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
比服装更抽象、效果更强烈的建筑元素,是希区柯克钟爱的“暗器”。他不需要《乱世佳人》《玛戈王后》那样华丽的建筑布景,他只需要普通的门、窗、楼梯与街道。
一扇非常普通的木门,就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尽端。门的后面,阴暗潮湿的地窖里,隐藏着世界电影史上一个著名的谜。
为了不提前泄露骇人的谜底,导演希区柯克费尽心机。在影片的开机仪式上,所有剧组成员必须承诺严守机密。希区柯克还刻意散布谣言,佯装为并不存在的“母亲”物色演员。而在开拍之前,他已经让助手们买光了一年前出版的同名小说。在复印机还极其罕见的1960年,这种措施的确相当有效。影片制作完成后,没有对记者和影评人举行任何点映,他们不得不和普通观众一起,挤进影院去看这部历史上票房最高的有声黑白影片:《精神病患者》(Psycho,又名《惊魂记》)。
一部杰作的诞生,必然是许多不同行业的精英们合作的结果。在这一方面,电影与绘画、写作等个人的艺术大不相同,倒是和建筑设计非常相似。为了《精神病患者》的诞生,作家罗伯特·布拉克创造了一个既惊悚又足够深刻的故事,编剧约瑟夫·斯蒂法诺的剧本为拍摄铺平了道路。貌似柔弱的男演员安东尼·帕金斯贡献了绝妙的表演。以至于1960年之后,所有姓“贝茨”(Bates)的人,恐怕都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取名“诺曼”(Norman)了。这两个原本很常见的名与姓,结合在一起,已经是西方世界里变态杀人狂的代名词。影片中的配乐,令人心悸,过耳不忘,甚至掩盖了作曲家伯纳德·赫尔曼为其他经典影片的配乐,如《公民凯恩》和《出租车司机》。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掩盖“总建筑师”希区柯克的光辉。尽管剧本的每一行都是斯蒂法诺写下的,这位编剧仍不得不承认:“当我看到剪辑完成、带配乐的样片,连我都感到浑身战栗。”扮演被害者的女演员珍妮特·李,第一次看到样片时,也不由自主地连声尖叫。
如果没有这部低成本的黑白片,希区柯克在电影史上的地位,无疑会大打折扣。即便有《后窗》《晕眩》这样的名作,即便他曾与英格丽·褒曼、格蕾丝·凯莉和加里·格兰特等大明星合作,花甲之年的希区柯克很清楚,自己与“大师”的地位之间还有些距离。如此难得的剧本,是他猛踩油门提速的好机会。
希区柯克决定最后一次采用黑白片。尽管50年代末的美国,黑白片已经几乎被彩色片替代,他本人此前也已经拍摄了多部彩色片。一部分原因,是派拉蒙电影公司并不看好这个“变态”的题材,给出的预算额度非常苛刻。更重要的原因,是希区柯克认为黑白片更适合这次重要的试验。除了珍妮特·李扮演在影片不到一半就死掉的女主角,其他演员都不是当时的名角。没有艳丽的色彩,没有明星的皮囊,他可以像做手术的外科大夫那样免受干扰,让他所掌控的镜头变成犀利的手术刀。
《精神病患者》的大多数镜头,都是在正常人的视点位置,以50毫米焦距的镜头拍摄。牺牲壮观的广角鸟瞰、诗意的特写镜头,换来观众真切的身临其境。然而,希区柯克的魅力还远远不止于此。
比服装更抽象、效果更强烈的建筑元素,希区柯克只需要普通的门、窗、楼梯与街道。在这方面,希区柯克与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类似,后者擅长用建筑元素表达中产阶级莫名的惆怅,在希区柯克的镜头里,它们则很可能是凶手和被害者命运的暗示。
1948年,英格丽·褒曼和希区柯克在伦敦合影
除了少量的室外场景和汽车内部,《精神病患者》的绝大多数场景都是建筑的室内。在加利福尼亚州中部,某个虚拟的偏僻小镇,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孤零零地立在荒坡上。它的原型是美国画家爱德华·霍珀作于1925年的油画《铁路旁的房子》。老房子唯一的邻居,就是著名的“贝茨旅馆”,只有12个房间的汽车旅馆。这种简陋的单层建筑,遍布于美国西部辽阔的大平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独自驾车远行的女子,在这种汽车旅馆投宿,是再普通不过的经历了。正因如此,当你最熟悉的门、窗和楼梯都面带阴冷的表情,就会有更多的观众感到毛骨悚然。
许多建筑没有楼梯,某些建筑甚至没有窗,比如仓库或者蚁族们的家。然而,根本没有门的空间,就很难称得上是建筑了。对于建筑师而言,在图纸上勾画出几道门,不过是例行公事,必不可少,但与作品的魅力无关。对于电影界的“建筑师”而言,门可以变成极富表现力的道具。同样是墙上的洞口,窗只是让人观察到另一个世界,而门则意味着进入那个世界的机会。
影片中频繁地强调一扇又一扇“门”。门,总是吸引着好奇的人,无论是影片中的人物,还是影院里的观众。敞开着的门,象征着命运的诱惑。紧闭的门,背后隐藏着阴暗的秘密。当一扇门被推开,就会释放出一桩恐怖的罪行。
年轻漂亮的女出纳员玛丽安,带着本应存进公司账户的4万美元,驾车潜逃。她计划和负债累累的男友相会,幼稚地以为这样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出发之前,她在家里面对镜子整理衣服。镜子里映出她身后衣橱的门,敞开着。在片刻的犹豫之后,玛丽安决定出发。她拿起箱子,从衣橱里取出大衣。尽管她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房间,她仍然没有忘记关上衣橱的门,然后拉开房门离去。一关一开,两个不露声色的细节,暗示着她关闭了自己的未来,选择了黑暗的泥塘。至此,冗长的情节铺垫结束,扣人心弦的大戏即将开幕。
电影《精神病患者》剧照
连夜驾车的途中,滂沱大雨让玛丽安不得不停车,投宿在“贝茨旅馆”。店主人诺曼殷勤地接待了这个唯一的顾客。他站在客房的床边,面带淳朴的微笑,夸耀自家的床铺和用具。他的身后,正是灯光明亮的浴室——门敞开着。此刻,观众还想象不到,那间狭小的浴室日后会频频出现在电影教科书里。
接下来,诺曼准备好了牛奶和三明治,邀请玛丽安去隔壁他的房间吃晚饭。客房的门敞开着,玛丽安的身子斜倚在门框上,略显疑惑地看着有几分帅气的小伙子。几分钟前,她已经听到诺曼和母亲为了自己而争吵。如果她接过托盘,坚持在自己的客房里吃掉了事,可能就不会彻底激怒母亲,也可能会躲过杀身之祸。然而,玛丽安终于接受了邀请。去隔壁诺曼的“主场”之前,她用力关上了自己客房的门,也非常确凿地关上了自己的生命之门。
当玛丽安吃完饭回到房间,诺曼快步走回山坡上的大房子。他没有上楼,而是走进厨房,在桌子前坐下。穿过敞开着的厨房门,我们看到他一面紧张地搅着咖啡杯里的小勺,一面望着门外——他正在虚幻的世界里与某个人搏斗。他曾经犯下不为人知的罪行,但是只要停止新的罪恶,他仍有一线机会,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与此同时,玛丽安已经打定主意,今晚睡个好觉,明天就开车回去,返还那笔巨款。她走进浴室,在脱下浴袍前,有一个很认真地关上浴室门的动作。玛丽安背朝着门,开始淋浴。隔着半透明的浴帘,观众看到刚才被关好的门被猛地推开了,凶手第一次登场。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在急促地切换了50多个镜头之后,被尖刀刺死的玛丽安,无助地跌倒在地。浴缸的圆形下水口,慢慢叠映成她仍然圆睁的眼睛。
接下来,观众们可以喘息片刻,直到受雇寻找玛丽安的私家侦探,走进鬼气森森的大房子。侦探蹑手蹑脚,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在几米之外,他看不到的楼梯平台上,原本紧闭的房门,正在慢慢地打开。随着门缝悄无声息地越开越大,一束强光从门里射出来,照在地毯上。猛然间,从门里冲出凶手,用尖刀疯狂地刺向侦探。
当两个受害者都在汽车后备厢里沉入泥塘,影片逐步趋近高潮。诺曼接到警长询问的电话之后,上楼走进母亲的房间。镜头也顺着楼梯爬了上去,注视着房间的门——几小时前冲出凶手的那扇门。房门半开着,镜头在空中旋转,却始终没有进屋,只是在偷听母亲与儿子争吵的画外音。伴随着母亲的咒骂,儿子抱着母亲,夺门而出,慌忙地跑下楼去。
接近影片的结尾,玛丽安的姐姐莱拉冒险走上山坡。她希望大房子里的“贝茨夫人”,能帮助她找到失踪的妹妹。随着莱拉靠近大门,镜头反复地刻画大门和门把手。所有人都很清楚,杀死玛丽安和侦探的凶手,无论他(她)是谁,就藏在门后面的房子里。
在二层的房间和顶层阁楼,莱拉都没有见到“贝茨夫人”。她看到诺曼向这里跑来,立刻在楼梯下面躲了起来。趁着诺曼跑上楼,她原本可以逃出去,就在这时,莱拉看到了通向地下室的门。她推开本文开头提到的那扇门,走进幽暗的地窖。又推开另一扇小门,看到了背朝她端坐着的贝茨夫人——10年前死去的“母亲”。
1960年的奥斯卡奖评选中,《精神病患者》获得了包括“最佳导演”在内的四项提名,却无一斩获。事实上,希区柯克毕生从未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正如马克·吐温和茨威格没有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这是哪一方的损失,显而易见。如今,1960年兼得“最佳导演”与“最佳影片”的《公寓》,不知还有多少人看过?而《精神病患者》依然是欧美世界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它像山谷里的巨响,回声持久不散。专门分析这部影片拍摄过程的专著,已有四五种之多。“浴室”场景的音乐主题,被后来许多影片所借用。在动画片《海底总动员》里,“小鱼杀手”女孩达拉一进门,就响起了“浴室”主题——像刀刮玻璃一样的小提琴齐奏。
希区柯克去世之后,1983和1986年,观众分别迎来了《精神病患者》的第二部与第三部,仍由安东尼·帕金斯主演。1998年,美国导演加斯·范桑特重拍了1960版,换上全新的演员,绝大多数镜头都是原片的同角度复制。那些门的刻画,也都忠实地照搬。很可惜,经典在前,它们都难逃狗尾续貂的厄运。2013年面世的美国电视剧《贝茨旅馆》,号称《精神病患者》的所谓“前传”,实在是连狗尾都算不上了。
值得一提的是,苏格兰艺术家道格拉斯·戈登在1993年把《精神病患者》改造成了“当代艺术”。在博物馆里,以不到正常速度十分之一的慢速放映这部100分钟的电影。既然人人都是艺术家,有兴趣的影迷不妨在自家的大屏幕上试一试,用整整24小时来重温经典,想必能发现更多希区柯克式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