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贤

2016-05-14 14:50陈大斌
党史纵览 2016年4期
关键词:互助组大寨

陈大斌

大寨创业时期,贾进财“让贤”的故事曾广为流传,成为人尽皆知的一段佳话。

贾进财是大寨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曾对大寨的发展做出特殊贡献,是在大寨村里受尊重的人。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初,农村互助合作运动将要全面兴起,国家开始现代化建设的关键时期,厚道务实的贾进财,审时度势,担心自己不识字的弱点会误了党的大事,误了全村人走合作光明大道的前程,坚决辞去所担任的村党支部书记的职务,推荐了比自己小6岁的陈永贵担任村支书,自己甘当他的副手。为此,他一次次地向上级党组织提出建议,最终说服了上级领导,把陈永贵推上了村党支部书记的位置。此后,他又从副支书的位子步步后退,最后什么领导职务都不担任,成了大寨村一名普通党员、社员。

这就是广为传扬的贾进财“让贤”的故事。毛泽东听了之后也很受感动。1964年12月在一次聚餐时,他曾语重心长地对陈永贵说:“让贤之事古代有,但不多。有贾进财让贤才使你露出峥嵘啊。”

然而,这段佳话后来竟成了陈永贵的一块“心病”。大寨成名后的十多年间,陈永贵对“让贤”的态度在不断改变。1964年7月,山西省委批发大寨贾进财“让贤”的材料。在这份材料里,陈永贵曾表示衷心感谢贾进财对自己的培养和帮助,赞扬贾进财高尚的思想品格,并表示:“贾进财永远是我的老师。”可据昔阳县委的同志说,大寨出名以后,再提“让贤”,陈永贵就不高兴了,说:“什么让贤,是他贾进财干不了嘛!”1975年,陈永贵对撰写《大寨三十年斗争史》的曾任新华社记者多年的宋莎荫说:“不是什么‘让贤,我是正确路线战胜了错误路线。”在这本书的提纲里,贾进财被写成早期“大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表”。

两个性格、追求不同的山里汉子

大寨所在的昔阳县,地处太行山腹地,抗日战争时期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抗日革命根据地。当时县城为日军占据,广大乡间山区为八路军的根据地,设昔东、昔西两个县。1945年抗战胜利后昔阳全境解放,1946-1947年进行土地改革。1946年1月,大寨开始发展党组织,半年后贾进财入党,是大寨最早的党员之一。这时大寨村建立了党小组,与武家坪村同属一个党支部。贾进财任党小组长。1947年8月,大寨建立了党支部,贾进财担任第一任支部书记。

贾进财1909年生于大寨村一个贫苦农家,2岁丧母,6岁丧父,还未成年他就成了小长工。9岁赶驴上山送粪,14岁就扛上犁杖上山耕地了。他与陈永贵同是太行山里的受苦人,同是翻身后成长起来的共产党员、基层农民干部,两人性格却截然不同。贾进财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为人诚实厚道,办事认真,但遇到矛盾不会“圆转”,遇到难事解决办法不多。他慈眉善目,待人和善,生气时也不疾言厉色。村里大人孩子对他只有尊敬、信赖,而少有畏惧。而陈永贵性格倔强,头脑灵活,遇事点子多,敢作敢为,又争强好胜。他热心公众事务,有为大伙办事的热心肠。乡亲们认为他是一个有胆气、有能耐、能办成事的人。

土改后,昔阳老区农村工作的中心任务是开展互助合作,发展生产,支援人民解放战争。1946年冬天开始,大寨开始兴办“变工组”(即互助组)。贾进财从区上领回来任务后,用“三人一心,黄土成金”的道理,向乡亲们讲互助合作的好处。当时山里人生产上普遍有互助的要求,大寨人又信得过贾进财,他站出来组织变工组,一伙庄稼把式就自动跟了上来。这些人劳力好,畜力较强,自然就不想让那些劳力弱、没有耕畜的弱户进来。一些人想加入变工组碰了壁,心有不甘,便找到热心公务的陈永贵。陈永贵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而且立时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何不领着这些人再办一个变工组?他去找贾进财商量。贾进财正为此事犯愁,听了挺高兴,就说这好,你就领着他们干吧!

于是,陈永贵领头又组织起一个互助组。此举在陈永贵的人生道路上是一个重要的起点。他积极走集体化道路的觉悟,热心公务、乐于助人的品性及较强的组织领导能力,得以向乡亲们、向公众、向上级领导展现。

贾进财组共14户,劳力耕畜上稍占优势;陈永贵组虽实力稍逊,但热情高涨。尤其是陈永贵争强好胜,有组织能力,决心把生产搞好,有与贾进财组比试比试之意。贾进财似乎也看出陈永贵的心思,对他们生产上的成绩感到高兴。两个变工组生产上比着干,但一直和睦相处,没有发生什么矛盾。到1949年冬天,贾进财组已发展到30户,陈永贵也达到29户,全村90%的农户参加了互助组。1950年底,大寨村被评为昔阳县“组织起来,发展生产”的先进村。直到此时,大寨村里平安无事,只有春耕秋收的辛勤劳作,没有激烈“斗争”的刀光剑影。人们虽未脱贫穷,村里却是一派祥和向上的景象。

那么,陈贾之间在建国初期的“路线斗争”从何说起呢?

当时党在农村倡导“三大合作”:生产合作、供销合作和信用合作。贾进财带头办起第一个变工组的同时,并积极推动供销合作。1948年冬天,他动员村民,以土改中决定要分配而还没有分下去的“胜利果实”500石小米折价入股,办起了大寨供销社。大寨绝大多数人都入了社,持有股权。供销社主任是县联社派来的贾志元。

供销社建立后,先是批发来油盐酱醋等日用杂品,销售给社员,受到大伙欢迎。第二年开春,贾志元不满足“小打小闹”,组织长途贩运。大寨的一批壮劳力,挑起小米越过太行山,东下河北平原,换回布匹棉花回山里销售。据老辈人说,那时,大寨全村出动,凡认得秤识得尺的,都挑起担子外出售棉卖布。卖掉棉花布匹后,再在当地买上山里土特产东下河北。开始时,虽然路途辛劳,但还是赚了点钱。可好景不长,由于市场行情大变,贩运由盈转亏。两年下来,供销社结出账来,500石小米的本钱,最后只剩下小米30余石。生意蚀本,供销社关门大吉。贾进财投股30余石小米,最后只分得一只竹篮子。

面对这个烂摊子,贾进财心里十分沉重。事是供销社惹下的,可自己是村支书,怎么能逃脱罪责?他想,应当再办点实事,为乡亲们挽回损失。他想到了集资开煤窑。大寨虎头山下煤资源丰富,而且是优质无烟煤,从明代嘉靖年间就几次有人开采。贾进财走这家进那家,说服了26户农家,又集资230石小米,折成23股,兴建煤窑。但开窑很不顺利,断断续续干了近两年,集资粮将要耗尽时,才见煤层露头。可是,突然间窑底涌出一股“老虎水”,霎时间淹了窑筒。大伙齐出动,千方百计也抽不干窑里的水。这场大水冲走了贾进财的“煤窑梦”,也冲走了乡亲们230石小米!顿时间,大寨村里像塌了天,抱怨声四起。

这时已是1952年春天,陈永贵已不是一个普通农民了。1948年冬天,贾进财介绍他加入了党组织,当时已是支部生产委员。昔阳研究大寨历史的专家们说,这时的陈永贵,“半是责任感驱使,半是性格使然”,在党支部会上,他激动地发出诘问:“到河北换棉花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开煤窑赔上200石小米,赚下半窑筒水,这责任谁负?”诘问者振振有词,被问者瞠目结舌,抬不起头来。

但是,这件事没有形成更大的风波。这是因为,当时全国还没有出现“以阶级斗争为纲”那样的气候;贾进财以诚待人,真诚的检讨也起到息事宁人的作用;还有,大寨人虽然经济上受到损失而心生怨恨,但冷静下来想想,贾进财是个厚道诚实人,搞贩运、开煤窑赔了本,可他是真的想为大伙办好事;再说,他的损失比谁都不小。所以最后还是原谅了他。在支部会上,陈永贵曾情绪激昂地警告过,下河北搞贩运不是翻身农民的光明大道!可贾进财带领乡亲们办变工组、供销社,是响应党的号召,想为群众谋些利益,把穷日子过得好一些,并不甚懂得多少“方向”“道路”之类的深奥道理。陈永贵虽然上纲到“方向”“道路”的高度,无奈曲高和寡,而且下河北贩运,开煤窑,陈永贵本人也都参加了。所以他议论了一通,并没有人跟上,连争议都没发生,所谓“路线斗争”,纯属子虚乌有。

贾进财的高风亮节

那么,贾进财为什么要“让贤”呢?

作为一位农村支部书记,他忠实地履行职责,深受乡亲们的信赖和支持,是一个能力不甚强但品德高尚的人。在农村基层干部里虽算不上佼佼者,但起码是一个合格的村支书。上级对他也是满意的。他若抓住权柄不放,完全可以继续干下去。当然,陈永贵便难有出头之日,大寨也可能难有日后的辉煌。

但是,贾进财毕竟不是平庸之辈,更不是贪权之徒。促使他下定决心“让贤”的,是1952年冬天合作化运动的到来。

在昔阳县,对“让贤”故事最熟悉的莫过当时一直担任大寨所在的昔阳县一区区长,后来又长期担任昔阳县委书记的张怀英。当年,他亲自处理了贾进财“让贤”之事的全过程,对“让贤”的经过,写有详细的回忆文章。

1998年冬天,笔者到昔阳查有关“农业学大寨”运动历史资料时,拜访过张怀英,他向我详细讲述了当年的情况。另外,原昔阳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孔令贤,多年来潜心研究大寨及“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历史,2005年出版了《大寨沧桑》一书(山西经济出版社出版),对贾进财“让贤”的故事,也有详实的记述。

这些知情人的讲述,澄清了许多曾被大肆歪曲了的史实,为我们了解贾进财“让贤”的历史真相,提供了可靠的资料。

1952年新年伊始,贾进财背着铺盖,带着干粮,来到昔阳县城参加三级干部会。这次会议对农村工作提出新的要求:兴办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昔阳县委决定,首批有白羊峪王殿俊等5个互助组,转为初级社,作为全县试点。关于办社的意义,合作社的组织、经营、分配原则,运作办法,领导上讲得很详细。可这么多的内容像倾盆大雨直往下灌。贾进财不认字,只能下死力气硬记。一个会下来,他觉得脑子和心里都装得满满的。但回到村里,开会传达,一些事还是说不明白。陈永贵问他,什么是初级社?贾进财尽力回忆上级讲的那些内容:土地耕畜折价入股,统一经营,按劳力也按股份分配。陈永贵又急切地问,“土地入了社,是不是能制止随便买卖,防止贫富分化?”贾进财想了想说,领导讲的也有这个意思。陈永贵听到这里,转身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陈永贵就闯进了贾进财的家门,说,我想好了,农业社才是翻身农民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我们互助组商量了,决定转成初级社。你们组转不转?贾进财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阵说了句“转社不转社,那得上级安排”。陈永贵已经急不可待了,说:“白羊峪王殿俊能办,我们为什么不能?上级没安排,咱们可以争取嘛!”他当天就跑到区里去要求办社。区里领导夸奖他办社的积极性,却没批准他办初级社。

在这种情势下,贾进财感到形势逼人,他入党当干部6年了,风里来雨里去,苦没少吃,夜没少熬,却总感到工作没干好。尤其是办供销社时闹出那么大的亏空,想起来就有愧。马上要创办农业社了,自己能干好吗?会不会误了党的大事?误了乡亲们的前程?这时,他又一次想到,该找个比自己能干的人来当这个支部书记了。他想到了陈永贵。这个人苦出身,有觉悟,也有能力,能说会道,脑子灵活,土改、支前样样积极,尤其是主动办起一个互助组,办得有声有色。现在陈永贵已担任了支部副书记,有了一定的工作经验和群众基础,再加上自己真心支持,他肯定可以胜任支部书记的工作。

想好了,他便找陈永贵谈心。他说,永贵,咱们一起工作这么多年,现在新任务很重,我有点顶不住了。要不咱俩换个班,你当支部书记,我当副书记,保证全力支持你干好工作。陈永贵初听这话,不甚摸底,推辞道:“进财,是不是嫌我几次开会发言太冲,让你作难了?”贾进财说不是!陈永贵又问:“是不是嫌当干部麻烦,上级来人要管饭,黑夜开会贴灯油?”贾进财笑了,说:“给大伙办事,我会那样小气?”

陈永贵知道贾进财从来不说违心话,看来,他是真心要与自己换班。以陈永贵的性格,他何尝不想出头干这个支部书记?可他还是说,让我好好想想。再说,这事还得区上批准才行。

贾进财听到陈永贵说这话,实际上就是答应了。接下来他就直奔区委,找张怀英汇报自己的打算。张怀英初听这事,有些吃惊,忙问:“你干得好好的,大伙也都信任你,干吗要换?”

贾进财诚恳地把自己的理由陈述了一遍。

张怀英说,这不是小事,区委要慎重考虑。

贾进财决心已下,这年夏天再次上区委向张怀英提出要求。经过几个月的了解,张怀英知道贾进财是诚恳的,但还是没有立即同意。

1952年冬天开始整党,贾进财第三次上区里找张怀英提出要求。张怀英被他的诚恳打动了,说:“进财,你是从大局考虑的,完全是出于公心。陈永贵也是个好苗子,你们就换吧。”第二年春天,整党结束时大寨村党支部改选,陈永贵担任支部书记,贾进财改任副书记。

从此,贾进财淡出大寨历史舞台,陈永贵成了主角。陈永贵没有辜负这次历史性的机遇,他带领大寨人苦干10年,终于干出了成绩,最终成了全国农村的学习榜样。

20世纪60年代,在宣传大寨经验的高潮中,上级领导、媒体记者才发现了已经“尘封”多年的贾进财“让贤”的故事,深受感动,大加赞赏,说这是秉承古代先贤的禅让遗风,是高尚之举。一时间“让贤”之事被广泛宣扬,贾进财也与陈永贵一样引人注目,受到广泛的尊重。

1953年春天,陈永贵担任党支部书记后,农村合作化全面兴起。历史给陈永贵搭就了一个大舞台,使他有了用武之地,他的热情及聪明才智得以充分发挥。大寨从此走向一条通向辉煌顶点的道路。这时的贾进财,以一个好社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埋头苦干;也以一个好党员标准要求自己,以实际行动全力支持陈永贵。年过40的他先当饲养员,再当开山的石匠,样样都是最苦最重的活,样样都干得出色。

1955年,大寨农业社添了18头耕牛。陈永贵及社员们把它们当成宝贝,可饲养员不上心喂养,牛被喂得又瘦又弱。陈永贵非常焦急。这时,贾进财找上门来,说:“永贵,把喂牛的事交给我吧!”从此,贾进财住进了村西的饲养院,白天忙一天,夜间还要起来几遍给牲口添草。他每天只有吃晚饭才回家一趟,把心整个给了饲养院,把牲口养得膘满体壮。春播完毕后,牲口闲了,遍地野草勃发,正是给牲口吃“精粮”——青草、滋养体格的好时候。历来当地养牲口的人家就有种完春地,赶上牲口到草盛的地方去放牧的习惯,庄稼人叫“趁坡”。贾进财要赶着牲口上几十里外县西部的沾岭山去“趁坡”。他独自一人赶上一群牛,爬山下涧,晓行夜宿,一路辛苦,到了坡地后,借宿当地人家的草棚,天一明就赶着牲口找草旺草嫩的山坡放牧。早晨在住地吃了饭,午饭、晚饭就口山泉水,啃点带着的干粮,生活、劳作都十分艰辛。每年从春末到秋后,他要在沾岭山上待三个来月的时间。天天一个人孤处大山深沟之间,面对一群牲口,不见一个人影,日子分外枯寂。每年秋风起时,大寨的庄稼成熟了,人们才见贾进财赶着牲口回来。只见一群牲口个个膘满体壮,而贾进财却又黑又瘦。

1957年正是大寨“改造七沟八梁一面坡”的关键时刻。前两年闸狼窝掌沟连连失败,这年冬天,大寨人准备“三战狼窝掌”。砌坝要用更大更多的石块。秋后,贾进财赶着牲口从沾岭上回来了。他是村里有名的石匠,党支部就把开山采石的硬任务交给他。他二话没说,交代完牲口,就扛上铁锤、钢钎上山进了“石窝”,从秋天一直干到寒冬腊月。冬天天短,启明星刚升起,贾进财就上了山。破晓前的山风刺骨,他的手掌上早就磨成铁皮一样的老茧。山风一刮,冻得“铁掌”也裂了口,渗出鲜血来,染红了锤把,滴在石头上。几天后,山里下了大雪,铺天盖地。贾进财照样起早上山,他踏着小腿深的积雪走上虎头山,扫掉石窝上的积雪就干起来。干完一气活,上工的社员给他捎来早饭。那一砂钵粥早就冻成了冰疙瘩。有人说点把火烤烤吧!贾进财说别费那劲了,端过来,用筷子搅碎冰凌就吃。冰碴子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响。

1963年一场山洪毁了大寨的村庄和田园。陈永贵带领全村人自力更生重建家园。窑洞、房子塌了,要重修,需要石头;地岸冲垮了,沟坝冲垮了,要重垒,也要石头。开采石料的任务,又交给了贾进财。这时的贾进财已经54岁,本来个子就不高,老来身子更瘦更弱,百来斤体重,却要挥动那20公斤重的大铁锤,挥动那丈把长的大钢钎。一块巨石往往要连砸几十下才能破开一条缝。整个冬天,他天天下死力气抡锤挥钎,一双铁掌也难以承受。两只手掌上血迹斑斑,铜钱似的老茧,裂出深深的沟纹,渗出血露出肉。夜晚回到家,老伴宋立英都含着泪,拿缝衣补鞋的针线给他把裂开的老茧缝合,抹上猪油黄蜡,再用白布紧紧扎住。吃饭时,他手疼得拿不了筷子,端不起碗,只能把饭碗放在锅台上,把嘴凑到碗边上喝。夜间,躺在炕上手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可第二天天不亮,他又上了工地,照样抡锤挥钎。

当年,我在大寨采访和“蹲点”时,几次到虎头山上的石窝里,去看望年过六旬、仍在开山采石的老英雄。上了虎头山,老远就听到那咚咚作响的开山锤声,像一阵阵战鼓鸣响,让我心潮激荡。当我进了石窝,捧起贾进财那双手时,我一句话说不出来,眼泪滴在那一双铁手上。那双手掌已完全不见原来的皮肉,从手掌到每根指头,全包着一层又厚又硬的老茧,手掌上遍布伤痕,几根手指已经变形,有的不能弯曲,有的不能伸直……

这就是“让贤”之后作为普通社员的贾进财!

无法理解的“处置”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贾进财,怎么就成了“大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表人物”了呢?

知情人认为,原因不在别处,就在“让贤”。

大寨成为全国农业战线的红旗,陈永贵也功成名就,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可谓权高位重。他开始自我膨胀。在他心目中,大寨的一切成就都是他创造的,大寨的历史应当是陈某人的光荣史,岂能容他人掠美!更不能容忍把他说成被别人培养、提携的对象!于是,“让贤”之事成了他沉重的心病!他要掀掉压在自己心上的石头。

从陈永贵十多年来在各地的报告和1976年为《大寨三十年斗争史》向宋莎荫口述的10万字的“提纲”里,可以看出他同贾进财的“斗争”集中在两个问题上:

一是大寨两个互助组的“斗争”。他硬给这两个互助组强加上“老少组”与“好汉组”的名称。陈永贵说,贾进财退出由贫下中农组成的、由陈永贵任组长的“老少组”,与一部分富裕中农拼凑了一个“明为互助,实为单干”的“好汉组”,“公开与合作化道路对抗”。

二是贾进财支持富裕中农提出的“要想发财快,庄稼搅买卖”的主张,积极动员群众集股筹粮开煤窑,搞长途贩运,做投机生意,发展富农经济,结果赔了本。

事实上,在互助组的过程中,贾进财从未参加过陈永贵的互助组,何谈退出?陈永贵所说的搞贩运、开煤窑等“资本主义活动”,都是供销社和村里组织的正常副业生产,陈永贵本人事先并未反对,而且还参加了这两项经营。开煤窑他入了股,搞贩运,他赶过毛驴下河北邢台贩过棉花。只是,经营失败后,陈永贵才质问过贾进财。怎么就成了同贾进财进行“路线斗争”了?

不过对贾进财,一方面陈永贵给他戴上那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政治帽子,通过多种方式广为宣传,口诛笔伐,进行公开激烈的批判;而同时在大寨村里,并没有真的对贾进财进行批斗。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说,这样“处置”贾进财是陈永贵的精心安排。他并非真要整治贾进财其人,而是要否定“让贤”其事。他要通过修改历史,把贾进财说成是资本主义势力的代表,与自己水火不容。他代替了贾进财当支部书记,是正确路线战胜了错误路线,如此,自然也就从根本上彻底否定了“让贤”这回事。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对陈永贵的行动,贾进财是怎样想的呢?1980年秋天,我参加对大寨的调研时,一些大寨村民对我说,进财这人心宽,难寻的厚道人啊!那些年,陈永贵编排他那么多不是,可没听他吭过一声。

还是在1980年那次调查中,我与贾进财谈过一次话。他还是那样少言寡语,差不多是问几句答一句。我问他,那几年,陈永贵为什么把你说成“大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表”呢?他稍微有点激动,眯着一双小眼陷入沉思,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咳!谁知道永贵这是咋想的哩!

我相信他不是在搪塞我。这可能正是这位性格内向的老英雄憋在心里多年,一直无法想明白的一个问题吧!

(责任编辑:胡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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