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虚构的风物
毫无疑问,我曾期待着村庄的风物。比如期待着能有一些在历史上比较响亮的地名或河流,期待着能有那么一个有着响亮名字的人,曾经从这里走过,期待着那些丰厚的文化蕴藏,能把村庄普通的日子镀上不寻常的光芒和质地。
但我失望了。这里仅是贵州高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这里不曾有名山大川,古寺老塔。亦不曾有那么一条官道。这里的山水,每一寸土地,都极度平常。日头和风雨所及处,丝毫寻不出我所能有的期待。称得上风物的,或许就是那么一些零碎景致。但正是这些景致,也让我生出无比温馨的情愫来。
比如瀑布。在村子的出口处,分布着两条河流。一条的源头是从白腊田起,流经杨柳田后,平缓的河道开始变得峻急,在磨角山下,一堵长约百米、宽五十米、约四十五度斜角的石壁突兀着,流水也开始迅急起来,用了俯冲的姿势,在这里飞珠溅玉。若是涨水季节,猛增的水流,还有夹裹了泥黄的颜色,如雷的吼声,倒也有铺天盖地的气势。远望去,十里水帘的瀑布盛景,让你感叹自然美的无处不在。另一条则起源于坝口,走完平缓的田块后,就进入了水碾房地段。至此,每隔几米,便有一道石壁出现,层层相连,其整饬有序宛然人工笔下的巧妙构思,酷似斧凿痕迹。流水从上面倾泻下来,仿佛阳光下散开的窗帘,灵动诗意。它是狭小的,但一级级的水帘连起来,就有了很深的层次感,也多了几分幽深妩媚,像是被时间与岁月遗弃的妙龄村姑,兀自在山野里生长或零落。
除瀑布外,能算得上风物的,就只有腾龙寺了。腾龙寺位于月亮山与大坡之间。作为村庄唯一有点历史和文化厚度的风物,它的过去和现在,无疑能燃起我向往和诱惑的火焰。我是在某个阳光朗照的午后爬上腾龙寺的。我到时,跟村庄的时间一样,腾龙寺的香火已经历了几世几劫。除了那只依然静卧于荒草丛里的石狮,除了那些完整的石阶外,曾经的宝殿与禅房、木鱼与诵经声,曾经的香客与烟火,早被午后的太阳隐藏在了荒草深处。热闹早已零落成泥。除了那些不断飞过山岗的蜻蜓,我什么也没看见。时间在这里已成为久远的秘密,时间已不容许我有任何妄想。一只蜻蜓的飞翔,仿佛时间遗弃的偈语,除沧桑外,一切皆隐秘无形。倒是后来听母亲说,我小时候一直学不会说话,直到五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在腾龙寺干活,一个下乡知青不断逗我,我涨红了脖子,在激烈的紧张后,终于喊出了平生第一句话:“爸爸。”知青们倒不以为然。只是母亲当即就跪了下去,并认定一定是腾龙寺的菩萨显灵保佑,才没让我成为哑巴。此后,在母亲眼里,腾龙寺就成了我生命的庇护神,并嘱我用心,对其作一生的敬仰和祭奠。
此外,我还曾用心寻觅过的风物,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它叫千秋榜。我最初听说这名字时非常兴奋。私下想这应该是村庄众多名字中最为响亮的了,它具有必要的诗意和历史厚度。但我终究还是失望了。就是这唯一能激发我对于村庄铿锵之气怀想的地名,实际上也是乌有的。实际的情形是,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没有谁能指出千秋榜所在的具体方向和位置了。更没有谁知道,在一份诗意和厚度下,是否潜藏着一段让人振奋或叹息的秘密?是否能让村庄的日常镀上不寻常的光环?是否能让我的遗憾稍稍获得某种弥补?总之是没有谁可以考证了。于是只能想,或许这确乎是个真实的遗迹,或索性就是杜撰的地名,但不管怎样,它的流传至今,至少折射了村人的某种期待——对于千秋岁月的某种记忆或见证?抑或,对于质朴生命之外、泥土之外的追寻和向往?
那么,在虚构或真实的风物上,我也算窥到村庄日常的些许秘密了!
农历记忆
农历于我,近乎特殊的情结。我的关于村庄的回忆,究其实质而言,亦是属于农历的。在村庄变迁的路上,真正留有我生命印记的,大都属于农历时光。这使得后来我读一个叫苇岸的作家时,对他觉得自己只适宜生活在十九世纪农耕文明里的说法深有同感。农历的部分,农耕文明质朴的一面,一样让我留念。尽管我并不像他认为生活在二十(或二十一)世纪是个错误,但对真正属于农历的时间,的确让我挥之不去。
那些年月,整个村庄几乎没有一块手表或挂钟。村庄的时间概念主要源于二十四节气。比如清明一到,就知道路旁的阎王刺要开花,春天也就真正来临;比如谷雨到时,就知道该播种了;比如立秋到了,就知道该储备力量,做好收割谷物的准备;比如立冬开始,就知道要做好一冬三个月的藏储,以打发那漫长雪天的时光。年年如斯,恒久不变。就连每个人的出生年月,也以农历计。我就是这样的,档案上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实际上是我农历的出生日期。至于公历,父母是无法知道的。而我现在简历中常写的一月二十七日,则是后来在万年历里查来的。我亦常常会跟母亲发生争执,母亲说应依农历,说公历不准。我明白母亲心思。在她看来,人的生命,总能从农历中寻到遥远神秘的对应。换言之,只有农历的刻度,才是生命的刻度。这不是母亲的诳言。因为每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母亲照例会给我煮上两个鸡蛋,并默默替我祈祷建康平安。母亲认为,只有这天的祈祷,才能呼应神灵的庇护。即使在我远离村庄的这些年月,亦不例外。在母亲的世界里,只有农历的生命,至亲至纯。
在乡亲们眼里,农历的概念亦贯穿了他们岁月的全部。在二十四节气的循环里,他们所能感知的是春种、夏耕、秋收、冬藏的轮回。一个轮回所衍生的稼穑沧桑,就是一生的行程。在泥土和鸟语的芬芳里,他们就像朝拜者,在近乎“三步一身”的等身长头里,默默地走过四季。这让我后来读一些古诗时特别激动。后来,当我读到如“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的句子时,忍不住就会把诗歌里的意象跟乡亲们的农历场景联系起来。在一份诗意的底下,那份纯朴和美好,让我温馨不已。
而我必须提到他。在曾经的农历岁月里,我始终相信,他是一种标志性的存在。作为庄稼的“好把式”(即种庄稼的能手),在村庄,他曾经获取了至高无上的尊敬。他生命的荣光,真切地见证了农历岁月的尊崇。他叫曾光权。还很小时,我就不断听到父亲们在不同场合提到他的名字。从父亲们的谈话里,我知道曾光权对于农事一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尤其是他对于土地和庄稼的态度,虔诚之情堪称楷模。也因了这样的原因,在村庄,他一直是人们公认的领头人,对农事的敬畏延伸到生活中,无论是谁家遇着大行小事,都需要他主持。只是预料不到的是(有谁又能预料得到呢),后来,在打工潮流的席卷下,乡亲们都远离了土地和四季,他作为庄稼的“好把式”,在人们的不屑一顾里,不经意间就成了一个时代终结的最后意象。这让我总会生出一些莫名的怅惘来。只是不知道,在那怅惘里,是否也隐藏着时代变迁下的怀念与疼痛?
水麻柳与何首乌
水麻柳与何首乌,它们仅是村庄众多植物中的两种。跟众多植物一样,依附于山野的某个角落。连片而生抑或独自繁衍,都透着寂静的气息。它们是普通的,但作为日常的构成部分,一度融入了我们的生活。
比如它们的名字,我就觉得非常亲切。在村庄,无论是每一处地块,每一座山坡,还是每一株植物,村人总能有一个与之相对应的名字,并总能切近它们的形或神。再加那带了泥味的声音喊出来,也就多了几分贴近心魂的气味。就拿水麻柳为例,单从名字看,就与水有关,总让人想起一幅傍水而居的温馨画面来。
不过,我提起它们,倒不是因为名字。而是在村庄的日子里,作为植物之外,它们还有着明显的另外属性——作为药物的功能。它们曾因为与生命的气息紧密相关而显得无限神秘。
那些年月,总有怀孕的妇女们遇着大流血,亦总有因此而不能生育的妇女。于村庄而言,这是关系死生的大事。亦可以说,它关系着一个村庄,一个家族的繁衍生息。它曾一定程度让村人觉得了生命的脆弱。那些时候,面对缺医少药的历史条件,一场意外的疾病,往往就能改变一个人甚或一个家族的命运。村人们为此是惶惑的。于是,作为药物的植物们,就这样承载了村人的希望,走进了村人的生活。而水麻柳,作为能治愈妇女大流血的药物,则一直是以传说的形式存在的。
懂得医治妇女大流血的,是一杨姓男人。不论是谁家遇上了,只要找到他,他都会爽快地把药寻来,并用了特有的方式,让患者吞服下去,也总能药到病除。他是爽直和善良的,从不收取患者一分钱。但他更是神秘的,每当有人试图探取这药名,他总是想法遮掩,说这是祖传的秘方,虽可济救病人,但依了祖训,却不能公开。只是后来,有那么几个稍稍懂得药道的草医,偷偷从那药的性味功能分析,遂得出是水麻柳的判断。从此,水麻柳能治大流血的传说,也就在村庄传播开来。但传播归传播,后来有患了此疾的,亦不敢冒那尝试的危险,仍旧找了那杨姓男人。所以关于水麻柳的传说,亦只是一个传说。只是在流动的时光中,那一份神秘,倒也日渐深重悠远。
至于何首乌,则直接与我的身体紧密相联。那些在我身体里不断生长不断枯萎的希望,事隔多年后仍会让我无限酸楚。
就在那年,当我的肾脏出了问题后,稍通医道的大爷爷就说:“只有找到并蒂而生并已长成人形的何首乌,才能治好我的病。”我为此几乎走遍了所有的山野,翻遍了所有的何首乌藤蔓,但我终是失望了。我从来就没找到这种何首乌。于是,它像千年修炼的药妖,一直让我觉得神秘不已,而我也就更加笃信大爷爷的缘分之说——大爷爷总是说:“药医有缘人,要得到这种何首乌,需要时间和缘分……”我那时是灰心和失望的,我不知道在我既定的缘里,是否会有这样的奇遇。但我依然一次又一次企图在某个偶然的瞬间与长成人形的何首乌相遇……
而我也就懂得,生命中偶然的相遇,有时就能成为一生的刻度。而我也就学会了珍惜,对那些后来日子中偶然或必然的相遇,总是满怀感激,满怀对于生命芬芳的无限留念。
泥土的乳名
很多年,我一直记不住他们的学名。
在农历的村庄,从生到死,学名似乎与每个人并不相关。倒是那些乳名,永远伴随一生。那些乳名,全都沾了泥土味,风里雨里,时间之中,率真而又朴实,就像日常的香火,很能切近人心。
比如葫芦。在他出生时,他父亲刚好从地里摘了葫芦回来,这个名词就成了他一生的代号。比如冬狗,因为出生在冬天,父母希望他能像家中的狗一样健康乖巧,于是就取了这名字。比如小棒,出生时父亲刚好从山上找回一根用作牛鞭的红子刺,也就近和随便叫了。比如斑鸠,八哥,猫儿,小马,小牛,老虎,老熊,甚至如豺狗之类,自然中的一切事物,皆可作为名字。而且总是重复,一个自然村寨总会有很多个小马小牛之类的。而奇就奇在,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把他们混淆。虽然人们在说起他们时,并没有用什么特别的符号具体分辨出来,听众却总能从你所说的气味知道你说的是此小马小牛,而非彼小马小牛,这种相融而又相互区别的色彩,一度成为村庄别异的景致。
很多年来,在没字典和书本词汇作依据的年月里,每个人的乳名,就这样紧紧依附于自然中的物事,在相似却不相同的秩序里,生生不息。
这自然与他们的文化程度有关,甚或是不文明的体现。生活在这些乳名中间,我却从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当我或村人喊着他们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和阻隔之类,反倒是那些亲切的情愫,仿佛跟了泥土,进入我们的心扉,让我们感受来自集体的一份温暖和踏实。曾经很多年,我就在这些自然的名字里,在山野的质朴和温馨中慢慢长大,并慢慢培育了诚恳而简单的秉性。
那些时候,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在山野间,你都会听到有些野突突的,却带了亲切的呼喊:“小——马——小——牛——”喊声此起彼伏,喊声通过四围高山的回音逼过来,便多了一份空旷和幽深。我曾经很迷恋那样的氛围。我就曾经站在一抹夕阳中,一边看鸟雀归巢的盛景,一边仔细倾听那回音。有偶尔的一刻,我竟然把它跟遍地生长的民歌联系起来,并在很多年后想起她与村庄生命的某种联系,——也许曾经的村庄,也就因了这些泥土的乳名而生动?而更切近心灵?
但现在,如同时间一样,世上的一切都流动不居。在时间的重围里,在我们的下一代,这些曾经与村庄紧密相联的泥土的乳名,已销声匿迹了。现在,随着电视机的普及,所谓的现代文明,已成铺天盖地的席卷姿势。文明已彻底颠覆了村人们曾有的生活秩序。包括给孩子取名。事实是,现在,电视里那些演员或那些男女主角的名字,已逐渐成了每个新生小孩的名字。现在回村去,总能听到许多在屏幕上听来的名字。比如紫薇、文强、尔康、家威等。至于那些泥土的乳名,早已跟农历岁月里许多消逝的物事一样消失了。我想我应该是高兴的,毕竟在文明的拂照下,我的村庄也嗅到了进步的气息。那气息,是希望,是通向美好的路途。但我也分明觉得了些许的惘然,觉得总有一种怀念,正在我的内心不断生长,并迅速蔓延。
于是决定,在某个时候,一定再回村去,再野突突地喊上他们一声。再喊上一次,生长在泥土上的那些乳名,那些亲切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