们的眼泪,看见了死亡的狰狞,也看见了滚烫的愤怒,所以我相信,这一次钟敏是彻底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