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看似粗糙的瑞典游戏,是如何教会数以百万计的孩子精通数字世界的?
乔丹想打造一个出其不意的陷阱。
现年11岁、戴着深色角质框架眼镜的乔丹爱玩《我的世界》(Minecraft),一款用虚拟方块搭建各种东西的电脑游戏,可以建起炫目的高塔乃至完整的城市。他最近刚刚读完科幻惊悚小说《移动迷宫》(The Maze Runner),那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试图逃离设有陷阱的迷宫的故事。受其启发,他决定自行设计一个迷宫,然后向朋友们发出挑战,看他们能否从中脱身。
乔丹设置了各式障碍,包括《夺宝奇兵》式的洪水和向内坍塌的墙壁。但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出其不意的陷阱,把他的朋友们逮个正着。可是,怎么才能造出这样的陷阱呢?他为这个问题着了迷。
《我的世界》是有史以来销售量排名第三的电子游戏,捕获了一个世代的孩子的心
突然,他灵光一现:动物!《我的世界》里有各式虚拟生灵,有些可以被玩家杀死并吃掉(或者驯养,如果他们需要宠物的话)。其中之一,是红白相间,像牛一样的哞菇(Mooshroom),它常常漫无目的地到处溜达。乔丹意识到可以利用这种动物的行为来制造随机性。他用灰色石头建造了围栏,在地上安装了用来触发迷宫内陷阱的压力板(pressure plates)。他把哞菇关在围栏里,让它以随机的方式走上又走下压力板。
很快,乔丹就利用哞菇吊诡的行为方式在《我的世界》里制造了一款随机数生成器(random-number generator)。问题被巧妙地解决了。我认识的大多数计算机工程师都会视之为一个绝好的妙招—一种诱导计算机系统去做新鲜、巧妙之事的方法。
各种方块是《我的世界》的基本元素,可以建起炫目的高塔乃至完整的城市
黄昏时分,我走进乔丹位于新泽西的家,他正坐在客厅里,对着闪光的iMac屏幕思考《我的世界》的魅力所在。“它就像这个地球、这个世界,而你则是世界的创造者。”他说。在屏幕上,他引导我们到了一座迷宫的入口处,一个个装置在我的注视下闪过。“我的艺术课老师总是说,‘没有什么游戏谈得上具有创造性,除非你是创造那个游戏的人。但她说,‘我可以给出的唯一例外就是《我的世界》。”他蜻蜓点水般地把我们带到了出口处。在那里,他给幸存者们留下了一块指示牌:旅程本身比你的最终所得更加重要。
自从7年前发布以来,《我的世界》已经轰动全球,捕获了一个世代的孩子的心。它有超过1亿注册玩家,是有史以来销售量排名第三的电子游戏,仅次于《俄罗斯方块》和《Wii运动》(任天堂发行的一款适用于Wii游戏机的体育类游戏)。2014年,微软公司出资15亿美元买下了《我的世界》以及它背后的瑞典游戏工作室Mojang公司。
当然,此前也有过风靡一时的其他游戏,但乔丹的经历表明—如同看着孩子们玩游戏的背影的家长所感觉到的那样—《我的世界》与众不同。
首先,它其实不太像一款游戏,而更像一种目标,一种技术工具,一种文化场景,或者三者的结合体:孩子们在这里可以设计复杂的机器,可以拍下各种恶作剧视频以便上传到YouTube,可以进行艺术创作,还可以架设服务器,和朋友们一起玩联机版游戏。这是一个让人去尝试、去犯错、去不断发现的世界,充满了复杂的秘密、晦涩的文字指令和秘而不宣的诀窍。此外,它还逆当今计算机界的潮流而动。苹果、微软、谷歌等公司总是千方百计地让我们更简便地操作电脑,它们觉得对普通用户隐藏计算机的工作方式是最好的选择,于是设计了点击式界面。《我的世界》则鼓励孩子去深入思考,去破坏和修复事物,去把“哞菇”变成随机数生成器。它欢迎孩子们鼓捣所有的一切。
因此,《我的世界》所营造的文化仿佛把我们带回了令人兴奋的数字化时代早期。在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Commodore 64等个人计算机的出现,催生出第一代拥有丰富计算技能的孩子。他们学着用Basic语言编程,怀着兴奋的心情与同伴交换各自编写的软件。那是一种有趣的新生,与今天的孩子们对《我的世界》的热爱有着惊人的相似。正如游戏设计师、乔治理工大学(Georgia Tech)媒体研究教授伊恩·博格斯特(Ian Bogost)所说,《我的世界》相当于这一代人的个人计算机。
如今,就连美国总统都在敦促孩子们学习编程,《我的世界》成了通往计算机科学的基础知识和其中乐趣的隐秘大门。那些七八十年代的孩子,已经成长为当今魅力与危险并存的电子世界的设计师。《我的世界》这一代又会如何呢?
社会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在1924年写道:“儿童尤其喜欢出现在能看到事物如何运作的地方。他们不自觉地就会被建筑、园艺、家务、缝纫或者木工产生的下脚料吸引。”
2015年6月15日,洛杉矶E3电子娱乐博览会上,一名男子戴着VR眼镜体验用微软Xbox玩《我的世界》视频游戏
玩积木在欧洲有深厚的文化根源。费城美术馆策展人科林·范宁(Colin Fanning)指出,欧洲的哲学家一向把积木类游戏当作可以培养抽象思维的“好游戏”来推广。范宁最近在其与瑞贝卡·米尔(Rebecca Mir)合写的论文中将这种传统追溯到了英国政治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字母积木的早期倡导者。一个世纪后,弗里德里希·福禄贝尔(Friedrich Froebel)—通常被认为是幼儿园理念的提出者—开发了以积木为基础的玩具,声称它们展示了万事万物间精神上的连通性。孩子常常用简单的积木拼出越来越复杂的图形,然后在他们身边的世界中辨认出它们。玛丽亚·蒙台梭利(Maria Montessori)等教育家后来重拾了这种理念,提倡用木制教具教授数学。
在20世纪的政治动荡中,欧洲的思想家认为,建造类游戏不仅是教育孩子的方式,也是疗愈他们灵魂的手段。丹麦景观设计师卡尔·特奥多尔·索伦森(Carl Theodor Sorensen)曾经呼吁把被二战摧毁的城市空间变成“垃圾游乐场”,给孩子们镐、锄头和锯子,让他们把废墟打造成崭新的迷你文明世界(欧洲有些地方的确建起了这样的游乐场,还相当受欢迎)。在瑞典,教育家们一度担心工业化与机械化正让孩子们逐渐丧失身体技能,于是开始教授手工或者木工,并延续至今。
范宁第一次见到《我的世界》,就有似曾相识之感。历史上的那些诉求几乎都在这款游戏中得到了体现。“我所感兴趣的是,这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我的世界》的吸引力和去粗取精的特质。”他说,“在斯堪的纳维亚式玩具(多为小巧可爱的木质玩具)中,木头材质与永恒、品质、技巧等理念有着悠久的联系。”而在《我的世界》里,正如他指出的,木头是玩家刚进入游戏时最先采集到的几种资源之一:他们要用自己虚拟形象的双手去砍树、制造木头块,并利用这些木头块打造出一个文明世界。孩子们可以使用各式工具把有害的环境改造成他们宜居的世界。
在欧洲传统中,方块游戏尤其被看作是有益健康的活动,因此在家长的理念里并不难把《我的世界》划归到“好的”那类电脑游戏里。由此,《我的世界》成为乐高(Lego)之后,又一款极富创造力的玩具。当战后乐高首次面世,它将自己视为是方块玩具传统的继承者(有一则广告如此写道:“看着孩子们玩乐高是如此赏心悦目—乐高玩具既安静又益智”)。如今,诸多文化观察者批评乐高已经偏离了它的初衷,总是采取出售成套装备的方式,比如与哈利·波特合作的“霍格沃茨城堡”,以及和《星球大战》合作的“双离子引擎战斗机”。
“这成了‘买盒子,拆盒子,打开说明书,组装模型,摆到架子上,再去买新盒子罢了,”资深游戏设计师彼得·莫利纽克斯(Peter Molyneux)在2012年一部关于《我的世界》的纪录片中说道,“曾经的乐高只是一大盒子积木,你拿着积木,把它们倒在地毯上,接着尝试搭些什么。而这正是《我的世界》在做的事。”
作为瑞典人,发明了《我的世界》以及成立了Mojang的马库斯·佩尔森(Markus Persson)正是在这样的文化影响中成长起来的,或许在念书时也学习过手工。在《我的世界》里,佩尔森创造了范宁所谓的“一种电子手工”。
现年36岁的佩尔森是1980年代计算机风潮里成长起来的孩子,7岁时在父亲的Commodore 128式家用电脑上学会了编程。到20多岁时,他为一间线上相簿网站工作,业余时间在家编写游戏程序,那是个到处散落着游戏光盘和汽水瓶的房间。2009年,他发布了第一个版本的《我的世界》。基础玩法很简单:每次你开始新游戏,《我的世界》都会生成一个充满山丘、森林与湖泊的独特世界。不论玩家砍伐或者挖掘什么,都会产生建造用的方块—树木提供木块,地上的土提供土块和石块。方块之间可以相互连接创造出结构。玩家还可以把方块组合起来制作出新的物品。拿一些石块,加上一些木块,你就可以造出镐,它会提升你的挖掘速度与深度,直到你找到更为珍贵的材料,比如金子、银子和钻石。“Mob”—游戏里的一种生物(其实是“mobile”的简略写法),也可以被用作制造材料。杀死蜘蛛,你可以得到蜘蛛丝,可以用来制作弓箭。
2016年3月18日,在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会议中心举办的一次《我的世界》玩具模型展
游戏发表的第一年,《我的世界》主要在成年宅男中风行。然而到了2011年末的某个时候,按照南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South California)博士候选人艾利克斯·莱维特(Alex Leavitt)的说法,孩子们发现了它。此后,游戏的销售出现了爆炸式增长。如今,它的售价27美元,每天可以售出1万份(根据微软的数据,它在各个年龄层中都很流行,玩家的平均年龄在28至29岁,女性玩家的比例约为40%)。佩尔森经常会在游戏里添加新功能,比如“生存模式”—每20分钟黑夜降临,怪兽会出动袭击,那些骷髅弓箭手、还有靠近你时会自爆的“爬行者”迫使玩家建造防御工事(而“创造模式”只是为了让玩家搭建)。
佩尔森还让玩家之间可以相互分享作品。你可以把你的世界打包成“地图”,将它们发布到网络上,其他人下载后就可以在里面玩。甚至,更精深的玩家可以改写《我的世界》的编码,创造新的方块与物种,然后把这些新模组(Mob)放到网上让其他人使用。更深入的游戏扩展包括《我的世界》的服务器模式,它可以让不同的玩家利用互联网在同一个世界里生存。如今,孩子们每月只要付5美元就可以租到一台服务器。他们也可以访问更大的可以同时容纳成百上千个玩家的商业服务器。《我的世界》并不存在核心服务器,它的数千台服务器分布在世界各地。
游戏火了,巨大的名声却使佩尔森感到不安。持续增长又饱含激情的粉丝向他提出了无穷无尽的需求—他们密集洗版他的邮箱、推文和论坛,恳求他要么在《我的世界》里增加新元素,要么在他升级或者改变了游戏时抱怨不休。到2014年,他受够了。在把《我的世界》卖给微软后,他躲到了比弗利山庄一栋价值7000万美元的别墅里,拒绝谈论有关《我的世界》的一切话题。
我试图弄清是否欧洲玩积木的传统影响了他,但他礼貌地拒绝了访问。在推特上的公开回复中,他解释说,他“卖掉《我的世界》就是为了逃开它”。
几乎每个《我的世界》的玩家,甚至你只是看别人玩,都会留意到它透出的自由气息:所有的方块,无穷无尽的方块,建造一切你想建造的!玩家们重建了泰姬陵,《星际迷航》里的“进取号”,《权力的游戏》里的整座都城。这是游戏最显而易见的魅力。然而,我第一次留意到《我的世界》文化中的复杂性是在看到孩子们搭建游戏里的虚拟电路“红石电路”(redstone,通过挖掘到的红石制作)时。我的两个儿子就会玩:8岁的扎夫(Zev)向我展示了他造的自动化“活塞门”和石头门;10岁的加布里埃尔(Gabriel)创造了一种“小游戏”,一个可以从高处掷铁砧的装置,因此地面的玩家要东躲西藏才行。
“红石电路”在方块之间传送能量,就像电流。把一块蕴含能量的方块—比如红石电路“火把”,它看起来就像火柴杆的前臂—连结在“红石电路”一端,任何位于线路另一端的东西都能接收到能量。在这里按下开关,另外一块方块就会改变位置。佩尔森天才般地发明了“红石电路”来模仿现实世界中的电气设备。开关、按钮以及杠杆控制“红石电路”流通与否,使玩家得以建造计算机科学中所称的“逻辑门”(logic gates)。把《我的世界》里两个开关放到一起,将它们连结上“红石电路”,一下子你就得到了“AND”大门:如果开关1与开关2同时打开,能量可以通过整条“红石电路”;你也可以操作“OR”大门,这样扳动任何一个控制杆都能给导线接通能量。
这种虚拟的“AND”和“OR”大门与你在电脑芯片中找到的线路完全相似。它们也像程序员每天写代码时用到的布尔逻辑(Boolean logic)。把这些简单的“大门”设计放到一起,《我的世界》的玩家们能够搭建出复杂到令人炫目的装置。
去年冬日的一天,我见到了14岁的塞巴斯蒂安(Sebastian)。在他位于新泽西的家中,他向我演示了他的“红石电路”装置。其中有一个装置是巨大的“交易站”,它允许处于高墙任何一边的玩家通过自动滑道交易物品。它由数组大型“AND”大门组成,塞巴斯蒂安说,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做出来。
“点这里。”他说,画面切换到了机关之下的地下场景(在《我的世界》中,玩家使用的是游戏中化身的视角)。我们如同置身一间工厂的内部,“红石电路”四向伸展。他指出了电路的不同部分,滔滔不绝地介绍每个细节,就像一位亲临工地的建筑师。“为这两段线路提供能量的是放置在那边的杠杆—从那边,另外一侧。它们的作用是当同时打开时,能够为活塞提供能量。活塞是与‘红石电路成对设置的,它们共同组成了电路的发射塔(tower dispenser)。”
娴熟运用“红石电路”需要严密的逻辑思维和不断的调试:如果你的装置无法工作,就需要仔细彻底地检查电路,找到出错的地方。当我拜访一位五年级的学生娜塔莉(Natalie)时,她试着在iPad上组装一扇红石门。但当她按“开”时,什么也没发生。“我一定做错了。”她皱着眉说道,开始顺着电路检查。最终她发现了问题:一段红石的方向搞错了,所以把电流传送到了错误的方向。
这是计算机科学中所谓的“计算思维”(computational thinking),而它成了《我的世界》里一种重要的技能。游戏鼓励孩子们把逻辑看作是有意思的,能够随意玩弄的东西。它把计算机程序员的知识以及程序员们每天都在面对的现实—编写完的程序很少在一开始就成功:写软件代码花不了太多功夫,真正花时间的是调试,找到你哪里做错了,并且摸索出解决方式—教给了孩子们。
因此,《我的世界》几乎是一款顺应当下教育潮流的完美游戏,政策制定者们热切希望提升孩子们对“STEM”学科—科学(science)、技术(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和数学(math)—的兴趣。学校与政府花费了数以百万计的预算启发“孩子们学编码吧”,然而现实可能是《我的世界》的影响力要大得多,尤为令人叹服的是这款游戏并不是以教育孩子为目的而研发的。“我们从没有以那种目的来设计游戏,”《我的世界》首席开发员及佩尔森的第一位雇员延斯·伯根斯坦(Jens Bergensten)说,“我们向来是从自身出发的。”
《我的世界》中的其他功能与软件工程师的工作更为相像。比如,程序员通常是通过极为简易的界面来编写代码以及控制计算机,称为“命令行”(command line)。他们采用的不是点来点去的方式,而是输入深奥的、以文字为基础的指令。很多我认识的程序员都在抱怨电脑的点击界面的确让我们使用起来更方便了,但人们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愚钝,孩子们不会再像七八十年代计算机刚出现时那样学习命令行。这也是新来乍到者会对编程感到陌生的部分原因:他们不再习惯用文字来控制计算机。
然而,《我的世界》是极为大胆创新的,它纳入了命令行,玩家要自己弄明白它是怎样运作的。在游戏中输入“t”或者“/”会出现对话框,你就可以与其他玩家交谈或者发布指令改变环境。比如,输入“/time set 0”立刻就会把游戏中的时间转变到白天,太阳跃出到地平线上。复杂的命令要求玩家掌握一系列晦涩的命令行式的句法。
去年秋日的一天,我在布鲁克林见到了7年级的格斯(Gus)。他当时正与朋友们在同一台服务器中,陷身一场狂暴的战斗。我看着他输入了一条命令让自己装备上了更好的武器:“/give AdventureNerd bow 1 0 {Unbreakable:1,ench:[{id:51,lvl:1}],display:{Name:“Destiny”}}.”这条命令的效果是给了格斯在游戏中的化身AdventureNerd一副弓箭,其中弓是用不坏的弓,而且带有魔法。这套武器的名字叫作 Destiny,它的名字会浮现在武器上。格斯在他的Mac桌面上贴满了虚拟便利贴,列出了最常用的命令。有些命令可以打包到一起组成“命令块”(command block),点击激活它就如同启动了软件上的某个功能。
加州大学欧文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rvine)文化人类学家米米·伊藤(Mimi Ito)非常细致地研究了这款游戏的玩家们。她同时也是Connected Campus—孩子们可以一起玩《我的世界》的网站的创始人。伊藤指出,当孩子们钻研起游戏中骇客式的技巧,连结“红石电路”装置或者创造“命令块”时,常常会去在线论坛寻求帮助。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来自《我的世界》成年玩家的建议。这些成年人常常是乐衷游戏的全职工程师,孩子们有了跟专业人员交流的通道。
“这是年轻人与比他们年长不少的专业人士沟通的平台之一。”伊藤说。建立起的这种联系有着变革性的意义:孩子们可以接触到那些专业的人士,这是他们的学校教育永远做不到的。“成年导师为他们开启了本不该对他们开放的全新世界的大门。”她补充。当然,反对意见可能会担心孩子们在网络上与成年人互动,但伊藤注意到的是,每当有实际性的问题需要解决时,这种方式就如同世世代代以来公会(guild)所扮演的角色那样:经验丰富的成年人指导年轻人。
伊藤也发现,孩子们在《我的世界》里修修补补的冲动有助于他们掌握现实世界里的技术。我访问过的一个15岁的男孩伊莱(Eli)对制作“材质包”(texture packs)很感兴趣。那是游戏中包裹在3-D物件外的一层壳,就像桌布:更换桌布的材质,你就可以改变物件的外表。设计“材质包”促使伊莱精通了Photoshop技能。他会与其他“材质包”设计师交流,了解他们是怎么做的。他还自学起了绘画。“我会下载‘mod(资料片),”他说,“观察它最初的材质,随后想‘好吧,我怎么才能让它更卡通化一些呢?”他会把自己的设计上传到论坛收集反馈,大部分都是彬彬有礼和有建设性的意见。他说:“那些社区是非常有用的。”
《我的世界》会给玩家带来欣喜与收获,但也会令人沮丧:Mojang每周都会升级《我的世界》,有时新的版本无法与旧版本兼容。玩家们向我抱怨一早醒来发现他们复杂精巧的装置完全失灵了。有一位玩家花费数周组装了一部巨型过山车,车厢由“红石电路”提供能量,但游戏更新改变了电路运行的方式,从此过山车再也没能跑起来。还有一些玩家充满悔恨地讲起他们在自己的多人玩家服务器上花了数月修建起的城市,如何在一次服务器数据更新之后陷入崩溃。
对伊藤而言,这都是有意义的经验:孩子们可以更加变通,不论在实践上还是思想上。“《我的世界》里总会出现形形色色的问题,你需要不断解决它们,”她说,“这好比自恋式的审美,总会不经意就被打破。孩子们习惯了它们会坏掉,那么你就要修好它,而不是跟最高领主抱怨,等待他们的拯救—你要自己动手解决。”这是对其他软件的一种有益的改善。“iPhone的app几乎是另一个极端,”伊藤说,“孩子们应对苹果生态体系中物件的崩溃与《我的世界》中的崩溃大相径庭。苹果的生态系统里,孩子们会问‘为什么它们坏了,而在《我的世界》里,孩子们会说:‘哦,他们又搞坏了东西,我们来找找他们究竟做了哪些改变。对于总是要修补这回事,他们已经太熟悉了。”
《我的世界》发布至今已经有7年,伊恩·博格斯特正在乔治亚理工大学召集玩这款游戏长大的学生们。他对此充满好奇:“我很想知道他们看待技术的态度。”
两年前,住在长岛的五年级女孩艾娃(Ava)—她的阿姨是我的朋友—第一次玩《我的世界》。她开启了“生存模式”,一进去就对展现在面前的绵延不绝的山丘好奇不已。但就像很多新玩家,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黑夜来临,怪兽来袭,一副骷髅摇摇晃晃走向她。她误以为它是“好人”。就在她打算说“你好”时,艾娃说:“我立刻就被杀死了。”
《我的世界》是一款令人叹为观止的复杂游戏,对新手而言,它神秘莫测。当你刚开始玩时,不会有任何弹出的解释,甚至没有“帮助”选项。你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例外的是去年12月Xbox和PlayStation发布的版本中增加了使用说明)。这种不太平易近人的态度与当下绝大多数大型游戏大相径庭,后者常常会细致地解释怎么前进,怎么瞄准,怎么射击。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人会解释为什么骷髅要攻击你,也没人告诉你挖得太深会碰到岩浆(那也会杀死你)。
这种“只能靠自己”的意识,来自于游戏团队早期有限的财务状况:由于佩尔森独自一人开发游戏,他没有多余的预算设计使用说明。而这个“疏忽”反而塑造了《我的世界》一大重要特质,即新玩家需要自己学习如何在游戏里生存。正如小说家、科技作家罗宾·斯隆(Robin Sloan)观察到的,《我的世界》是一款“充满神秘知识的游戏”。因此,就像很多现代难题一样,它催生了大量信息共享。玩家们兴奋地在学校传授技巧或策略。他们在论坛发布自己的新发现,详细地撰写维基百科条目(最庞大的资讯交流在Gamepedia,有近5000篇文章,其中一篇写《我的世界》里的“马”的文章就长达3600个单词)。2011年前后,出版商开始出版游戏手册和战术指引,很快就成了畅销书。其中关于“红石电路”的一本书卖得比普利策奖获奖作家唐娜·塔特(Donna Tartt)的作品《金翅雀》(The Goldfinch)还要好。
“在《我的世界》中,知识成了社会化的货币。”澳大利亚昆士兰科技大学(Queensland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数字媒体副教授迈克尔·德祖安尼(Michael Dezuanni)说。他研究过中学的女生们如何玩这个游戏,看过她们像法典一样把游戏中的某种特定生物的细枝末节条分缕析地记录下来。他发现游戏中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在于:当你发现一种新技巧或者新策略,想和同伴们分享时,它提供了展示自己专业技能的机会。
学习如何玩《我的世界》的最重要工具是YouTube。目前这个网站上有超过7000万个和《我的世界》相关的视频,很多都是清晰的教程。玩家们会使用屏幕录像软件(有些是免费的,有些不是)来制作视频,通常还会解说他们在游戏中做了什么。由于游戏内容一般是建造或设计建筑物,所以面临的问题和挑战往往是视觉的和立体的。正如很多玩家告诉我的那样,这意味着视频解说具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势:最简便的学习方式是看别人是怎么做的(《我的世界》是YouTube上搜索频次位居第二的关键词,仅次于“音乐”)。
长岛的艾娃就是其中之一,她在被骷髅杀死后,开始观看“生存模式”的视频,学习别人怎么活下来。很快,她就掌握了技巧,还发现了大量玩家评测迷你小游戏的 YouTube 视频,这些小游戏是《我的世界》玩家设计的小挑战,他们将其上传到服务器上供其他玩家玩。一个相当受欢迎的迷你小游戏是玩家要在30秒之内准确复制出他们看到的塑像模型。对年轻的《我的世界》的粉丝而言,观看这些视频替代了电视,成为了他们媒体娱乐的主要项目。对此艾娃的母亲有一点困惑。“我完全不懂,”去年秋天我在他们家时她告诉女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去看别人玩游戏?你为什么不直接自己玩呢?”
《我的世界》会流行多久?这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微软对于这款游戏的管理。公司高层目前还很少插手游戏,他们把主要的决定权交给了Mojang的游戏开发者,并容许整个团队留在瑞典。但你可以想象游戏丰厚的“草根文化”可能面临的危机。比如,微软可以尝试使游戏变得更加友好从而扩大它的吸引力,而这会削弱粉丝间分享讯息的传统。甚至,游戏将来的更新可能出现孩子们不喜欢的倾向(今年春天发布的新战斗形式在论坛激起了激烈的辩论,有些人喜欢,而另外一些人则觉得它使《我的世界》变得和其他砍砍杀杀的游戏没什么两样)。
不过至少当下,它还没有受到什么侵扰。有些人还在尝试巩固它的优势,并且让更多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也参与进来。
不久前的一个下午,我去了布朗克斯图书馆中心(Bronx Library Center)—一栋刚刚翻修过的,位于纽约低收入地区的时髦建筑。一位名叫凯蒂·费尔南蒂斯(Katie Fernandez)的图书管理员正带孩子们一起玩《我的世界》,我看着4个男孩同时在图书馆服务器上玩起了游戏。费尔南蒂斯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在45分钟内建造一座与巴黎一模一样的凯旋门。其中3个男孩合作起来,另外一个男孩独自做着自己的设计。3人组的男孩们温和地嘲笑着彼此的技术。“不,不,快停下!”其中一人喊道,他发现同伴把凯旋门的地基建得太宽了。45分钟很快就要过去,而他们离完成还差得很远,于是他们欢乐地在建筑里塞满了TNT炸弹,把“作品”一炸飞天了事,转而玩起了其他游戏。
角落里,第四位男孩一直专注着自己的凯旋门。他告诉我,他常常与朋友们为了玩《我的世界》在这里待到很晚。他们已经造出了自由女神像、世贸大厦,甚至他们身处的这座图书馆。他的手指不断点击,然后退后,欣赏自己的作品。“我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他说。模型建造完成,效果惊人般的逼真。
“我实在太为这感到自豪了。”他边说边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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