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伊琛
赵平国画了19年烙画,以烙铁为笔,高温代墨,通上电后烧得通红的笔尖在木板和丝绢上游弋,画出恩施州的风土人情。这活儿极费眼睛,也耗精神,但兴致高的时候,只要没有人叫他吃饭,他就能拿着块木板,脱掉衣服躺在地上画个不停
女儿城坐落在湖北恩施州,5到10月是这里的旅游旺季,赵平国的工作室烙艺堂在闹市中自成一方天地。墙壁旁摆满了烙画作品,两边门大开着,随时有游客走马观花似的看看,赞叹几句,然后穿堂而过。一帮年轻人走进来看一圈儿,其中一个把为数不多的葫芦作品拿在手上,对同伴调侃,“妖精,还我爷爷。”赵平国则坐在房间一角,自顾自地烙画。
年幼时他曾看到母亲做烙画,那时还没有电烙笔,她把很多小铁条同时放进炉子,烧得通红以后就算工具,在木头挂件、梳妆盒和竹制笔筒上勾勒图案和花纹。
母亲的手艺是家传的,家庭的熏陶让他对烙画有了些许熟悉感,而母亲的样书里各种夹鞋样子和绣花样子的图样,则是最早的美术启蒙。
赵平国的烙画生涯并没有从此开始,他喜欢戏剧,在县文工团做了十几年的舞美,极大锻炼了他的创作能力及绘画功底。1997年,那时装修流行三合板,赵平国发现,每块板子都有自己独特的纹路,于是他开始尝试在板上用笔画一些东西,如果纹路似水流,就多添上一只小舟,画上几座小桥。这么画了一年,累积了一些作品,他开了一个展,朋友们看过后纷纷给予好评,这是他最开始画烙画的动力。
电烙笔是赵平国自己做的,他从商场里买来了电烙铁试验,当时的电烙铁不好用,他就一次次进行改良,将烙铁前端锤扁,磨成斜尖的笔尖,后端接上木杆,十几年来,前前后后用掉五十多支电烙笔。以木板为纸,电烙铁为笔,烙铁跟着线条走势,将火与木融合成画,赵平国学习烙画没有拜师,自己钻研出了一种技法。
他尝试过使用现代素描的方法来画烙画,结果不尽如人意,作品太过现代。他发愁如何将素描的东西变成线条,赋予其古风,“我后来就看了看书,找资料学习古人画人的方法,他们不重形,几个简单的线条就能把神给勾勒出来。” 于是他开始学着将“复杂”变得“简单”,后来还将传统的国画、西方的油画、现代画结合起来,通过烙画表现出来,“烙画的包容性很强,能够将这些都融在里面,而且效果不错。”
“烙就是一个经验,你烙多了,技巧自然就掌握了,”赵平国烙得最多的是木板和丝绢,木板烙画要打磨表面,勾勒线条,晕染,最后上漆,不足之处是买画的人不方便携带,于是他琢磨出了以丝绢作为载体进行烙画。
从托裱开始,使用的浆糊要自己熬制,晾干、裁剪,一步也不能出错,“木板上可以手法大胆一点,做得不好可以用砂纸打磨掉,丝绢则不行。” 这要求烙画人有熟练的绘画技巧,一幅200*80cm大小的画作,他可以用半个月的时间做出来。“我用的丝一定是真丝,最好是柞蚕丝,它就厚一点,耐温,烙出来的效果很好。”蚕丝烙出来的画泛着光,保存时间很长。
单是画得好看满足不了赵平国,“我们土家族的历史,连当地人都不太知道,之前我也写了一些书介绍,但看的人很少,那为什么不用画的方式表现呢。”
他把记录并发扬土家族文化作为烙画的发展方向。赵平国最先画的是一组土司王画像,没有图片与画像作为参照,一切都需要他自己摸索。
土司是古代少数民族的部族头目,他找到田氏土司的后人,观察他们的容貌特征,通过这条延续下来的血脉,反向推测土司的长相。每代土司留下的线索不多,他又去翻了所有可能有记载土司事迹的书,在县志上找描述他们性格特质的句子。土司特点不同,或擅汉学诗词,或骁勇善战,赵平国相信“相由心生”,了解土司的事迹对画像有帮助。同时,他还根据土司王所在的不同时代,加上当时土家族所受外界影响的程度,来勾画土司的衣着细节,立求形象贴近真实。
从有历史记载且受到朝廷认可的第一位土司王开始,赵平国用了半年时间,画了20张土司像,现在到恩施土司城去,看到的历代土司王烙画就出自赵平国之手。这一系列土司烙画也得到了重视,除土司城外,都被州博物馆收藏。
曾有10年时间,赵平国抱着本子上山下乡拜访匠人,记录山歌歌词和民间故事。摄像机出现以后,他借了一个扛上山,过年下大雪,步行几十里山路,拍恩施傩戏。
传统傩戏是丧葬文化的艺术结晶,为宾客们打发红白事当晚的漫漫长夜。赵平国在镜头后足足听了一夜,“7点钟开始演,演到第二天早上8点钟”,傩戏艺人还在继续,他却已经撑不住了。
傩戏演出的12人如今只余下一人,完整的班子不再存在,冗长的表演也在商业化的标准下时间锐减。赵平国当时的影像记录,成为了不可再现的资料。
上百万字的文字资料和一千多分钟的录像资料不仅促成了数篇论文和《鹤峰傩愿戏》等著作,傩戏中的“耍耍”等舞姿也转化成了他的创作素材。
在研究地方柳子戏时,他还根据柳子戏创始人土司夫人的凄婉经历创作了《阿玉吹箫》的烙画,这幅丝绢烙画在12年上海举办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博览会上获得了金奖。
优秀的绘画功底加上深厚的文化积淀,在赵平国看来,是做好烙画的基础。三年前,他来到女儿城开办工作室,作品大获好评,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此交流、买画,有时还邀请他外出参展。
工作室的墙壁上挂着非遗传承的牌子,对于非遗保护,他觉得,有些技艺会随着时代的变化消失,被时代淘汰,这是无可奈何的变化。
相识的一位老艺人曾要求儿子从城市回来继承竹编手艺,但儿子拒绝了,因为没有钱途可言。老艺人过世后,一身手艺也失传了。“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大工业环境下发展手工艺,有时候是致命的”。
自己的烙画也面临传承问题。徒弟跟他学艺没工资,能坚持下去的不多,让他满意的只有一两个。他希望,在这方面能得到国家的帮助。如果学习传统技艺期间,能够拿到国家的补助或工资,或者开办职业学校,传承就能安心进行了。
年轻时有过的种种爱好,现在赵平国都慢慢放下了,他选择把有限的精力在晚年全部投入烙画,“画画的时候经常用脑,脑筋不会僵化,画大幅作品的时候要站起来,也是锻炼身体的方法,最重要的是这个东西让我感觉我还有价值。”
从事文化工作的日子里,赵平国认识了不少“民族文化的守望者”,“有这么一批人,就是不要什么报酬,无怨无悔。他们研究民族历史,把自己的毕生精力、老来的闲余时间都用在这里面了。” 他觉得,其实每个民族都有自己民族文化的守望者,这样民族文化才能更好地生生不息传下去,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以画传承民族文化的人不算多,“我用画画这种形式和他们配合,更方便人们了解我们的文化”,“你说我们要什么很大的抱负,也没这个愿望,只是说很多东西,我们这代人不去记录,以后的人就不知道了,我们要留一个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