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丰石
外婆家那间朝北的屋子里,光线昏暗。三舅幽幽地对母亲说,“阿姐,我到杭州检查过了,要动手术。医生说要摘除上颚的骨头,以后面孔就大变样了,明天我去镇上照相馆拍张照片留念吧。”
三十刚出头的三舅年轻、有活力,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神里智慧的灵光不时闪现。从小被领养到农村的他,虽没上过几天学,却凭着一股子钻劲和巧劲,成了乡农技站的第一把好手,各种农业机械的“疑难杂症”在他手里常常“药到病除”。周边四乡八村都知道他,赞他技术好,有次别乡的一台日本进口的收割机愣是让他给修好了,得以继续在田里撒欢。
而今,他却病倒了。前阵子吃饭时,老觉得上颚有个小小的硬块,起初不在意,后来却越发大了起来,地方医院让他去浙江二院查查,结果是谁也不愿听到的坏消息。
母亲和大舅陪他去杭州,办好手续后,姐弟三人前往西湖边散步,其时,曲院风荷的荷花已然开罢,残荷枯瘦,秋风瑟瑟,茎秆飘摇。母亲说,三人并不多话,默默走了一圈就回来了。当时交通多有不便,我们也没去看望他,他出院以后就回乡下家里休养了。
很快就过年了。1984年的新年,我们从收音机里知道了新中国代表队将首次赴洛杉矶参加奥运会。年后,三舅来外婆家住,毕竟在镇上,配药、检查等手续也方便。外婆家人多、热闹,不时有人陪他聊天解闷。三舅本也是个开朗的人,爱说爱笑。手术成功,大家也很开心,不过三舅真的大变样了,一边脸完全塌陷下来,左眼角被硬生生地扯下去,上下嘴唇也不再齐整。不过他精神头挺不错,记得有一次中午放学回家,经过他的房间,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他正和舅妈聊天,说到开心处,他大笑起来,房间里温暖敞亮。
母亲是家里老大,三舅最信赖她,他与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阿姐,等我好起来以后,等我好起来以后……
谁曾料到,此刻病魔正躲在阳光下的阴影里狞笑,那双手从来就没有放开过一个年轻生命如大理石般直挺秀颀的脖颈。春寒还未倒尽,消息比春寒更冷,他的病复发了,他又住进了杭州半山医院。
很快就出院了,说是已经转移,余日无多。
他又住回外婆家,人已经瘦得脱形,塌了的脸完全下陷,泛着紫黑色,笼着一层灰气。三舅只能躺在堂屋的一张藤椅上,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穿着夏衣的他像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般蜷缩着,嘴里不住地呻吟,我们都知道,疼痛正在折磨他。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黏糊糊,外婆说,出这样的汗,不好。
吃饭时更折磨人,他的上颚骨已经摘除了,此时嘴里又全部溃烂,没法咀嚼。只能把面条煮得稀烂,舅妈用汤匙喂他。才吃进嘴里,面条就不争气地从鼻孔里钻出来,白花花的面条全粘在唇边。要知道,他曾是有名的“面大王”,有次帮农技站到镇上买配件,中午来外婆家吃饭,正赶上吃面,三大碗咸菜笋丝面唏里呼噜就下了肚,惹得一家子都笑他是“面桶”,而眼前这个情景……我们都背过脸去,想噙住泪水,可是泪水根本由不得我们。
邵洪坤(1951-1984)浙江桐乡人,技术员
每天放学后,我们几个孩子先去望望三舅,然后趴在桌上做作业,做完作业,有时会闹腾起来,屋里屋外追来打去、大呼小叫,似乎忘记了三舅躺在那里。他看到我们“疯”,有时会浮上一丝微笑,终日无神的眼里也仿佛闪过一丝光彩。
多年以后的某个晚上,我突然明白,他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生的热望,他多么想健健康康地活下来,妻子、孩子、老母亲、家里的老养父,还有这么多兄弟姐妹,这么多子侄外甥,还有那一车库待修的“东方红”、“久保田”……
1984年6月,江南的热浪提前袭来,三舅永远离开了我们。那个闷热的下午,一块青瓦片猛地被砸碎在灵柩的盖板上,碎片四下迸溅,散了一地。那个矮个子司仪一声大吼,灵柩由4个壮汉抬起,朝着墓地缓缓走去。墓地就在村东头,外公的坟也在那里。外公啊,您老人家可曾想到,就在您匆匆离别我们3年后,您的三儿也长眠在您的身边,儿女中,三舅最早离开家,又最早回到您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