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琪
魏则西身高一米八出头,高高瘦瘦,见到人喜欢笑。他是同学眼中典型的“学霸”,总是背着书包往自习室、图书馆走,满脑子想着学习的事情。他说自己是为未来而活的人,期待着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成为计算机领域的“大牛”。
带着这样的印象,当我从西安市中心赶到20多公里外的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新校区时,看到每一个高个的、背着双肩包往前急行的男生,就忍不住想:魏则西没有生病之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青春、充满活力,上下台阶都要几步合并成一步,也说不清是走路,还是在跑步。
魏则西2012年考上大学,如今他的同学们已是毕业班,各自为将来做着打算。我有些心虚地联系上他的两个大学同学,却发现一个正在北京实习,一个在老家做短暂休整。几天来,我首先找到了魏则西在咸阳的家,又到他治病的西安交大二附院寻访了一圈,但是获得的信息非常有限。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一直在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对于一个青春早逝的年轻人,一个给家人和朋友带来如此不舍的生命,我在他离去之后所做的追寻,到底有多大的正当性呢?我怎么确保,我的追寻与记录是在重述这个生命的价值,而不是让他的亲人感到更深的伤痛呢?
5月4日,深陷魏则西死亡事件漩涡的武警北京总队第二医院贴出停诊通知,宣布暂时停止切对外服务。现住院治疗患者及家属向所属科室领取探视证,凭证出入医院
中国人的文化一直避讳谈论死亡,更何况是重疾带来的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痛苦。魏则西在“知乎”上多次记录了他遭受的生理痛苦与精神上的惶惑苦闷。疾病绝没有任何浪漫化的伪善,他不得不接受身体正在逐步背叛他的人生的事实。可那重病之下对生的渴望,犹如疾病尖刺中的一颗颗宝石,不安地闪耀着时而坚定时而怯生生的光芒。每一个被这种光芒打动的人,无论是否与魏则西相识,都容易成为他精神上的朋友。
魏则西的家,是咸阳一个建于2010年的新小区,十几栋高层建筑住着上千户人家。与任何城市一样,这些新建的高楼迷宫里,邻居们彼此并不熟识。我终于向一个保安打听到他家的具体楼栋,可让我惊讶的是,问了好几个与魏家住在同一栋楼里的邻居,他们都完全不知道这家人的情况:“大家买的是商品房,又不是一个单位的。魏则西不是报纸上报道的年轻人吗?原来住在我们这里啊。”
我知道如果我一家一家问下去,终会找到魏则西的家。但是在楼下徘徊良久,我还是放弃了这种打算。记者没有任何理由,去打扰一对悲伤的、希望获得平静的父母。而魏则西家所在小区的崭新、热闹,人与人地理空间上的靠近与实际生活中的疏离,给我留下了默默的震撼。半个多月前消逝的生命,一个拥着病痛之躯多次进进出出四处求医的家庭,在邻居们眼里,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当一个年轻人感受到命运巨大的不公时,当他不得不离去之时,新兴的现代化小区,并没有提供向这样一个家庭表达痛惜和安慰之情的渠道。
魏则西的妈妈曾是咸阳国棉一厂的职工,可是随着大型棉纺厂的不景气,曾经七八千人的大厂早已分崩离析。魏则西的妈妈2008年办理了病退,实际上办理病退的人,绝大多数并不是因为真的生病,而是国企分流职工的一种方法。国棉一厂的老宿舍仍然在咸阳市区,老旧的外观掩饰不住人们居住其中的活力,但这里与拆迁后的土地没有多大区别的是,人们对他人的生活越来越陌生,大集体曾经带来的亲密关系早已瓦解。今天,一个患病的家庭,很难像过去那样获得群体性的安慰。
我来到位于西安市中心的西安交大二附院,魏则西的二姨是这里一个科室的主任,一位名声极佳的专家型医生。魏则西在两年的治病过程中,多数治疗在这里完成。曾经给他做手术的外科医生拒绝了采访,魏则西二姨所在的科室,医生们分成小组忙于一个个手头的病人。医生们不愿意讲述魏则西的病情,一则是出于对病人隐私的保护,以及在医患关系紧张氛围之下,对于媒体的防备与慎重。但是同时,我能感觉到在这个高速旋转的空间,没有人有多少时间,为某一个个体的不幸,戚戚地哀悼。医院几乎是病痛之躯的集合地,每一个挣扎的生命都有他的故事和渴求。可是除了家人和朋友,又有多少人真的在意呢?如果魏则西之死没有引发舆论对于百度和莆田系的愤怒,这个年轻人又会有多少人关注呢?
位于郊区的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的新校区,体量极为庞大,魏则西所在的宿舍楼里,一整栋楼有着将近200个房间。与魏则西同一个专业的一个男孩隐约记得,“大一”时他们曾经一起上过一次体育课。“可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三年了,谁还记得三年前的事情啊?”
如今大学的规模庞大,超出我的想象。我碰到的同学说,他们同一个专业的2012级学生,有500人左右。其中大约每100人一个大班,每个大班又分为两个小班。所以如果不是同一个寝室,或是关系紧密的朋友,很难讲述别人的故事。这些为各自前程奔忙着的年轻人,略为疏离又很趋同,以各自的方式奔向未来。在一个人数众多的群体中,每个个体都变成了一个点,只有保持着同等速度的运转,才不会被抛离出去。
那因为疾病而不得不退出的魏则西呢?一个在集体中曾经领先的充满志向的年轻人,在这个高速运转、歌颂强者而无暇同情弱者的社会,不得不以个体去面对残酷的命运和一个个庞大的机构。这种深层的孤独感,一定让他有种“众人在侧,死者独行”的悲凉。当他最终知晓自己疾病的严重性时,在网络上开始向陌生人分享他的故事,由亲人朋友和网络上陌生人组成的“则西加油”的QQ群和微信群,成为他生命后期重要的精神领地。
2007年4月27日,法国巴黎居里研究所的美容医生玛丽·皮埃尔正在照顾患者。这些美容师通过给经受化疗的患者佩戴假发、进行化妆美容等方式,使患者看起来像正常人一样
在中国癌症病人的家庭中,魏则西不是求医者里边的底层。他受过高等教育,擅长利用网络收集和学习新知识,积极地为自己打听所有的救治办法;他的二姨是西安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亲人里有好医生,对于多数人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资源。在“知乎”上给魏则西提供过帮助的骨科肿瘤医生“微黏王子”告诉我说,其实魏则西的主要求医道路算是顺利的,除去到武警二院做生物免疫治疗那一段经历,魏则西其他的手术、放疗化疗、靶向药物等治疗,都非常正规。
但是对于一个个患癌症的家庭来说,那种亲人被宣判死刑后的不甘与无助、那种每一次选择都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的心情、那种时时刻刻都期盼能抓住救命稻草的渴望,实际上,永远与医学能提供的有差距。人们总是希望所有的疾病都能被治愈,对医学的期望越来越高,以致越来越远离真实。可是如何面对疾病与死亡,绝不仅仅是医学能解决的问题。
魏则西的大学辅导员和同学告诉我,虽然在治疗过程中走过这一段弯路,愤怒和埋怨并不是魏则西一家人的主要情感。在两年的治病过程中,他们对所有人的帮助都充满感恩之心。患病的头一年多,魏则西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一直到2015年夏天,当他家的经济能力被耗尽,不得不向社会发起募捐之时,父母才艰难地告诉了他真相。在经历过否定、绝望之后,魏则西开始面对现实。他曾经羞于向人们募捐,随着疾病的进展,他选择了在网络上一次次讲述自己的故事。他流露出来的在人群当中寻求亲密感和慰藉的主动性,让人似乎能直接触碰到这个鲜活生命的呼吸。
今年4月12日早上,魏则西带着对父母的牵挂,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魏则西的父亲在“则西加油”的群里,告知了大家消息,并且说他们尽力了,也非常感谢大家。他们克制着巨大的悲痛,尽力去感谢每一个给予过帮助的人,并且在自家经济上山穷水尽的时候,将募捐剩下的4万元,按照魏则西的遗愿,转交给了学校,希望能帮助其他患大病的学生。
他们跟学校商量,魏则西是一个很喜欢学习的孩子,希望能以学生的身份离开,魏则西仍然是群体中的一员。于是学校出面召开了追悼会,近百人的现场一度泣不成声。而感恩所得到的帮助,是这一家人一直惦念在心的情感。在两年的治病过程中,魏则西和他父母表现出来的善良和尊严,又让人在这个高速运转的社会中,看到了亘古不变的品德在他们身上的力量。
在我采访的后期,魏则西的一位大学同学刘易思,给我发来了他在魏则西去世当天写下的文字。在这种描述中,魏则西作为一个活泼泼的个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也感受到这群不知道如何适当表达出悲伤之情的年轻人,隐藏在忙碌外表下的温暖的心。这也使我多一点信心来记录下魏则西的故事,希望我们对每一个个体的尊重,都有着属于他个人的独特的价值。
这位同学写道:
今天不凑巧,天气不太好。早晨八点十七分,你选择了离开,忍着那么大的痛苦坚持了这么久,我想你肯定渴望着什么。
说实话啊,刚认识你的时候,心里经常嘲笑你。每天手上拿着一个大水杯,书包插着把灰头土脸的雨伞,大老远就看到你迈着大步往图书馆走。那时候“学霸”不是什么褒义词,我经常这样和别人说你,我觉得你满脑子都是学习,活得不够开心。但是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讨论习题,不过也不能说是讨论,大多数情况是我在问你。
记得你第一次出院回到学校,我们在路上遇到,你开心地笑个不停。我问你去哪儿,你说:“去上自习,现在就想上自习。”那时候看着你开心摇摆的背影,觉得你还是蛮酷的。可能因为我也想像你一样酷吧,从那以后每次背着书包不管出去干什么,别人问我,我都会说去上自习。以前总觉得自己偶尔的小努力如果被别人看见挺别扭的,其实就是虚伪吧,可时间久了,渐渐不太在意,别人看到我上自习,说我是学霸,就当是在夸我了。谢谢你,让我少了份烦恼。
第二次你住院后回到家里,我去看你,你费劲地皱着眉头问我,怎么想学习都这么难?
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原谅我承受不了那么悲伤的气氛,再也没去看你。
早晨看到叔叔阿姨在群里和大家说,尽力了。我想他们会放下负担,轻轻地思念你的。
愿你在天堂,享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