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钢和一座城市的转型探路

2016-05-27 22:15张墨宁
南风窗 2016年9期
关键词:马钢马鞍山钢铁

张墨宁

对于钢铁企业和这座城市来说,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在中国的城市中,鞍山、唐山、包头、攀枝花、马鞍山都有“钢城”之称。马鞍山在其中的名号并不算响亮,不熟悉工业地理的人总会把它跟鞍山混淆。据说,此地因为项羽无颜回江东,弃乌骓马,乌骓马伤心自戕,马鞍落地化为一山而得名。但它真正以钢铁闻名是在1956年建市之后。

与中国很多资源型城市一样,马鞍山属于以钢建市,在50年代的移民基础上形成,它的发展和马钢的兴衰紧密关联。

去年是钢铁行业效益最差的一年,中国钢铁工业协会的会员主营业务连续12个月亏损,累计超过1000亿元。马钢则是连续16个月亏损,2015年的亏损额达到51亿元,直到今年3月份受钢材价格上涨的影响才开始有月度盈利。

钢铁去产能是中国经济的一次刮骨疗伤,目前的产能是11.3亿吨,而需求只有7亿吨左右,50万产业工人要另谋出路。这意味着像马钢这样的大型钢铁联合企业不得不减产20%,陆续分流安置两万名员工。原本一个产业的周期性、结构性问题只是经济范畴内的波动和失序,而对马鞍山这样的城市来说,一个钢铁企业、一个产业的盛衰则深刻决定整个城市的出路。

先有马钢,后有马鞍山

与所有在工业企业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城市一样,马鞍山有不同于安徽其他地方的文化和认同感。离它最近的大都市是南京,与省会合肥相比,马鞍山人更喜欢去南京消费、生活。市中心距离南京禄口机场只有六七十公里,巴士车程不过四五十分钟。马鞍山没有机场,但是却有一座“候机楼”,显示了它与南京在地理和心理空间上的亲近。

马鞍山人的优越感还在于马钢。马钢曾经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漂亮的经济数据,经济总量和人均收入都排在安徽省前列。而最近几年却被铜陵和芜湖超越了。钢铁行业衰落的影响无疑是最直接的。就连马钢那支庞大的治安队伍也不再需要专门防范“铁耗子”,钢铁原材料最便宜的时候,线材只有8毛钱一斤,连收废品的人也不再要破铜烂铁了。

世易时移,大概只有身处其中或者以马钢为精神归属的人才记得“江南一枝花”最辉煌的时刻。在中国的钢铁工业坐标上,马钢并没有可以贴上鲜明标签的地位。比它成立更早的鞍钢是“共和国长子”,成立于1978年的宝钢则是改革开放史的缩影,临近还有一个比它体量大得多的武钢。但是马钢却因为独特的成长路径和在钢铁国企中的几个“率先试水”而留下印迹。

1953年9月16日,一铁厂的高炉流出了第一炉铁水,结束了华东地区有矿无铁的历史。不到一个月后,马鞍山建市。按照中央的部属,马鞍山发展炼铁,为上海提供生铁。尽管中央领导人几次视察,但从国家的战略部署来看,鞍钢、武钢、宝钢显然更为重要,获得了大量的投资。而马钢基本上是自力更生起步。从炼铁、炼钢到轧钢,逐渐发展为大型钢铁联合企业。

1964年之前,中国没有自己的火车车轮,马钢则填补了这项空白。当年的中国四大工业成就就包括马钢车轮轮箍厂建成投产。此后,马钢引进全套德国高速线材生产线,填补了另一项空白。1993年、1994年,马钢分别在香港和上海率先上市,成为“中国钢铁第一股”。

“应该说我们当时的整体上市是有问题的,此后所有的钢铁行业都没有做整体上市,都是把最先进、最有效益的一部分拿出来。所以,有时候行业交流别人会说马钢有点傻,盘子太大了,我觉得不能这样讲,没有马钢的先行先试,有他们的成功吗?”马钢集团党委宣传部部长于进说。

火车车轮、率先发展H型钢、高速线材生产线、以去钢铁“傻大黑粗”形象的管理文化而得名“江南一枝花”,到最先进行股份制改革,马钢的发展脉络也是马鞍山的崛起历程。马钢最被倚重的时候,对马鞍山财政的贡献占到70%~80%。“当时最流行的话是,不当马钢工人,就当马钢夫人,大家千方百计都要到马钢来,收入高、福利好。除了没有火葬场,生生死死都在马钢。”于进说。

一个马钢“养活”着一座城市

马钢全景

企业办社会,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发展起来的国有企业共同的特点。在钢铁行业中,除了成立较晚又完全照搬日本经验的宝钢,其他钢铁巨头都遵循着这样的模式。马钢人口最多的时候有10万人,严格算来可能超过20万人,职工家属、当兵复员、高考落榜的子女都需要安置,为此马钢曾经成立了“大集体”企业,容纳这些离开马钢荫庇就无法生存的人。

在马鞍山还没有其他产业,商业也没有很发达的时候,一个马钢“养活”着一座城市。它有不受权力挟制的资本:为了税收上缴比例的问题,马钢曾经的“一把手”还跟市长拍过桌子。

这样的骄傲也留在了孙继鹏的记忆里,他已经83岁了,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马钢度过,17岁从济南出来的时候,此地还只有一个矿务局。马钢成立之后,他成为了一名铸造工,几十年里,从工人、技术员、车间主任到厂长、分厂党委书记。“马钢工人的地位那是很高的,‘大跃进的时候那不得了,穿上白色的工作服,戴一顶鸭舌帽,脚上穿大皮鞋,走在路上趾高气扬,到理发店都不用排队,马钢的职工优先。”那是他的荣光岁月。

因为马钢,这座城市更早地进入了工业文明。也因为马钢,马鞍山人有了更多的先行体验。“在安徽市民当中,马鞍山人大概是炒股最多的。马钢的股份制改制可以说对马鞍山人进行了一次最生动直接的市场经济教育。”于进说。马钢有个动作,全马鞍山都能感受到。马钢一涨工资,餐饮业也跟着涨价。“怎么涨价了?”“马钢涨工资了你不晓得啊!”这大概是很多马鞍山人都会经历的场景。

彼时,马钢虽然在马鞍山的经济份额中一家独大,但还没有成为今天的规模。完成股份制改革的1993年,马钢的产能只有200万吨。当时,中国钢铁产能的总盘子不过9000万吨,一跃超过鞍钢的首钢在1994年的规模也才800多万吨。

1998年前后,国家冶金工业局给马钢设计的是600万吨的规划。“当时公司的想法是不再搞规模扩张,因为马钢所处的位置特殊,上游有武钢,下游有宝钢,我们夹在两个巨头之间,做到400万吨就可以了。不追求规模,而追求专业化,把我们的火车车轮做专做精。”于进说,1998年的时候,马钢率先淘汰“落后产能”。时任国家冶金工业局局长王万宾还专门让马钢写一个淘汰落后产能的专报,全行业推广。

“可以说,我们的总量控制还是比较好的,但是没有把它坚持下去”。于进说,2000年以后,形势不对了,整个钢铁行业都开始大干快上。

钢铁行业大扩张

回想整个钢铁行业发展思路的大转折,于进觉得是被专家给忽悠了,那就是过分追求钢铁的“板带比”。所谓“板带比”,就是所有的钢铁品种里,扁形材、管材和其他长材的比例。一般认为,板带比越高,结构越优化。“当时过分鼓吹板带比,全国的钢铁行业不管需要不需要,有没有能力,都在拼命上板材。”于进说,马钢原来是建材基地,就是搞生产用钢的,说白了就是盖房子用的,以线材、螺纹钢、工字钢、棒材等为主。马钢曾经提过一个口号,要把自己打造成建材精品基地。但是在鼓吹板带比的声浪中,思路也改变了。

到了“十一五”期间,马钢的规模更大了。2007年,总投资达250多亿元的马钢新区工程全面竣工,形成1800万吨钢配套生产规模。“我印象当中没有经过600万、900万的数字,呼啦一下就到了1800万。”于进说,这个规模在国内不算最大,但是在一个地区达到这样的规模,还是比较少见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马钢新区的选址和大规模扩张并非明智之举。新区就坐落在马鞍山市内,紧靠长江,对环境有不可避免的影响。从物流成本来说,也并没有达到最优化的效果。

而在拉动GDP的驱动下,由政府主导推动的兼并扩张也给马钢的发展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扰。2013年马钢合肥公司被曝出严重污染周边环境,村民饱受粉尘与噪声之苦。此后,该公司被责令整改,并于去年底宣布“提前”停产。

2006年,在安徽省和合肥市的推动下,马钢对处于经营困境的原合肥钢公司钢铁主业进行了重组。“合钢当时都要靠合肥市政府拿钱才能维持发工资,原本想让民营企业兼并或者引入外资,但都没有谈成,最后由马钢重组兼并。”于进说,兼并后当年就实现了盈利,即使前几年钢铁行业开始不景气的时候,它还是盈利的,直到污染事件发生。对此,马钢也有很多难以言说之处,料场早就建在那里了,房地产是后来才规划过去的,政府批地时显然并未考虑。

2000年之后的钢铁企业扩张可以说是中国经济发展GDP大跃进的一个缩影,企业的某个项目很难批的时候,政府帮着跑,甚至边干边批,这几乎是当时的通行做法。带有盲目性和极端功利性的助推企业扩张发展是造成今天产能过剩的主要原因。与此同时,房地产的扩张几乎席卷了中国的每一个城市,在这样一个大潮中,马钢和马鞍山显然无法独善其身。作为一个四线城市,马鞍山也同样深受房地产“库存”困扰。

寻找替代产业

到了今天,马钢和马鞍山都面临转型的关口。

对于马钢来说,最现实的问题是如何将5万名职工中的两万人安置分流。“我们现在有一个规划,陆续分流,其中一万人是劳务工,一万人是正式职工,可以内部退养、协议保留劳动关系,也可以通过一定的补偿解除劳动合同。比如说,一个50多岁的工人不想干了,就拿一个最低工资和500块的补偿,每个月大概是1000多元,三险一金继续交,等到了年龄再来办退休。现在所有的大钢企基本上就是这些办法。”于进说。

与上世纪末的下岗潮相比,无论是政府兜底能力还是对国有企业的社会责任要求,都有了很大的不同。社会、市场也比以前有了更强的接纳能力。但是在马鞍山,马钢的劳动力分流仍然不是一个小问题。

像所有亟待改革的国有企业一样,马钢也一直有沉重的包袱和需要剥离的社会职能。目前,学校、医院都已经剥离出去了,下一步是幼教。“还有退休人员,按道理来讲,企业人员退休了,社保就应该交到社会上,但他们现在不管。马钢有一个庞大的离退休中心,将近4万人。”于进说,他曾经跟离退休中心主任开玩笑,“马钢除了董事长,管5万多人,还有一个就是你,管4万多人。”

而对于在职的职工来说,行业不景气首先受到的影响是减薪。员工的收入大幅度减少,部门的年轻人曾对于进说:“我一个月拿1800元,房贷也是1800元,不去啃老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令他很是感慨。

他还观察到一个现象,一些过去很火热的酒店,关闭的关闭,萧条的萧条,小饭馆却如雨后春笋一般起来了。“一方面是开小餐馆成本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的饭馆吃不起了,只能吃小面店。”于进说,不能简单归因,但跟马钢的收入下降肯定有关系。

马钢对整个城市的消费肯定有影响。对地方政府来说,这并不是乐见的事情。按照马鞍山今年年初公布的数字,马钢上缴税收占全市财政收入的比重已经由“十一五”末的22.6%降至10.2%,尽管从1990年代开始,马鞍山就已经发展起了以华菱星马、山鹰纸业等一批上市公司,但是如何处理马钢与这座城市的关系,如何定位钢铁对这座城市的影响,如何寻找到替代产业,一直以来都是地方政府所要明确的问题。回溯从1980年代至今的历程,地方政府的施政在既想淡化马钢又发现摆脱不了马钢的复杂态度中游移。

马鞍山曾经想主打“诗城”名片,提出了“一黑一白”,黑即钢铁,白是李白。马鞍山是李白的终老之地,地方政府希望能够借此转型旅游城市,还办了“诗歌节”,但是反响平平。前几年,马鞍山旅游局还提出过打造中国“浴都”的想法,马鞍山并没有独特的水资源,仅仅因为市内有不少便宜又附带自助餐的洗浴中心火爆一时,旅游局便有了这个想法,挂到网上之后却引起了网友的嘲讽,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现在,马鞍山主政者提出了新的想法:“钢城一体”。这意味着,马鞍山最终还是要在马钢上做文章。

从1980年代开始,马鞍山就已经有了资源型城市转型的想法,曾经一度是公认的先行者。但是进入新世纪后,在中国经济发展大浪的裹挟下,有点看不清楚自己的方向了。实际上,变化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此后不过是在积累、叠加。1990年代,孙继鹏退休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优势不再。某一天他散步的时候碰到一名清洁女工,问她的收入如何,她回答说1800元。这让孙继鹏感到失落,自己工作了一生不过1500元。“不管怎么说,我是马钢的职工,是创造财富的,她怎么还能比我高。”

这么多年过去了,孙继鹏的退休工资涨到了5000多元,已经远非清洁工可以比,但当时的落差感他没有忘记。“马鞍山不应该忘记马钢,现在马钢有困难了,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支撑和扶住马钢。不能好的时候捧到手里头,遇到困难了就忘掉马钢。”孙继鹏说。

而对于钢铁企业和这座城市来说,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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