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温德(Robert Winter),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他生于美国印第安纳州克罗弗城的一个农场小镇,在瓦巴士学院获学士学位,曾留学法国、意大利,后获芝加哥大学硕士学位。一九二三年,温德来到中国,在东南大学讲语言文学一年。一九二五年,赴清华大学任外国语文系教授。抗战期间,温德先留守清华,后辗转奔袭至昆明,与西南联大同仁会合。一九五二年起,他受聘为北京大学外国专家,从此常居北大,直至一九八七年一月十四日去世。温德通英、法、德、西班牙、希腊、拉丁等多种语言,在华期间曾讲授“第二年法文”“第三年法文”“第四年法文”“第一年英文”“第三年英文”“西洋文学史分期研究—文艺复兴时代”“伊丽莎白时代诗”“文艺学”“莎士比亚”“英诗入门”“英国诗歌(从贝奥武夫到十九世纪)”“英语语调”和“法国文学专题”等课程。温德一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中国度过,他居于斯,葬于斯,百年生平颇具传奇色彩,他的学生包括李赋宁、王佐良、许国璋、周珊凤等。可惜的是,温德多讲授,少撰著,如今未见有著述流传,不能与读者隔空对话。除赫伯特·斯特恩(Hebert Stern)所撰传记外,温德的生平事迹,不乏人叙述,如杨绛、张中行、陶洁、郭冠球、赵鑫珊等先生的回忆文章。
或许,三联书店版《吴宓日记》(后简称《日记》)可以为温德提供又一个侧影。翻检《日记》,提及温德的共达二百八十三篇,所叙事巨细皆有,共处的交游网络涉及陈寅恪、李济、温源宁、翟孟生(Jameson)夫妇、吴可读(Pollard-Urquhart)、王文显、楼光来、徐志摩、叶崇智、钱端升、瑞恰慈(Richards)、杨宗翰、魏智(H.Vetch)等人,从侧面载录了彼时中外学人的交往、情分可达致何等程度。
以张中行先生《老温德》一文的说法,“温德”这个中文名字是吴宓参照“Winter”译音拟的,其交情可见一斑。但温德与吴宓如何相识、何时相识,则说法不一。郭冠球说,他俩在东南大学相遇。杨绛撰文《纪念温德先生》里,温德“是吴宓召请到东南大学去的,和吴宓一同到了清华”。但今存的《吴宓自编年谱》和《日记》并未提及召请温德赴东南大学事。吴宓在东南大学是一九二一至一九二四年间,《日记》第一次提到温德是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六日,此时吴宓赴北京着手组建清华国学院已有一段时间,“知Winter君由宁来京。四时,Winter到校。为布署房舍,并与校长在工字厅陪坐”。借此,只能粗略确定,吴宓在清华之前已与温德结交。
但吴宓与温德情谊之深厚是毋庸置疑的。在《日记》中,两人一次又一次散步、谈叙,一同进餐、弈棋、赏花、观戏,互相“夜访”,“就寝时始归”。甚至,吴宓多次夜宿温德宅中,“联床共语、并及种种”,至于叙话内容,《日记》称“所谈益我实多”。此外,两人一起经历了不少事,分享、分担了彼此人生的起伏。
一九二五年七月底,温德入北京东单三条协和医院手术,特召吴宓来探,以身后事相托,惹人伤怀。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日,吴宓由陈寅恪获知,学生曹希文、梁矩章持刀剪凶逼叶企孙,亦“往寻宓未获等情”,吴宓返室略为检点后,即赴温德居处,度宿一宵。一九二九年初,温德游访西安,受吴宓之托,特地拜访了吴父。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七日,吴宓与叶企孙、翟孟生在温德居所共度中秋,饮酒畅谈,“Winter即兴唱法国、意国情歌,旖旎跌荡。宓因饮酒过多而醉,略吐;即就胡床酣睡,Winter以锦褥覆宓身”。一九二九年十月,与陈心一离婚后的吴宓独居,温德与叶企孙即开始思索如何装饰、布置吴宓居室,耗费几何,使之舒适而华美。一九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吴宓在温德家晚餐,后者“谓宓比昔年似more disillusioned”(更为幻灭)。一九三○年春天,吴宓筹划赴欧游学,在意流言讥他此次出洋为结婚,温德以为不必介意,宽慰他“从己之所好行事可也”。一九三七年三月,吴宓接王作民函,求温德助“W君”出狱,温德表示将相机而行。
以上点滴构成温德、吴宓的友谊编年史。我们从中得知水月庵八号京城温德宅曾经“林草茂盛,异花馥郁,园亭雅洁,益成仙境”,以至于吴宓知道它将不免毁弃荒落时,大叹“可悲”。我们还能窥见温德“论人极严”,对女性不太追慕,对爱情不抱幻想。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四日,倾听了吴宓与陈心一的婚姻危机,温德表示:
(一)世间夫妇无和睦者,爱情本属幻想。夫妇不和可暂分居,以免受扰而心境不宁。(二)浪漫之爱,不但虚幻,且已为过去时代之陈腐观念,故宓不当受其影响,与中国今日之新派人物同一错误,盖求之必不能得,易妻亦难得幸福也。
故而吴宓总结说“Winter于女子一概轻视之,以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只有恣我所适,厌之则自逃避之而已”。一九三○年九月十日晚,吴宓找温德谈婚姻问题,温德谓:
婚姻乃男子之大累,能避免之最佳。夫Winter一次结婚犹嫌多事。宓乃离婚而欲另结婚,得毋无意识之尤者。
这恰恰能解释、印证温德终生未婚的事实。然而,我们也不能不怀疑,在涉及爱情、婚姻等议题时,吴宓所听到、记录的温德意见,也许只是他想听到的。吴宓自谓,荣誉感令他处事最感痛苦,他想权衡正当,符合真道德之标准,可世无上帝,他又不信宗教,遇事难得准绳,他只有辛苦自度,或者,找温德裁决。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日,吴宓向温德倾吐自己与陈心一、毛彦文之间的感情纠葛,以A女(陈心一)、B女(毛彦文)、C男(吴宓)构成的三角图式设喻并征求意见,温德予以条分缕析,长篇大论,指出“C既厌A而恋B”,最和平妥善的方法是与A离婚,而与B结婚。一九二九年七月二日,温德表示赞成吴宓离婚,“以求己清闲安乐,毋恤人言。但谓另求恋爱恐上当。又谓宓应以旧法待心一,置之家中,自行浪漫,不应告知一切”。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三日,温德又说,吴、陈二人既性情兴趣不合,离婚实属正当,“况心一生活费已得,而宓之事业及经济负担如此之重,尽可无所慊于心”。联系吴宓此一时期撰写的其他日记,他离婚的倾向在左右摇摆中日益明显,由自责到自我解脱,主意渐定。所以很难说温德的回答究竟是坚守了自己的理念,是在吴宓日复一日的吐露、咨询中趋于迎合,还是吴宓书写日记时有所拣选,抑或这数者的调和。
他俩既是朋友,又本是同事,长年同校执教,同专业唱和,这类友情是有所依恃的。
清华时期,在与同事、学生、领导的相处之道上,吴宓颇愿听取温德的主张。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七日,杨绍曾等四位清华毕业生从天津返校,留居数日,清华庶务处将其中两人安置于吴宓在西客厅东间的住所,三人共一室。吴宓担心自己的书函、日记等未免被窥见,器物笺纸未免被动用,妨碍读书静居,极感不便。他欲言又止,恰是温德力劝他激烈抗争,“以免再受侵凌”。于是吴宓“深韪其言”,立即致函校长和庶务主任,措辞“异常激烈强硬”,不多时即迎来庶务主任的道歉。涉及在清华的升降去留,吴宓往往先找温德磋商。一九二六年七月,校长欲聘吴宓为西洋文学系代理主任,以顶替离校多时的原主任王文显,吴宓认为这一职位 “本如鸡肋”,“事繁心劳”,“决定不就”。他夜访温德,将此事告之,温德却建议,应为本系考虑,当担任代理主任,只是得取得校长委任状,再由全系公举投票以确定,则一切名正言顺。吴宓听从。
像许多亲密友人那样,温德与吴宓分享了闲言絮语,已远非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少新闻轶事,若无温德透露,吴宓是闻所未闻的。比如朱君毅在南京狎妓,比如几位大学教授的夫人为售皮衣事争闹,比如吴可读与德国教授艾克(Ecke)因失物争吵,“益叹人生之多苦而又有趣”。
西南联大时期,温德在云南收养过猴子。有关此事的记录,是《日记》在战乱年月不时跳出的诙谐曲。他时常肩顶一只猴,躲警报时也不抛离它,更不许人们向猴儿扔果皮、石子。猴将来温德家做客的友人膝盖咬伤,吴宓前去探病。一九四二年十月某日,吴宓到温德室中茗谈,后者“出其结婚匝月之男女二猴示客,更纵女猴入室”,谈述猴之习性及中国人之虐遇牲畜等,情形令人莞尔。一九四三年夏天,温德计划回美国,在出售物业的同时,还特意将三只猴放归山林,其情可叹!
温德与吴宓这两位跨国友人最让人羡慕之处,莫过于他俩能像少年同窗那样,在教学、学术、思想方面尽兴交流。温德多次帮吴宓修改英文演说稿,费时不少,屡次助力。二人所谈及之文化、文学话题,古今中外皆涉。仅按《日记》载录,他们曾谈及中国诗之音律、中国诗之结构、八股文及科举,温德还肯定《金瓶梅》之“真至”与结构之完整。吴宓留美期间主修西方文学,回国执教亦多在外文系,在西学方面更是与温德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讨论过德国历史哲学家斯宾格勒(Spengler),英国诗人、美术设计家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德国社会哲学家凯泽林(Hermann A. G. Keyserling );温德为吴宓读过法国文学批评家和小说家雷米·德·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论理性的坚定随笔》(Essay on Intellectual Constancy);两人读蒙田《随笔集》对婚姻、恋爱问题的讨论,温德认为近世各种新思想、新感情、新事业莫不已被蒙田道及,吴宓深以为然。他们对道德与宗教关系的讨论,在《日记》中得到了尤为详细的记录。一九二七年十月十七日,吴宓向温德请教拉丁文,后者由此谈及欧洲近现代文明发展的历史:
Winter谓欧洲中世之旧教,能统合人心,而实行道德之制裁。至于文艺复兴时代,而个人之纵恣,各行其是,道德破灭。幸当宗教改革时代,其时之领袖,极力提倡个人道德,主张造成品性,移道德之制裁于个人之内心,其功甚伟。久而蔚成风俗,深入社会,确立习惯。及浪漫运动以后之新潮起,虽个人纵恣者多,力主推翻旧道德,然大多数人尚遵守旧风俗习惯而行事,故社会尚不至十分纷乱解体。今之中国,甫脱旧日礼教道德之束缚,而不经过宗教改革之一阶段,径直进于十九世纪之西方之个人纵恣,宜乎社会纷乱,至于如此。人之贤与不肖,其行事皆不轨于正,此中西进化之异也。又曰,统观历史,社会制裁于个人纵恣之时代,常相互替代而来。处此时代,潮流所趋,莫能抵抗,只可独善其身,便当满意。虽然古今之大人物,皆逆反其时代之潮流而与之抵抗之人。所谓识时之俊杰,先识默察,以补偏救弊者也。
吴宓大感投合,认为温德所言正合于他在哈佛的业师白璧德(Irving Babbitt)之新人文主义学说,这也是吴自己平日的信仰主张。他联想到昔年哈佛课程“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课上说欧洲这一时段的历史是权威与个人主义相互代兴的轨迹,由此悟到“一与多”互为胜败起伏之理,又疑心“中国旧说”所谓阴阳消长,循环替代,实即此“极简明真切之事实”。
温德与吴宓在生活、事业、思想上的交流与互助,更多是交织为一体的。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某日饮酒时,温德欣然答应就《大公报·文学副刊》一事帮助吴宓。一九二八年一月某日,温德向吴宓承诺,将当时欧洲思想之各书,分类汇列,供吴宓研读,兼为《文学副刊》中材料。一九三七年,吴宓的女学生K未考过温德主持的课程“现代诗”,吴宓因而向温德说情,使K免于补考。
异国友人之间难免会谈及对彼此国家的观感。在温德传记暂时阙如的情况下,《日记》对其中国观的书写,颇有助于人们认识一个丰满真实的温德。按照吴宓的记载,温德二十年代曾说中国人“怯懦畏缩,苟且隐忍,实亡国奴之特性”。一九三七年,日军攻入北平,清华教授纷纷离校离平,温德深不以为然,言中国人“为虎作伥,以私人恩怨,残噬同类,于是告讦之风盛,逮捕之事多”。一九四一年,温德向吴宓直言,包括吴在内的中国智识阶级人士对男女问题拘泥而无办法。一九四二年三月,吴宓又听温德感慨,世界古今,当国家有大战,危机一发,而漠然毫不关心,只图个人私利,或享乐者,未有如中国人者。从温德那里,吴宓听闻,美国红十字会捐助的奎宁尽存昆明中国银行库,中方却不给伤兵服用,以备出售获利,该会已不肯再捐给药品。概而言之,在吴宓笔下,温德眼中的中国人贪婪自私、怯懦苟且,政府腐败,军队无能,“不能效法苏俄之牺牲勇往,富国强兵,击退大敌”。然而,温德的中国观必不会如此单一,否则,他以何种心态将自己的大半生都寄托在一个无甚可取的国度?他对中国,有鄙夷,更有眷恋,进而形成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愫。抗战期间,温德在长途跋涉中见多识广,他见识了滇缅路“琐情”,力赞《马可·波罗游记》之确。一九四○年,他根据沿途所见中日战事前途及国际大势,谓中国“此时断不宜求和,而当勉力支撑”。可见其关切之心。
在杨绛的追忆文章里,温德说:“我是美国黑名单上的人,怎能回去。况且我厌恶美国,我不愿回去。我的护照已过期多年,我早已不是美国人了。”杨先生还写道,温德和燕京大学的美籍教师都合不来,与美国大使馆和领事馆都绝无来往,抗美援朝期间公开抗议美国。温德的自我身份认同果真如此吗?或者说,他一开始就这么决绝吗?至少,在《吴宓日记》里,情况并非如此简单。一九四二年三月六日,吴宓由查富准得知,温德多病幽居,凄郁不乐,拟当年夏天回美国。吴宓“既感兔死狐悲,又惊老至身衰,不禁心伤”,遂亲访温德,两人久谈,温德述病状及“战久航阻,欲归不得之情形,比昔实甚老矣”。不难理解,温德此时依然深怀故国之思,欲归美国而不得,因此病忧交加,而非杨绛所说的“厌恶美国”,“不愿回去”。倒是可以说,温德并不一味偏袒母国。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温德建议吴宓“为物质利益应赴美,为精神自由则不宜往”,因为他认为美国人虚骄“自大”。大概正是因为这种通达,这种“世界人”的倾向,温德才不惧把他乡当终老之乡。
难以解释的是,《日记》中,距温德、吴宓相识近二十年后,一九四二年一月一日,吴宓才言“悉Winter于一八八五年,生于美国Indianopolis”。更蹊跷处则是,在其他人的回忆文章中,温德均生于一八八七年,大概这两年之差是吴宓的笔误?
况且,《日记续编》里说,一九七三年,人在西南、动荡未歇的吴宓托人打听温德在北京的境遇,人述“友生之生死存亡。温德八十六,……皆健在”。若以实岁计算,则吴宓此时又明晰了温德的生年是一八八七年。
换个视角,这一番打听恰似吴宓晚年对陈寅恪的关切,在潦倒中散发温暖,音讯渺茫,只要知道对方平安便已满足。这也是今存吴宓日记里提及温德的最后一篇。暮年之际,也许吴宓还记得,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八日,他派车夫送还温德黄色地毯一张,当时已“用之十年矣”。不知那时的他们是否料到,三十多年后,他们的友情还在持续,直到其中一个人生命的终点。
(《吴宓日记》,吴宓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九八年版;《温德先生》,[美]伯特·斯特思著,马小悟、余婉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