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

2016-05-26 12:24黄朴
雪莲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琴桂兰泾河

黄朴

金明被自己头脑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惊得打了一个颤。该死的,怎会有这个想法。他握着拳头敲了敲太阳穴,咚,咚,咚,他看到血高兴得直往头顶跑,阳光哐当一声打在了脸上,金明揉了揉滚烫的脸,怎么会有这个念头,他问红艳艳的太阳,太阳不睬,兀自红着身子,球,想了十几天,原来还有这么个好办法在等着自己呢。

听着金明妈在灶房哗哗啦啦洗碗的声音,金明突然给坐在对面的人说,爸,我刚才在街上看见桂兰姨了。啥?抽着烟的金明爸似被这个突兀的消息噎住了,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低着声说,啥,桂兰,桂兰在哪里?金明的眼睛铁钩子一样抓住了金明爸眼里迸射的亮光。他看了灶房一眼,像他爸一样压着嗓子说,桂兰姨向我打听你呢,问你胖了还是廋了。问你是不是每天还早早地就在北街口卖梨?问你下雨了腰还疼不疼,问你现在一顿吃几碗饭,问你现在是抽旱烟叶子还是抽香烟。你咋说的?金明望着他爸迫不及待的样子,暧昧的笑就浮上脸,他对金明爸说,我对桂兰姨讲,我爸的身体棒得跟牛一样,每顿饭都比我吃得多,我爸做梦都想你呢。放屁。我啥时候想她了!金明爸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现在抽着旱烟,旱烟太呛了,他咳了几口,低着声骂金明说,放屁,我啥时候想她了!

你想谁啊?金明妈摆着手上的水珠,走到了金明跟前。金明的目光从杨发财笑眯眯的脸上躲到了粉香的脸上,从粉香的脸上飘到了门前的梨树上,地里的梨树已经闹腾着开花了,一朵朵白云样地漂浮在门前。似乎一只只的小羊交头接耳地堵在了门口。你想谁啊?粉香搓着手,目光顺着金明的目光,看到了门前灿烂得有点张狂的白花。

金明从梨花身上收回了目光,拿眼睛看着杨发财,给粉香说,我想老婆了。粉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门口的金明说,想老婆了你去找小琴啊。粉香突然像发现了某个惊天的秘密,叫到,哎呀,小琴有一阵没来了。她很忙吗?

小琴当然忙了。金明说,小琴忙着在相亲呢,人家女孩子的时间就是金钱,能耽误得起吗?

小琴不是在和你谈吗?金明妈说,咋能脚踩三只船啊!

谈个屁,我有啥嘛!人家和我谈。我有房子吗?没有。我和爸妈住在一个房子里。我有车子吗?没有,我有一辆破的像乞丐一样的自行车。我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吗?没有。我准备子承父业,到街上摆摊卖梨啊!

粉香赶紧看了一眼金明爸。金明爸的脸色像尿布,阴得能滴出水。粉香亮着声说,卖梨也不错啊。要是你不想在御花园当保安了,就跟着你爸去卖梨,你看今年梨花开得多繁。

金明一只脚扎在门里,一只脚插在门外,身子被光线切割得乱七八糟的。金明说,你到底是我妈啊。粉香在椅子里不安地扭着身子说,我不是你妈还是你爸啊?

金明在粉香夸张的呐喊声里走到梨树跟前,他的眼前腾起白胖胖的云,白得像小琴的身子,他的鼻子钻进花瓣里,一股妖娆的香味,香得如小琴的胴体,金明闭着眼去抓小琴,他抓住了梨树,梨树挣扎着一阵阵呻吟,雪片似的梨花往地上逃。金明的脚奔上去。绵软得简直赛过了小琴的身体。粉香靠着门说,你好好跟小琴谈,都快结婚了,闹啥子闹啊!要是能要回来给小琴家的三万块钱,你就不谈了。金明抓住梨树的枝干,疯狂地撕扯着。他要和梨树打架么?一团白云摇摆,蜜蜂嗡嗡嗡的,梨树像被人扒了衣服,羞怯着光秃秃的。

金明像是没有抢到肉骨头的狗,带着忽长忽短的影子走入了白花花的梨园。

梨树光秃着身子,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花脱离了枝桠,在地上躺着雪白的娇羞。杂种。杨发财骂着,似乎看见跌落了一地的梨,他的脚就青蛙一样跳进了门前脏污的泥水里。才下过雨,门前的路成了污浊的泥塘,噗嗤,噗嗤,他拖着两只脚,鞋里已经灌满了泥浆,噗嗤,噗嗤,他跟着自己制造的声音,走上了312国道。一辆辆的车尖叫着,逃也似地飞过他的身边,他眯着眼看路边突然站立的广告牌。她们一个个眉飞色舞的。不可一世。新世界之都,撬动世界的引擎。未来城,下一个世界的中心。哎呀,不得了,这里都成了世界的中心了。这里要是世界的中心,你把北京放哪里呢?巴黎怎么想呢?上海又会怎么看呢?沿国道站立的广告牌,搔首弄姿的,耀武扬威的,把泾河搞得像是要接客的小姐。泾河岸边的滩地倒很肥沃,那沿河的梨树,花开了,扬起漫天雪,泾河如镶了雪白的带子,花香铺满了岸,河上泊着船一样的鸭子,十几只,几百只,他们静静地浮在水上,伸长着脖子,似乎吃那空气里的香气。梨树摇晃着白灿灿的花。杨发财闭着眼张开耳朵。噗,一朵花开了。砰,一朵花开了。他钻进了花蕊里,他变成了一只蜜蜂。他满身都是毛茸茸的花粉。不久,泾河岸边又将是一树一树的梨呢。他似乎看见无数的梨小孩样在枝头闹着,吵着。他走在自家的梨园里。像是将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这三亩梨园是全家人的口粮呢。他像抚摸孩子一样,目光里全都是慈祥。看着,看着,他的心又被那林立的广告牌戳得乱糟糟的。听说这里要建新区,沿着泾河岸边搞开发,工业区、教育区、居住区、休闲区,这区哪区的,唯独没有梨树区,那我的梨树在哪里长呢?消息传了好几年了。路边的广告牌说,明年年底建成新的城市功能区。梨树呢,那我的梨树在哪里长呢?他的心咚咚地跳。

杨发财像一只逃出了梨园的虫子,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的脚走到了东新街的饮食市场。桂兰的凉皮摊前虫子一样坐着几个人。他们吧唧吧唧吃着凉皮,嘴里发出慌乱的声响。桂兰满腹心思地看着满是雾霾的天空。间或张着嘴,吐出一团慌慌张张的气体。来一个肉夹馍。戴草帽的人犹豫着走到了桂兰面前。他垂着头,目光从帽檐里往出飘。肥瘦还是纯瘦?桂兰从锅里捞出一块炖得稀烂的肉块。肥瘦,草帽说。好嘞。桂兰手里的菜刀在垫板上飞快地起落。那一块肉转眼间就成了碎末,桂兰把肉夹在饼里,又掺了一勺肉汤。加一点肉汤好,香。桂兰说着把饼子递给草帽。桂兰的手指头肥胖胖的。草帽无意接触了她的皮肤。油腻腻的,似乎一块粗糙的猪皮。草帽站着,目光从帽檐下飘过去,看见她的脸上沾了一疙瘩肉末,几片油渍花一样妖冶。那一定是肥肉的味道。草帽抚摸着热乎乎的肉夹馍,心里想着,就听见桂兰说,要辣子吗?要。一个女人的声音。草帽捏着肉夹馍,油从纸袋里渗出来,满手掌的油。草帽走到市场的门口,听见身后的桂兰对每一个路过她摊子的人说,凉皮肉夹馍,凉皮肉夹馍。草帽就咬了一口,真肥啊,腻腻的。像是咀嚼着一块陈旧的棉絮,草帽的嘴巴机械地开阖着,他悲哀地说,桂兰不认得我了,桂兰竟然不认得我了。

他的腿拖着步子跟他往梨园走着。听见那落寞的脚步声苦苦地缠着自己。广告牌上那个裸着大腿的女人一直看他。他走到哪里那个女人的目光就投射到哪里。好家伙,那女人的目光和那女人红得像肿了一样的嘴唇看他有着特别的意味。桂兰。他身上热热的。他看着她叫了一声桂兰啊。他站在广告牌下。女人的大腿叉在他的头顶。他把油乎乎的手擦在女人的大腿上。女人的大腿立即油亮亮的。他的手摸着她的大腿往上爬,快爬到那个他想着就发抖的地方了,他的手竟够不着了,他的胳膊拼命地往长长了长,实在长不长了。他掐了一把她的大腿,说,桂兰,你竟然不认得我了。

爸。提着裤子的金明突然从广告牌后闪出来。金明盯着他的手说,爸,你在摸啥啊?

杨发财被金明吓着了,他看见自己还摸着广告牌上的大腿。他慌忙把那个有些淫邪的手拿下来,在裤子上搓着说,怪了,我的手今天一直痒痒地的,火辣辣的。

金明看着被杨发财摸得一截白一截黑的大腿,一脸的坏笑。他对往梨园走着的杨发财说,爸,你的手被蜂蜇了吧。现在是梨树扬花季节,蜜蜂多呢。

金明的声音嗡嗡着钻进了耳朵,杨发财站在梨树下说,你不上班,跟着我干啥?我今晚不回家了,就住在梨园里。

金明扒拉着一枝的梨花说,梨还没挂果,你住在梨园干啥啊!现在又没人来摘果子。

住在梨园里踏实。杨发财说着就走进了草棚。金明走到棚子口,掀起了草帘,对着抽烟的杨发财说,梨园里晚上冷,你的身体又不好,你回家睡,我晚上在棚子里照看。杨发财疑惑地看了一眼金明,说,你晚上不值班了。不值班了。金明说着,闪进了棚子,坐在了钢丝床上。你回家睡吧,我睡在园子里踏实。杨发财眯眼看摇曳着的白雪一样的梨花。我在这里你还不放心啊。金明说,泾河边就剩这一块梨园了。我在这里,看哪个狗日的敢来。杨发财看梨花的目光收回来,在金明的脸上打着漩说,你最近有些怪啊。你先前不是一直催着我赶紧把协议签了,现在咋又跟我一个腔调。金明说,这有啥怪的嘛,你是我爸啊!你死活不愿意,我就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顶球用啊!杨发财有些歉意地对儿子媚着笑说,我就是不愿意。你看这梨花开得多好,跟下了雪一样。你爷卖梨,我卖梨,咱们的梨在中国在世界上都是有名的。古代专门送给皇帝吃呢。为啥叫贡梨呢?它长在泾河边,吸收了泾河的灵气。其他地方的梨就没有咱这泾河梨好吃。金明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你都说了一万遍了。杨发财继续对儿子媚着脸说,你抽空给拆迁办的人说说,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遗产,拆不得啊!金明说,好哦,我有空给拆迁办的人说说,叫他们把你的梨园留下来。杨发财纠正说,不是我的梨园,是我们的梨园,将来我死了,就是你的梨园。金明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说,将来我死了,就是我儿子的梨园。咱们杨家一直这么传下去,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杨发财没有听到金明话语里的嘲讽,说,要是能一代一代地传下去,那最好了。传个屁!金明掀开草帘,指着广告牌说,你看,将来这里建成泾河新区,有休闲广场,有购物中心,有高楼大厦,你老了,可以在广场上打太极,我妈可以跳广场舞。多好啊!杨发财突然站起来,指头凌空捣着金明说,你咋跟拆迁办的一个腔调,我就是不同意,他们能把我球咬了!他们还敢来硬的啊?他们要来硬的,我就到政府去上吊。我不要命了,豁出这身老皮了。金明站起身,走到棚子门口说,爸,你咋一根筋呢。杨发财往地上吐着唾沫说,我就一根筋。金明说,爸,那你就好好地守着你的梨园吧。金明从怀里掏出一条烟扔到钢丝床上说,我桂兰姨买的,让我捎给你。红塔山啊,一百二一条。你想她要卖多少碗凉皮呢!杨发财抓着烟说,桂兰买的,桂兰咋给我买烟啊?金明脸上又是笑嘻嘻的,说,桂兰姨心疼你嘛,她说对不起你。杨发财盯着金明的眼睛说,她咋对不起我了。她没有对不起我啊!金明说,我桂兰姨说,当年她本来要嫁给你,只是他爸不愿意,害得你一辈子跟一个聋子生活在一起。杨发财睁大了眼睛说,她真的这么说的?金明的嗓子变细了,似乎他就是桂兰,他模仿着桂兰的声调说,我对不起!我爸嫌弃你是一个拉着架子车街头卖梨的。你来找我,我爸还叫狗咬你。杨发财的声音水汪汪的,他说,桂兰真的是这么说的?金明说,真的,我不骗你。杨发财说,桂兰啊,你真的害得我苦了一辈子,跟一个聋子生活一辈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金明走远了,杨发财把烟抱在怀里,嘴里咕咕哝哝地说话。他感觉怀里抱着一个人。这个感觉很奇妙,他坐在钢丝床上,双脚像鸭子一样在地上划着,眼睛眯了一条缝,看着屋外雪花一样招展的梨花,风偷情一样地冒出来,很粗鲁,急不可待地的,没有一点绅士的模样,梨树被弄得只好迎合着风,做着许多奇怪的姿势,杨发财看得呆了,抱着烟走出草棚,梨树的枝条手指一样挑逗着他的肌肤,他感到痒痒的,就嘴贴着一朵张开的梨花,鼻子里就有肌肤一样的幽香,他闭着眼,嘴像蜜蜂一样往花蕊的深处钻着,他说,桂兰啊,你咋就给我买烟了呢,桂兰,你在等我么?

杨发财的嘴唇突然被一根刺蜇了,他睁开眼,一只蜜蜂生气地飞出了花蕊。蜜蜂在他的耳畔嗡嗡地喧叫着,他揉着有些肿胀的嘴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桂兰的老公他也认识,好像当过某个局的局长,但几年前,因为贪污和搞女人,被判刑了,被开除了公职。哪一年的事情呢?记不得了。桂兰的老公喜欢给漂亮的女教师上课,他把女教师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给女教师教怎么给学生做思想工作,教女教师教学生怎么尊敬老师。桂兰老公给女教师单独上课非常认真。桂兰老公也是个好领导。喜欢记日记。他给每个女教师上课的情况都详细地记进了日记里。一人设立一个专门的章节。每个章节处夹着她们的一根毛。好像有三四十根毛呢。这在当年的丹阳县可是大事呢。后来桂兰就在饮食市场卖凉皮肉夹馍。以前不敢想,人家桂兰是官太太,局长的夫人。心都死了,金明那个杂种一撩拨,心又像夏天的枯草着了火,哗哗地燃啦。桂兰还送我烟了,这么好的烟我咋舍得抽呢。桂兰送我烟了。桂兰,我去买肉夹馍,你咋不理睬我呢?哦,桂兰,你是怕人嚼舌头。你毕竟是当过领导夫人的人,不像我,一直是个拉着架子车卖梨的。那我今天晚上不睡梨园的草棚子了,我来看你吧。

给桂兰买个啥呢?买一条围巾,买一件衣服,买些水果,买些米面油,不好,太普通了太庸俗了,我们毕竟多少年没有联系了。那时候桂兰才十八岁呀。十八岁的桂兰在我的心中一直活着啊。当年我送她的一个硬皮笔记本她还保留着么?笔记本的第一页,我写了一句话。赠桂兰: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是啥意思,感觉好,很上口,就抄上了。现在我也不懂那句话的意思。桂兰你懂的。

杨发财摸摸口袋,只有三块五毛钱。妈的,好歹是一家之主,但口袋里装的最多的钱不超过十块。粉香凶得象一只疯狗。卖梨回家,她就会掏空我的口袋。十几年都是如此。今天杨发财突然觉得自己的聋子老婆太可恶了。用可恶说她都是轻的,简直是可恨之极啊!十几年,她一个聋子,我一个五官健全的人,我哪里找人说话啊我?我过得日子简直不是人的日子。我能对着一个聋子诉说衷肠么?杨发财往回走着。他一边走,一边说。

给我二百块钱。杨发财对粉香伸出来两个手指头。

粉香看着两个山峰一样立在自己面前的手指头,她看着杨发财的嘴,说,你手指头疼?蜂蜇的吧。我给你拿风油精。风油精一抹就好了。

杨发财的两个手指头坚决地摇摇,又倔强地竖在她面前。

粉香说,你赢了?你打麻将赢了?她经常看见电视里有人伸着两个手指头做这个V。

杨发财的食指在中指上不停地敲着,似乎在发密电码,又似乎在擂一面小鼓。

粉香随着杨发财晃动的食指不停地眨着眼睛,说,你赢了二百块钱。拿来。

粉香伸出了手,粉香的手掌展开,像一片梨树枯黄的叶子。

我没有打麻将。我哪有工夫打麻将!梨树开花的时候,要防虫,要喷药,要疏花。杨发财的两个手指头像一把张开的钳子,在粉香的面前不停地摇摆。

粉香抓住了杨发财的手指,像钳子一样夹住了杨发财张开的手指,嘴巴张得很圆,说,你把我晃晕了。

粉香的声音震得杨发财的耳朵轰轰地响。他说,聋子。

粉香抓着他的手说,钱给我。二百块。

杨发财说,你妈的屄,哪来的钱?

粉香松开了杨发财的手说,你骂我?

杨发财吓了一跳,粉香能听见骂她的话,他摆着被粉香抓得酸疼的手说,给……我……二……百……块……钱。他的口型很夸张,一字一顿的,眼睛瞪着粉香。

你要钱干啥?粉香瞥了他一眼。你在家里吃饭,不走亲戚,不打麻将,不买东西,你要钱干啥?

你这个聋子。杨发财缩在椅子里,感觉身子如一个没有发育好的梨。他抓了一把烟叶,摁进烟锅里,扑哧扑哧,抽得跟拉风箱一样。

金明掀起门帘,从房里钻出来。

原来他一直在偷听啊。金明最近神出鬼没的。他走到被烟雾包裹的杨发财跟前说,爸,你也该抽抽香烟了。老旱烟,都能把人熏死。杨发财嘴跟烟囱一样,噗噗地喷着烟,他说,我不知道香烟好啊?我愿意抽着旱烟啊?现在谁还抽旱烟啊?我抽不起啊?我挣的钱,中华都抽得起。

你能抽得起。金明说,你问我妈要钱干么用啊?

干啥用?我身上就不敢装个钱嘛!你看你妈。一天把我口袋搜得比脸还要干净。她不挣钱她管钱。我挣钱的,身上一分钱都不装。你说说,合理么?杨发财把烟锅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你看看你妈。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杨发财把旱烟锅扔在桌子上。

金明把二百块钱塞到杨发财的手上。

杨发财说,我不要。

金明说,赶紧拿上。叫我妈见了,就给你没收了。

杨发财把钱紧紧捏在手心。

粉香从他面前经过,轻蔑地剜了他一眼。

给桂兰买啥呢?

杨发财踩着门前泥泞的土路,身子一高一低地晃动。走着走着,就走到了312国道。汽车不知道累,路上多得数不清。屁股后拖着黑烟,像是一条扭曲盘旋的带子。国道的旁边就是梨园,梨园边站着一块块大气磅礴的广告牌。那牌子上画着摩天大楼、汽车、咖啡、电影院、人群、会议厅、酒店及一些不同肤色的老外。那些不可一世的美女竖立着电线杆一样的长腿,她们手里端着咖啡,她们要去哪里呢?杨发财的梨园孤单地矗立在泾河边,河水不声不响地流着,河面上的鸭子凝固了似地看着梨园旁长得越来越高的脚手架。

给桂兰买啥子呢?

杨发财沿着泾河边的国道,走上了东大街。国贸大厦、金恒商城、天地源。杨发财捏着二百块钱,这条大街,他常年拉着架子车在此卖梨。十几年光景了。桂兰还是领导夫人的时候,在他这里经常买梨。他的梨在丹阳县城是数一数二的。单位去省城或是去北京啊,都拿他的梨当礼品。过节了,有的单位就几十箱成百箱地预定,他骄傲啊。一次桂兰买五斤梨,就给了他一百块钱啊。桂兰给多了,他要给桂兰找零时,她已经走远了。桂兰身上飘出的香,在他的鼻子里留了好长时间。给桂兰买五斤梨吧,可惜现在梨树正在开花,还没有挂果呢。走着走着,路灯就一个不让一个地亮了。杨发财停下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饮食市场的门口。他看见桂兰已经收了摊,用苫布盖着桌椅,挎着一个包,朝自己走来。杨发财躲到树影里,看着桂兰的身影摇晃在马路上。

桂兰的脚步声雨点一样飘浮在街面。她不停地回头,但是她没有看到窥探自己的身影。她走过北大街,穿过了二马路,汽车轰鸣的时候,她已经走在了梨园边的国道上,闪闪烁烁的汽车从身边影子一样飘过,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一个个广告牌上,广告牌上的汽车、高楼和女人的笑容变得虚幻而失真。一年或者多年以后,这里会成为一个全球瞩目的热点,一个新型的工业园区,一半是传说一半是真实的人类幻景。真的是这样吗?广告牌雄心勃勃地叙述并强化着这个传说。街头的霓虹灯也争先恐后地讲述着这个猛兽一样将要到来的传奇。泾河谷底的梨园将不复存在了,虽然他曾经伴随着泾河存活了上百年乃至上千年。但他也将随着新工业园区的崛起,成为一段淹没的历史。脚手架上那盏瞪着大眼的汽灯,张扬的光亮映照着泾河黯淡的水流。前天晚上又死人了。前天晚上,一个梨农把身子栽在挖掘机前,他的身后铺展着白妍妍的梨花。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这好像是描述梨花的美景的。可惜挖掘机并不懂古典诗词的奥秘。如果懂。它会在挥舞钢铁巨螫前,细细品味泾河边那无边无涯的雪白的梨花。那沿着泾河边,一条雪白晶莹的带子,迤逦蔓延,一路的花香。可惜挖掘机是冰冷的机械,他挥动钢铁手臂向纤弱的梨花投去重重一击。梨农站在梨树前,当挖掘机的巨螫刺向地面的时候,他扑了上去。他不记得是第几次阻挡了这个入侵的怪物。前几次这个恶物都被他的举动所惊退,不料这次当他再挺身而出的时候,那个怪物并没有惊惧,大铲向他拦腰斩去,他被携着飞向了高空……他听见了泾河的水呜呜咽咽,水面上的野鸟扑簌簌飞了起来,梨花上的蜜蜂像绝了堤的洪水样遮天蔽日,他听到自己身体噗噗地往外冒着血,那一瞬间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梨花被染得血红血红的,像一片燃烧的红树林。挖掘机那几天没有工作。梨园暂时安静了。但安静只是片刻工夫,不几天挖掘机又喧嚣着,毒蜂一般,那片梨园转眼间消失了。泾河边就剩了最后一块梨园,听说那是杨发财的。杨发财誓死不同意征用自己的梨园。杨发财放出话说,大不了和前面的人一样,当一回烈士。杨发财还制造舆论说,他要死就死在县府的门楼上。让他也风光一回。这个杨发财看来是疯了。风呜呜咽咽的,似乎是梨园里传来的阵阵哭声。桂兰停住脚步,听了听,哪来的哭声啊。她走了几步,哭声又如水般漫来,忽而是婴儿战战兢兢的呜咽,忽而是老人撕心裂肺的哀嚎,突然又是女人淅淅沥沥的抽泣。桂兰的身子软软地靠着广告牌,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皮包。

桂兰狐狸一样迈开腿朝家里狂奔。她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追赶着自己。她喘息着关上门,就听到迫不及待的敲门声。她把装着营业款的包藏进衣柜里。她在卫生间洗了脸,水被洗得很脏。镜子里一张惊魂不定的脸。她在镜子前站着,镜子里有个,那人头发白了,那脸上的皱纹刀割了一般。桂兰看着镜子里的人,双手捂住脸。一些热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来,扑簌簌地跌落在洗脸台上。

开了门,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他是谁呢,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

桂兰。杨发财叫了一声。

桂兰似乎不认识自己了。看她惊惶的样子。杨发财说,我经常在你的摊子上吃凉皮呢你不认得我了,我经常在你的摊子上买肉夹馍呢。你不认得我了。你不是还叫金明给我捎了一条烟么?你孤儿寡母的一个人多不容易。

桂兰还是没有想起来。她的手指头在衣服上搓着,似乎哪里隐藏着答案。

我是发财。看我给你买了啥!杨发财扬了扬手中的袋子。

杨发财?桂兰看他从袋子里掏出了几个梨。那些梨走出了袋子,在茶几上晃动着粉白色的身子,一个个交头接耳。

我们还在一起上过学呢。你给我送过一条围巾我给你送过一个笔记本。那个围巾我现在还保管着呢。杨发财的身子在沙发上不安地扭动着。

哦。时间太长了。我记不得了。桂兰看着杨发财鞋上黄糊糊的泥巴。

上初中到现在也就十几年,说长也不长啊。杨发财的手在口袋里摩挲着。他一直在摩挲着金明给他的二百块钱。

桂兰看着他鞋上的泥巴说,你还在务弄梨树!杨发财跺着脚说,我刚从梨园过来。我喜欢梨树,我都务弄了十多年了。我看着梨树,比看着儿子还亲。

你的梨子就是好。桂兰似乎想起他了,突然表扬了杨发财。你的梨,就是比人家的梨甜、酥,水多。老李在位的时候,哪一年不是用你的梨去慰问,去送礼啊!

是啊是啊。杨发财听桂兰表扬自己,不安地在沙发里扭动着身子,说,那些年,李局长没少帮过我,每年都买我的梨,给的价钱也公道,我心里记着呢。我知道都是你在关心我。李局长哪里认识我啊。

桂兰看见杨发财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不知道他在摸索什么,便说,买谁的都是买,何况你的梨好。

杨发财的目光不敢乱看,他就看着桂兰的脚说,以后怕是吃不上梨了。泾河要建工业园,要征用那片梨园。张跟跟被抓了,听说是啥妨碍公务。

桂兰说,张跟跟厉害,看着平时窝窝囊囊的,还有一些血性呢。

杨发财吃惊地说,你也说张跟跟厉害。当然了。桂兰说,现在几个人有血性啊。好多人都是骗子。老李在位的时候,有些人恨不得吃老李拉的屎,老李进去了,有些人不停地往老李身上拉屎。

我不是那种人。杨发财在沙发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我不是说你。桂兰的声音哽咽了,说,你的胆子跟老鼠一样。你哪有张跟跟血性?

杨发财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你说张跟跟有血性。我比他还有血性。我的梨子园也一直没有征。我不同意,他们谁敢来硬的。

桂兰说,那你还不征了算了。梨园变成了工业园,你也有钱了,有房子了。不像我,现在还住在平房。

杨发财说,我不想征,我和梨园有感情。

桂兰瞥了他一眼,嘴角似乎浮现了一丝的冷笑,杨发财听见桂兰说,你有那个血性,你就不是杨发财了。

杨发财说,他们要是来硬的,我就到县府的大门上上吊。给他们丢丢脸。

杨发财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几滴泪挂在了眼角。

你何必呢。桂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又不是英雄,你能逞得了那个强!

杨发财觉得他呆不下去了。他说,家里有啥活要干的,你就叫我。我们毕竟是老同学。杨发财擦了一把眼睛,看着桂兰头上刺眼的白发。

杨发财掏出二百块钱放在茶几上说,你需要啥就买个啥。不要弄得太辛苦了。我现在还攒了几个钱呢。这几年梨的价钱一直很好。一斤七八块呢。

你这是干啥嘛?我又不缺钱花,你拿回去吧。桂兰看着茶几上被揉得扭曲着身子的钱,像看见了怪物。

杨发财大胆地看着桂兰,他觉得桂兰比年轻时好看多了。

他说,下雨的时候,你就不要去摆摊了,那多冷啊!

他说,你也不要每天都去摆摊,也给自己放放假,上班都还有礼拜天呢。

他说,你有啥苦难了就给我说,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现在李局长不在了,你一个人扛不住。

他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很崇高,觉得自己代理了李局长。他妈的,李局长!他妈的!

呵呵。桂兰突然笑了。桂兰说,你看你,你就是一个卖梨的。你给我买啥围巾啊!你推个车子卖梨,被城管撵得到处乱跑,也够凄惶的。

围巾。我给你买了围巾?杨发财的目光在桂兰的脸上放肆地翻滚。

你让金明给我捎来了一条围巾。还给我买了一双鞋。买了一个发卡。桂兰低了头,脸上浮出了羞涩的表情。你不要买了,你的经济情况也不好。叫金明妈知道了,你一千张嘴也说不清。

好个金明啊。你这个龟儿子,都买围巾发卡了,你懂女人的心里啊。你看桂兰的脸都红了,老了老了还红脸呢,你看桂兰手脚都没地方放了,像是个早恋的小女生呢。你还给我买了烟呢。杨发财子心里激荡了一阵,嘴上突然说道,那个聋子婆娘害死我了。一辈子跟一个聋子生活在一起,想说个知心话都没有人。我有时候就给梨树说,就给梨说,总比给那个聋子婆娘说强啊。你说东,她说西,你说南,她说北。胡拉被子乱蹬毡。你说说,我心里苦不苦啊。我又不是哑巴,我爸要给我找聋子婆娘……

半辈子了,你还嫌弃老婆了。桂兰说,粉香给你做牛做马的,也对得起你。

你知不知道啊?杨发财控诉道,她每天都搜我口袋,我口袋里比脸上还干净。

她还不是为了和你过好日子。桂兰看着显得非常生气的杨发财说。

屁啊。杨发财说,我要和这个聋子离婚,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桂兰看着杨发财,说,老了老了,还要离婚,吃错药了吧。

杨发财的手心像是捏了一个人,生了很稠的汗。他把二百块钱放在很显眼的地方,就很威武很骄傲很自豪地走出了桂兰的家门。

桂兰在后面喊着,他没有回头,他朝身后摆着手说,天黑,回家去,回去。

杨发财已经学会了做凉皮。他从家里出来,说我去给梨树捉虫啊。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桂兰家。他在桂兰的厨房里做凉皮,他做的凉皮一点也不比桂兰差。桂兰说,你好聪明,学啥像啥。他笑笑,感到血在血管里突突地奔流着,浑身的力气。他卖梨的车子上推着凉皮。凉皮上似乎躺着桂兰。他把一筐子的凉皮抱到桂兰的摊位上。桂兰对他笑笑。桂兰递给他一个肉夹馍。他就看着桂兰笑。他看了一阵桂兰,就满心喜悦地去了梨园。

他对梨树说,梨树啊,我感到现在才开始活人呢啊。我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劲。

他嗅着梨花说,花啊,我现在也开花了呢,你开花了结果,我开花了,会结果么?

梨花释放着一股一股的香气,似乎说了一大推的话,遗憾杨发财听不懂梨花的话。

杨发财抱着梨树说,树啊,我现在解放了,真的是翻身做了主人啊,我在那个家里,感到自己就是李局长。李局长你知道是干么的吗?经常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人啊。我成了李局长。桂兰的男人啊。我还拉过桂兰的手,好有感觉啊。

梨树摇晃着身子,往杨发财身上簌簌地撒着露水。

当晚从桂兰家出来,一个人突然拉住了杨发财。

爸,那个人在暗黄的灯光下叫他。

见是金明, 他扑腾的心放平稳了。他说,你叫魂啊,差点把你爸魂叫没了。你跟着我干啥?

金明冷笑着说,你不是说每天都在梨园吗?原来你跑到别人家去了。看你这段时间,神魂颠倒的。

杂种。我就是帮你桂兰姨干点杂活,他一个女人不容易。杨发财靠着墙根,点了一根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腿抖得厉害。

做杂活?金明盯着他的脸说,做啥杂活啊,他一个寡妇有啥子杂活叫你可做?

杂种,你想啥啊!杨发财骂道,我可不像你,谈个对象,三两天就上床。我和桂兰只是普通朋友。

爸,都是大男人,何必遮遮掩掩的。金明一脸的坏笑。

杨发财靠着墙说,我没有。

金明说,今天拆迁办又找我了。说咱那梨园再不签协议,就叫挖掘机推土机三光啊。

那就让他们三光嘛,日本鬼子进村了么?杨发财靠着墙的身子,跟枝头的树叶一样颤抖。

他们说,早签协议,早得实惠。给咱们补偿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将来在泾河工业园的裕丰大厦上居住。你看看,住在十五层,那是个啥感觉啊!

小琴这几天每天都来家里呢。她好勤快,帮我妈做饭。给我连内裤都洗了。爸,你快当爷爷了。

杨发财拖着身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脚下一长一短的。

金明说,你把户口本和梨园的地契给我,我代你签。早签早受惠。你愿意你的孙子,在那个破房子里受罪啊?

金明踩着杨发财的影子,你不签,还准备和张跟跟一样啊。张跟跟白死了,你不知道啊?

杨发财看着地上跳动的影子,金明踩着了自己的头。杨发财趔趄着身子,金明还是踩着他影子的头。你都跟我桂兰姨好了一个多月了,我妈要是知道了,你好日子就到头了。她会撕了你的脸皮。她会寻死呢。

我要做第二个张跟跟。杨发财突然说。

金明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挡住他说,你把那些资料给我,我去签协议。你和桂兰姨继续好吧。你也不容易啊。我妈毕竟是个哑巴。

杨发财的目光盯在金明的笑吟吟的脸上。

你要是不愿意,我妈能放过你?她和你闹,你这大半辈子的脸就丢尽了。金明拿出手机,一张张翻着照片,杨发财看见自己的脸跟桂兰的脸贴得很近,他们坐在床边,他们拉着手,他们走在梨树林里,他们站在泾河边,他们光着脚,水花扑闪着打在他们的身上。

桂兰的皮肤真的很好。金明看着照片说,你们在一起很般配呢。

杨发财的目光噼哩啪啦地打在金明坑坑洼洼的脸上,他似乎不认识这个一脸坏笑的人了。

桂兰家锁着门。

邻居说,桂兰离开了丹阳,和一个男人去了西安。

杨发财不吃不喝地躺到了床上。

五天后,杨发财衰弱得像是一株剥了皮的梨树。他一个人走到河边。跋扈的机械把泾河蹂躏得乌烟瘴气。一堆堆的梨树被工人们浇上汽油点燃了。凶猛的火焰里,梨树扭曲着身子,发出阵阵呼喊。他听见梨树在叫自己。杨发财——一棵棵的梨树都在呼喊。哎,杨发财听见自己答应了。我来了,杨发财说。他看见梨树呼啸着火焰向他扑来,轰地一声,梨树炸出了巨大的轰鸣,他看见梨树生出了无数的舌头,真温暖啊,他们一个个抱住了自己,啪啪的声响爆炸在泾河的上空。

小琴挺着大肚子。

金明和小琴看见院子里、房顶上站满了梨树。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梨子腐烂的气味很快围攻了他们。金明掀开白色的被褥,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对自己眨了眨眼睛,金明也很快地眨了眨眼睛,就看见那个赤黑的人慢慢变绿,最后床上长了一株挂满果实的梨树,金明听到了果实在梨树枝头悄悄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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