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后记》到《原化记》中“白水素女”故事演变

2016-05-27 06:25安忆涵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5期

安忆涵

摘 要:“白水素女”故事将神女与螺结合形成奇特的构思。从《搜神后记》到《原化记》中“白水素女”故事经过了修饰性、离奇性、寓意性三方面的演变,现实关心问题的转移、人神非匹观念的淡化、文学本身发展的趋向是构成这种演变的重要原因。“白水素女”故事的演变展现了由晋到唐部分小说家小说观念的转变以及世俗性渐强,宗教性渐弱的志怪小说发展规律。

关键词:《搜神后记》 《原化记》 白水素女 小说观念

“素女”一词最早见于《山海经·海内经》:“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野,后稷葬焉。”郭璞注云:“其城方三百里,盖天下之中,素女所出也。”①到西晋束皙《发蒙记》时,“素女”形象始与“螺”结合成为后世“白水素女”故事的发端。研究者往往将“白水素女”故事分为两种系统,即谢端系统与吴堪系统加以研究,《太平广记》卷六二引《搜神后记》中“白水素女”故事,题作《白水素女》,卷八三引《原化记》同材故事,题为《吴堪》,此两种分别为谢端系统与吴堪系统代表之作。本文拟从三方面探讨从《搜神后记》到《原化记》中“白水素女”故事的演变:“白水素女”故事流传基础与演变、“白水素女”故事演变原因、“白水素女”故事演变意义。

一、“白水素女”故事流传基础与演变

“白水素女”故事本事见于《初学记》卷八所引束皙《发蒙记》:

侯官谢端,曾于海中得一大螺,中有美女,云:“我天汉中白水素女,天矜卿贫,令我为卿妻。”②

《太平广记》引陶潜《搜神后记》“白水素女”条,该故事始得其名,依旧以“素女”与“螺”相结合的形式出现。“素女”是魏晋文人喜谈的典故,张衡《思玄赋》有:“素女抚弦而余音兮。”左思《吴都赋》道:“袅袅素女。”魏晋时期宗教迷信思想广为流行,《抱朴子·道意篇》载:“凡人多以小黠而大愚,闻延年长生之法,皆为虚诞,而喜信妖邪鬼怪,令人鼓舞祈祀。”③魏晋时人对神仙道法、妖异鬼怪的喜爱成为“白水素女”故事得以流传的现实因素之一。此外,道教徒“物老成精”的观念使“螺”这一动物具有神奇的力量,得以成为“素女”的藏身之所并作为该故事永恒不变的质素构成。《太平广记》卷八三所引《原化记》中“白水素女”故事《吴堪》为唐人皇甫氏所作。唐人虽不如魏晋人一般对道教神异之谈痴迷,但喜谈志怪、讲异说趣也是唐之风气。段成式《酉阳杂俎序》即云:“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④由此可见,这一时代风气成为唐代“白水素女”故事得以流传的重要原因。

从文本看,《搜神后记·白水素女》到《原化记·吴堪》的同材故事演变主要表现在三方面:

修饰性。其一体现在对“白水素女”的描绘上。《搜神后记·白水素女》中对“白水素女”并未着墨过多,仅据“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⑤一句知“素女”的外形特点为“少女”。而皇甫氏《原化记·吴堪》借旁观者的视角叙述“素女”外形为:

“君近得佳丽修事……母曰:“子每入县后,便见一女子,可十七八,容貌端丽,衣服轻艳;具馔讫,即却入房。”……时县宰豪士,闻堪美妻,因欲图之。{6}

“白水素女”这一人物形象更为立体丰满,作者着力强调其“美”“艳”的特点,并且将《搜神后记》中男主人公“十七八”的年龄特点转置“白水素女”形象上。

其二体现在对男主人公的形象刻画上。《搜神后记·白水素女》与《原化记·吴堪》分别于文首对男主人公进行介绍:《搜神后记》中男主人公谢端身份为“躬耕力作,不舍昼夜”的普通农人,作者重在突出其“恭谨自守,不履非法”的品性。《原化记》对男主人公介绍的篇幅虽较前者为短,但改变了原有的形象构成:吴堪的身份是“县吏”,且对溪水“敬而爱之”。针对“县吏”这一身份,作者于后文展开对吴堪的细节修饰,如:“堪唯而走出”“颜色惨沮”“堪承命奔归”等,“唯”“惨沮”“奔”这些吴堪受到外界迫害时反应的描绘与吴堪的小吏身份契合。可见《原化记》“白水素女”故事中,作者开始关注于全文内在连贯性,更重于对人物形象的修饰。

离奇性。虽同为男主人公遇螺仙“白水素女”的神话母题,但《搜神后记·白水素女》与《原化记·吴堪》在文本内在结构上却有显著区别。前者的情节结构为:

男主人公得螺,螺仙为炊

男主人公谢邻母,邻母否认

男主人公偷窥知其为“白水素女”

螺仙留壳离开

《原化记》的情节与《搜神后记》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于第三、四两节间增加了新的神异故事使文章更具离奇性。《原化记》中男主人公知少女为“白水素女”后,作者对故事进行降神处理,使吴堪与其成亲,而后受到县宰强索“蛤蟆毛”“鬼臂”“蜗斗”三物,“白水素女”帮其轻易取得三物并使“宰身及一家,皆为煨烬”,文本最后仍归于“离开”的情节。《原化记·吴堪》的新增情节占文本的一半之多,使此前“白水素女”故事所具有的情节渐趋淡化,成为新“白水素女”故事的主体。

寓意性。“折射,是神怪小说作家的重要手段;寄寓,是神怪小说作家的基本心态……透过神怪,体现出小说作者的爱憎,体现着小说作者的理想与追求。”{7}《搜神后记·白水素女》的作者陶潜本着一种单纯记事录闻的创作心态,全文只有人和神因“窥视”而产生的矛盾,旨在将“白水素女”神圣化,突出神仙的不可侵犯。而《原化记·吴堪》的作者皇甫氏则有意冲淡人神矛盾,将矛盾转为下层小吏与豪强县宰之间且最终在神女帮助下小吏冲破困境获得圆满结局而县宰自得恶果。后者更具寓意性,寄寓着作者对上层阶级借官势欺压百姓的不满,对下层人民的同情以及对他们获得美好生活的祝愿。

二、“白水素女”故事演变原因

《原化记》到《搜神后记》中“白水素女”故事的文本经修饰性、离奇性和寓意性的演变后,艺术质量得到提升。其演变的原因为三点:现实关心问题的转移、人神非匹观念的淡化、文学本身发展的趋向。

现实关心问题的转移。小说创作的内容和社会生活处于一种双向互动关系中,作品往往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反映着时人的情感态度和社会存在状态。《搜神后记》“白水素女”故事中螺仙的神异力量在其壳:“留此壳去, 以贮米谷, 常可不乏”,而《原化记·吴堪》中的螺仙则借神力一次次帮助男主人公化解上层官吏造成的危机。这一变化原因在于二者现实关心的问题不同,因而构成文本不同的幻想基础。魏晋时期社会动乱,民不聊生,由之而来的饥荒成为百姓最大的苦难。《晋书》卷五一《挚虞传》云:“及洛京慌乱,盗窃从横,人饥相食,虞素清贫,遂以馁卒。”{8}历任光禄勋、太常卿的挚虞也因饥荒而死,更遑论下层百姓。因此“米谷不乏”成为晋时黎民百姓于现实中最关心的问题,这一现实关心也直接反映到小说创作中。相比之下,唐代社会较前者稳定,经济繁荣。此多有诗文记载,如杜甫《忆昔》:“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9}因此粮食问题不再成为唐人的关注重点。然而唐朝虽表面繁荣但实则暗藏危机,尤其是官吏对下层人民的横暴豪夺、强诈勒索这一突出问题成为唐人小说的笔触焦点。《册府元龟》卷707《黜责》载汾州平遥县令王同庆因“借敛无纪,望乡科被”为玄宗所贬。肃宗时江淮租庸使元载竟“察民有粟帛者,发徒围之,籍其所有而中分之,甚者什取八九,谓之‘白著。有不服者,严刑以威之”{10}。并造成官逼民反的结局。因此《原化记》中的“白水素女”故事去掉螺壳贮米的情节而代之以县宰仄仄逼难,神女助小吏吴堪化解其困。此外,作者安排县宰一家的结局为被食火兽烧死,更体现了唐代上层官吏与下层百姓之间的矛盾突出,而文章结尾吴堪与“白水素女”一起“失其所在”又为此故事增添了神秘色彩。

人神非匹观念的淡化。《搜神后记·白水素女》中的神人关系疏远,文章暗含着人神非匹的宗教观念,因此螺仙在发现被窥视后显出冷漠姿态:“卿无故窃相窥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而男主人公对其抱有极度敬畏心理:“端为立神座,时节祭祀。”对神女崇圣身份的敬畏之心造成了此时小说中人神非匹的遇仙模式,决定了此时的“白水素女”故事只能有表层的神凡相遇情节而毫无人神情爱的蕴含。唐代是“人性觉醒”的时代,社会的稳定与经济的繁荣使得唐人思想更为活跃,有了更广阔的驰骋空间,人神非匹观念淡化。唐代小说中的神仙形象往往更重人的自我价值,作者有意淡化神仙的神秘可畏。唐人对神仙之说看似不再如魏晋时那么虔诚,他们特有的浪漫情怀使神仙也可以成为作者笔下凡世之人的结合对象,人神关系由非匹转向相合。因而《原化记·吴堪》对“白水素女”进行了降神处理,使其与男主人公结合,且螺仙不仅外形上形同于人,行为表现上也更富于人情味。

文学本身发展的趋向。侯忠义先生在论及唐、五代传奇小说兴盛原因时认为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即艺术本身发展规律下的必然结果。同一个故事母题经过一次次的摹拟仿作、不断地发展变化使最初的故事展现出新的创作风貌。前代的文本成为后世作家写作的最基础素材,虽然新产生的作品仍不出其基本框架,但在总体的艺术质量上却远高于最初的文本形态。《搜神后记》与《原化记》中的“白水素女”故事都由相类的四段情节构成,但《原化记》却在《搜神后记》的框架结构基础上为这一故事增添了新的构成因素,如螺仙除暴、人神升仙等,使唐代的“白水素女”故事趋于生动具体,质量因此提高,成为唐传奇珍品。《原化记·吴堪》与《搜神后记·白水素女》虽被看作“白水素女”故事的两个系统,但不可否认前者的创作遵循着文学自身发展的趋向性,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搜神后记》影响,因而展现出如今的面貌。

三、“白水素女”故事演变意义

《搜神后记》到《原化记》中“白水素女”故事的演变体现了由晋到唐部分小说家小说观念的转变及志怪小说在创作上的发展规律。

宁宗一先生将“小说观”定义为:“小说家对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看法。包括小说家的哲学、美学思想,对小说社会功能的认识,所恪守的艺术方法、原则等等许多复杂内容。”{11}中国的小说观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传统目录学小说观,一类是小说家的小说观念。传统目录学的小说观作为官方观念对以个人为代表的小说家小说观形成遮蔽,而通过分析《搜神后记》到《原化记》中“白水素女”故事的演变则可以窥见由晋到唐部分小说家小说观的转变。梁爱民先生在前人基础上根据多重关系将小说观念分为:小说的创作观念、小说的功能观念、小说的对象观念等。{12}首先,在小说创作观念上,《搜神后记·白水素女》的作者在“好长生”信仰下将“白水素女”故事作为事实来简述其事,小说本身未有对情节的幻想或细节的展开。小说家只是客观的记录者,这种实录精神体现了对“直书无隐”创作观念的信奉。《搜神记》中干宝自序可对这种精神做最直接的注解:“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13}《搜神后记》的小说创作观念与此可谓一脉相承。《原化记》中“白水素女”故事作为唐传奇珍品体现的创作观念与前者不同。作者皇甫氏在前人基础上增加了虚幻情节,注重故事的离奇性,并在《搜神后记·白水素女》的原有情节外融合现实生活内容,使“白水素女”故事有了些许“现实题材”的意味。其次,在小说功能观念上,受“文道”思想及目录学小说观影响,小说的功能观念经常被看作小说核心观念。《搜神后记》中“白水素女”故事记述其事而未有深入拓展,表明作者于此仅把小说作为一种纪实的工具,甚至没有体现出大部分小说家所认可的小说“补史之阙”的功能。由此可见晋代部分小说家对小说承载的功能并未有过多期待。唐人皇甫氏在《原化记·吴堪》中注意到小说的“醒心”功能,通过加入螺仙惩除恶人的情节来警醒世人,表达劝善惩恶思想。此外,皇甫氏让强取豪夺的县宰及其一家丧于火中,而下层小吏与神女升仙的结局设置形成自己与读者的审美愉悦,体现了小说具有的“娱目”功能。可见唐代部分小说家对小说“多元”功能的认识较前人更为全面。最后,在小说对象观念上,虽选取相同的描写对象,作者却做出不同的理解。部分唐人小说家较前人更重小说文本的合理性。如《搜神后记》里螺仙下凡是因为“天帝哀卿少孤”与“恭慎自守”,而《原化记》中对此解释为:“天知君敬护泉源”“力勤小职”“哀君鳏独”,皇甫氏增加的敬护水源的原因阐释使螺仙下凡情节更可信,客观上解释了为何下凡神女为“螺仙”而不是其他的动物载体。小说观念的这四种类型相互融合、密不可分,共同促进着小说观念的转变。

此外,《搜神后记》到《原化记》的“白水素女”故事展现了志怪小说的发展规律,即:志怪小说世俗性逐渐增强,宗教性逐渐减弱。《山海经》到《穆天子传》《汉武帝内传》等作品中西王母形象由虎齿豹尾演变为美貌女仙已可窥见一斑。而《搜神后记》到《原化记》中不仅螺仙形象更加鲜明,具有世俗人形貌外,螺仙与人交往上也由“立神座祭祀”到“奉媲升仙”,由晋代志怪小说较浓重的宗教仪式感一变而为唐代志怪的更重世俗人情味。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从《原化记》到《搜神后记》中“白水素女”故事更重修饰性,“白水素女”形象与男主人公形象对此多有体现;《原化记·吴堪》故事情节曲折,具有较强叙事性,展现了“白水素女”故事向离奇性的演变;相较于《搜神后记·白水素女》,前者寄寓着劝善惩恶思想,故事文本更具寓意性。现实关心问题的转移、人神非匹观念的淡化、文学本身发展的趋向是构成这种演变的重要因素。从《搜神后记》到《原化记》中“白水素女”故事的演变反映着由晋到唐部分小说家小说观念的转变,这种观念体现在小说创作观念、功能观念和对象观念的转变上。世俗性逐渐增强,宗教性逐渐减弱的志怪小说发展规律在这种演变中也更加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