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艳茹 摄|王梅卿
致消逝的村庄
文|刘艳茹 摄|王梅卿
To Disappearing Village
——很久以前的以前,我能说出很多村庄的名字,那时,它们还都在。
——很久以后的以后,我仍能说出很多村庄的名字,但是,它们已经成为了历史。
从门头沟的高架桥上一路向东,过了永定河,进入石景山地界。右手边,一个村庄在落日的余晖里静静趴伏着,陈旧、杂乱、没有任何章法,那就是我的村庄——马玉村。
三十多年前,我还是中学生。每天,我要走好远才能到我的学校,再走好远才能回到我的村庄。一个冬天的晚上,彤云密布,云层好像垂到了树梢。我从村外的学校往家走,拐过一个铁道口,走过一片白杨树,走上一个小缓坡,暮色中,我看到了我的村庄。群山低低俯就,温情望着我的村庄,小村庄暖融融的,甜蜜蜜的,静卧在那里。我望着河汊上缥缈的水汽,望着旷野上萧疏的林子,望着一间一间的瓦屋里亮着的灯光。我知道,有一个院子的门为我敞着,屋里点上了灯,炉子上做着菜,那是我的家。
二十多年前,我离开村庄,成为远嫁的新娘。接我的婚车沿着村路行驶,每一条河流都泛着清波,每一片林木都青葱如少年,每一寸土壤都发酵着激情,我的村庄美如江南。
十多年前,我回家探望父母,我一条街一条巷一条石板路地走,我像一个找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去路的路盲者,我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江南水乡般的村庄一点一点被榨干了曾经淋漓的水气,草木无神,泥土扬沙,河道上是飘起又飘落的垃圾,一条又一条洁净的柏油路不再安静而优雅。
今天,马玉村的老屋里还住着我的父母。
母亲说:“马玉村的水管里已经快流不出水了。”
父亲说:“进村的道路又窄了,下次进村,不要开车,否则倒不出去。”
我的村庄,在等待消失的过程中变得残破。
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一个村庄的消逝。
那是一个城中村,差不多有三年的时间,我每天早晚要穿过那个村庄,上班并回家。我在差不多早七点的时候从一条河边拐进那个村庄,听到鸡的叫声,听到狗的吠声,看到惺忪睡眼的主妇穿着睡衣出来,粉色的喇叭花上滚着露珠,秫秸花在谁家的院门口正开得热闹,一切还都是村庄的模样。我在差不多晚五点的时候会从一条繁华的街上拐进那个村庄,看见狗在街头溜达,看见老汉赶着羊回家,落日在远处的西山正喷薄出最后的光芒,晚上的好时光挂在每个街头人的脸上,一切还都是村庄的模样。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有一天白纸黑字的折迁公告贴在了村头。人们在公告前喧哗,村庄仿佛在过节,离去的脚步透着决绝,没有一丝回望的目光留给村庄。一切喧嚣过后,残垣断瓦中唯有树孤独地站立在那里。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一丝来自村庄的温情,直抵我们的内心。
人其实只是大地上的一株植物,村庄以最适应的方式聚敛了土壤、植物和风。村庄是柔软的。村庄的一切好,都会在我们失去村庄后,一点点体会出来。有一天,我们会经常地想到村庄,我们会在硬的冷的心的世界中腾出一块地方,放置温存,放置我们失去的村庄。
村庄是很多人的集体记忆
我现在住的地方临着一条街,在临街的玻璃窗前,我能看到一棵老树。它突兀地站立在路的中间,水泥砖砌出六角的石栏围住它的根部。它两侧的柏油路车流如梭,喧嚣让夜晚的星辰也退避三舍。
老树站立的位置曾经是一个村庄的村头,它在那里站立了有几百年的时光,从青年到壮年再到暮年,它看着这个村庄的繁衍生息,它与村庄已融为一体。村庄消逝的时候,老树因为年代的久远,得以在故土上留存。
但故土,还如旧吗?
现在,老树春天仍会发出新芽,夏天开满细碎的白花。秋天,风炫舞起满树的落叶时,那些落叶已经无法委身于泥土,零落成泥,化作养料再滋润来年的生机。它们被坚硬的水泥路所阻挡。
谁也不知道这棵老树会不会感到孤寂?谁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一棵老树的心事?好像只是一夜之间,一直依存的老屋、石井、青石路都不见了。突然周围齐刷刷盖起了楼房,车的鸣叫声和夜晚的霓虹代替了曾经的虫声、蛙鸣、鸟啼、以及长风掠过树梢的声音。
老树会痛吗?有很多时候,我想上前去抚摸一下老树那斑驳干裂的树干,用耳朵贴上去,倾听一下它的心声。
数年以前,我们都曾经是村庄的村民。
有很多叫得上名字的村庄曾经顺时针分布在我们村庄的周围,村庄和村庄的界限可能是一条沟渠,一片菜地,一条河流,一片高高的白杨树。这些村庄的外围还是村庄,一个村庄过后是另一个村庄。那时,世界是以村庄的形式向外延展的,大地上除了树木河流就是庄稼。
那时候,夏天的雨水一场接一场。雨水过后,草的长势就好,它们绵延铺展一直伸向远山,没有更高的建筑物影响我们的视线,我们能很轻易地看到遥远的旷野上一棵、两棵孤独的白杨。风在村庄的上空显得很惬意,无遮无拦,变换着不同的身形,打着弯儿,滚着滚儿,春天绵软,冬天呼啸,冗长的夏日午后,拂过一家的门洞,又掀起另一家的草帘。河流里的水一直很充沛很清澈,那些水走过一个村庄,又沿着河道向另一个村庄而去。
在村庄的日子里,我们有很多的游戏可以做。那些游戏,至今被我们津津乐道。比如夏天的夜晚,躺在场院上的麦秸堆上,看着萤火虫犹如星星般忽隐忽现。比如冬天的雪后,用笸箩逮一只饿瘦的小麻雀……
村庄里住着我们的很多亲人。
上了岁数的人把我们定义为某某家的外孙女、外孙子,某某家的孙女、孙子。在村庄的日子里,我们的身分很少被定义为自己,我们的身份被定义为与村庄千丝万缕的联系中。
有一天,我们离开村庄,或者我们的村庄消逝,我们发现,在村庄的外面,我们熟悉每一个村庄里面的人。我们跟他们打招呼,在彼此叫不上名字的交谈中,我们有着没有隔阂的亲密。在离开村庄之后,我们发现,我们是亲人。
村庄一个一个地消逝着,变成了一片没有归属感的住宅楼、商业区、高架桥、水泥路。
我们是一代失去村庄的人。
我们不像那些外地来的打工者,他们遥远的村庄还伫立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即使家园残破,即使土地荒芜,但村庄还在,他们还有回家的目标和方向。
我们是一代失去村庄的人。
我们在钢筋和水泥铸造的世界里彷徨。每一个傍晚,我们从高楼林立的缝隙里看到那一抹残阳,生硬的线条切割着曾经优雅的落日景象,再也看不见一幅完整的连绵起伏的群山画面,和群山上被渲染得如梦如幻的晚霞。
村庄的风水滋养了我们,会有无数个晚上,我们在梦境中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村庄。那些消失了的村庄,最终成为了我们心中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