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索
如果说生活在东京就是生活在偶像剧中,那么生活在大阪就是生活在大河剧(历史剧)里。此时会为这跟不上潮流的城市动容:原来它始终停留在战国的一个片断中,从未被时光经过。
六文钱
近来出门,总是迎头撞上六文钱的标志。
上班途中会经过一家大型购物中心,不知从哪天起,二楼的环形跑道周围多出好些红底黑纹的旗帜,在春风中飘摇,倒有几分喜庆姿色。下班去买菜的超市,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在收银台旁偷偷设了专柜,摆满了模型茶具日本酒,还有几本杂志——都是根据六文钱开发的周边。公司楼下的地铁站内,京都奈良的观光海报被撤下,举目望去一片触目的红,花纹的颜色却是变了,是金灿灿的六枚铜板。周末常去吃午饭的洋食店,门口也摆着红色的立牌,在一排自行车后鹤立鸡群,本来是行事低调的风格,竟然显得张扬起来。
在大阪搭乘环状线,遇见主题列车的几率很高。最近常能邂逅的当然也是六文钱列车,车头上印刷着堺雅人的大幅海报。如此一来,便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六文钱之所以如此嚣张,都是NHK大河剧《真田丸》助的攻啊。
在《真田丸》中,堺雅人扮演被誉为“战国最后一个武将”的真田幸村,六文钱是真田家代代相传的家纹。这图案源于一个日本传说:人死后须渡过三途之河,河中有一位专扒人衣服的“夺衣婆”,因此旅人习惯会在衣服中缝上六文钱,代替衣服作为渡河费。在不知明日身在何处的战乱时代,幸村的部队高举着六文钱家纹图案的军旗上阵,其实是高举着赴死的决心——这几乎是从古至今,日本人最喜欢的一种决心。
在东京街头,你很难看到这样的决心。如果说生活在东京就是生活在偶像剧中,那么生活在大阪就是生活在大河剧里。此时会为这跟不上潮流的城市动容:原来它始终停留在战国的一个片断中,从未被时光经过。
大阪的秘密世界
从前来大阪旅游,恰逢是春天,住在大阪城下的新大谷酒店。次日早晨7点,趁同行还在沉睡,早早出了门。靠着谷歌地图的导航,绕着路前行:从大阪城脚出发,沿着城池一路向南,走出宁静的大阪城公园,景观一变,进入热闹喧哗的森之宫,电车在头顶轰隆驶过。接着便是繁华都市常见的景致,路过霓虹灯招牌闪耀的游戏中心,路过刚刚开门的商店街,沿途24小时便利店林立,揣测着400年前幸村反复来往于这2.7公里的心情,20分钟后,真田丸旧迹就在眼前,隐藏在住宅区的小小神社里。
那一天的樱花正开,已是由盛转衰的节点,却因此带着几分最后一搏的决绝,有着特别的凄美。然而比起停满了旅行大巴的大阪城,真田丸就太冷清了,一个游客的身影也没见着,大概是因为太早的缘故,连神社工作人员都没现身。
400年前可不是这样。400年前,这一带是关系大阪城生死存亡最炙手可热的地区。1614年的大阪冬之阵,丰臣秀吉死去的第15年,隐居高野山多年的真田幸村为了向丰臣家履行最后的忠义,重出江湖,在大阪城南边最薄弱的地理位置,修建了名叫真田丸的城郭。大阪城的北、东、西侧均有淀川、大和川的支流经过,是极佳的守城条件,唯有南边的的平原地带,成了德川家康的东军集中攻打的薄弱地带。
真田丸修筑后,此地久攻不落,后世留下了30万军队攻不下6000兵的传闻,成为战国军事战略史上颇受膜拜的一笔。再后来,幸村壮烈战死,天下改姓德川,大阪城烧尽,真田丸被毁,无法窥测其真实面貌,使这传说愈发传奇起来。
在真田丸赏过樱的几年后,我搬到这个名叫森之宫的地方。天气晴朗的午后,只要骑五分钟自行车,就能故地重游,绕真田丸一圈。有一次去,神社境内的秋色到了尾声,满树秋柿熟过了头,金色落叶铺满一地。鸟居旁一棵树看上去年代久远,偶有风掠过,必然一阵银杏雨,路人纷纷掏出手机,惊叹不已。这才意识到,每到此地,总是在尾声——像极了它在历史中的存在感。
有时也在真田丸周围转悠,细数过去,大大小小加起来竟然有数十家寺庙(据说是大阪历史最悠久的宗教中心之一),又有全日本最古老的陆军墓地,甚至还有一间教堂,远远望去,目睹千手观音和圣母玛丽亚共处同一画面的场景,内心惊动。远处有一所中学,周末的棒球场不时传来清脆的击球声和少年的嘶吼,拐进坡下的住宅区,街边在举行免费试吃活动,弥漫着刚烘焙的咖啡豆香气,摆满了新鲜的时令蔬菜。看起来都是附近居民,主妇们聚集在一起熟络地聊着天。我犹豫片刻,没好意思走进其中,握紧车把驶过,耳边却传来热情的招呼:こにちは(你好)。
大河剧播出后,想知道真田丸的变化,又去过一次。地铁站出口的指示牌,加上了“真田丸”的字样,境内多了红红黄黄的旗帜和招牌,气氛焕然一新。不时有人来,有人拿着地图,有人忙于拍照,有中年男人带着女儿来,两人并肩站定,同时拍掌许愿。有春日远足的老头三人组,摇晃着神社前的铃铛,大声地开着玩笑。角落里挂绘马的架子,挤得满满当当,写的是“升学顺利”“恋情美满”这样司空见惯的愿望,却多了些具象的元素:拜托啦,幸村大人!这是大阪独有的特色,比起神明来,这里的居民似乎更相信人——在400年前真实存在过的人,如今也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我曾经在奈良深山的古寺前,遇见一个来自大阪的欧吉桑,他最喜欢石田三成,也推崇真田幸村,言语中自然对德川家康有几分鄙弃,聊起战国时代的大阪城是黑城,露出几分向往之色,说是自从知道白城是江户的审美,便不愿再去。
常听人说:东京是日本人的,大阪是大阪人的。大阪人不太瞧得起东京,兴许从400年前就开始了。我常去大阪城下一间小酒馆,那老板谈及太阁大人的事情,言语中仿佛昨天才见过。这城市不太赶时髦,或许正是因为拥有此种历史悠久的骄傲,他们故弄玄虚地告诉外来者:太阁大人在大阪的地下留下了富可敌国的黄金,那埋藏黄金的秘密通道实际上是另一个壮阔的地下都市,传说中已灭绝都丰臣家族那里代代延续,酝酿着重新夺回天下的时机。
从高野山到九度山
能见到六文钱标志的地方,除了大阪和幸村的家乡长野县,还有一个鲜为大众所知:高野山。
高野山宿坊众多,把寺庙当成旅馆住是当地特色。去年冬天,我专程去了一间名叫“莲华定院”的寺庙,远远就看到门檐上雕刻的六文钱。1600年,关原之战西军战败后,真田父子二人蛰居于此,据说后来被高野山的冬天冷惨了,又搬到九度山。高野山的冬天,确实冷惨了,游客不会选择此时上山,夏季连月爆满的宿坊,也和几个月前的热闹判若两地,进入萧瑟冷清的冬眠期。莲华定院有些保守,不似其他宿坊开设了网上预定通道,只接受电话预约,将一大拨外国游客挡在门外。
办入住手续的时候被告知:“今天的客人只有你一个而已。”哦,好的,等等!莫非明天的朝勤也只有我一个人?!“应该是。”好吧,就当是幸村大人送我的特别优待了。“晚上要出去吗?”也许吧,门禁几点?“几点回来都行,大门会锁,你回时拉旁边小门的门栓。”那晚回去时,举手刚要拉门栓,听见说话声渐近:“冷冷冷冷冷死了!与其说是冷,不如说是痛!冻得全身痛。”猛地门一开,彼此都吓了一跳。笑着道过晚安,寺庙的工作人员开车离开,我独自一人穿过长廊走回屋去,经过枯山水庭院,有隐约的光亮在白砂上留下残影,顺着那光亮抬起头,毫无防备,看见明月高照,满天星光。
后来翻阅旧时新闻,得知莲华定院数年前发生过少年放火未遂事件,据称是出于某些扑朔迷离的宗教纠纷。然而我回忆起那晚的浩瀚夜空,总是联想到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同样是一出少年纵火事件:为了让这世上的绝美之物保持永恒的美,唯有让它在烈火中燃烧殆尽。
从高野山回大阪的路上,会路过九度山,即是前文提及的幸村移住之地。和高野山相比,九度山的自然环境宜居得多,有土地有河流,彼时该是温和良善的村庄。幸村在这里度过从34岁到48岁的黄金年华,还发明了流传后世的名叫“真田纽”的手工艺品,想来定是生命中罕有的悠然自得的一段。我去时是秋天,大河剧还未开拍,旧居“真田庵”看起来很久没打理过,展览室就像民家的储物间,也没有售票员,自觉往盒子里扔上几百日元就行。廊下放着一个留言本,翻开一看,全都来自日本各地的战国迷,某位来自长野县的,工工整整写下两个字:参阵。
那附近只有饮食店极少,隔壁有一家叫“幸村庵”的荞麦面专卖店,排着长队。我吃完一碗鸭肉面,起身准备离开,才发现钱包和行李一起锁在车站前的储物柜里。面店老板是一位大约60来岁的老头,看上去十分暴躁,我讲完来龙去脉,表示要折返回去拿钱包,他眉头一皱:“去吧。”却生硬地拒绝了我要留下手机做抵押的要求。
幸村这样的人,总会在经过的城市留下些什么。有些东西也许彼难以察觉,但总是存在,存在于平凡与日常,于单调与重复。最近听说九度山修建了真田博物馆,400年来从未有过的计划,因为一部大河剧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然而在我看来,幸村在此地存在过的痕迹,不在那间博物馆,甚至不在那间宅院,而在那家荞麦面店的老板身上:那天我回去付账,店员拉我到后厨跟他招呼,他暴躁的脸上露出微笑:“哦,回来了啊。”那是一种人和人之间履行了约定,终于为“相信”而感到安心的微笑。
隔着玻璃窗,那暴躁的老板一边擀着面条,一边微笑着跟我寒暄:“一个人旅行啊?” “是呢。”“真厉害啊,再来吧。”“嗯,再来。”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