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
知青的时代已经越来越远,对于回忆者来说,时间淘洗之后余下的东西,自然已经沉淀在其生命深层,无论是屡屡抚摸的温暖体验还是极力遮掩的苦痛疤痕,都是这样。数十年来的知青叙事经历了纪实与虚构反复交织的历程,最初作为一种影响广泛的社会文化思潮,后来逐渐转化为部分作者的个人体验与文学书写。由于特定的历史语境,知青叙事基本上都把“文革”设置为一种阴郁的背景,如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研究者自然也都将“文革”理解为一种灾难性背景,比较典型的当数许子东在《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中的分析。①与众多知青叙事不同的是,董克林的《沱河记忆》没有太多反思“文革”,而是把叙述层面确定在若干知青的短暂乡村生活,以及这种生活最终沉淀的乡村印象。
就知青叙事涉及的地域差异而言,北大荒、陕北、内蒙草原、苏皖乡村、云南或海南林场,这些是比较典型的知青生活地,自然也就构成了知青叙事的不同地域特色。从真实的历史语境来看,“知识青年下乡”这个概念和运动的发生,始于1955年报载河南省郏县大李庄乡的一批中学毕业生回乡参加农业合作化运动,以至于该乡更名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人民公社”,不过,“文革”前的知青下乡一直处于小量试验阶段。有意思的是,“知青”后来酝酿成为一个巨大的历史事件,成为数十年间的一个文学书写现象和文学史概念,河南这个真实的发生地,无论在历史研究者还是在文学史研究者的视野中,都常常被忽略。我觉得,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在于大多数作者的叙事预设。就感染力的强弱程度而言,叙述的知青生活越是与革命老区或生活极端困苦之地联接,越容易引发读者的悲情想象,越容易唤起对于那段特殊历史的冷峻审视,在这一点上,河南略逊于以上几个典型的地域空间。这大概也是以河南为基本背景的知青生活较少文学反映的原因。也正因为此,董克林的这部《沱河记忆》就具备了中原知青生活的文学标本价值。
那么,《沱河记忆》的叙述策略是什么?有何新意?关于“文革”和知青的叙事,无论是小说文本的虚构还是个人回忆录的事实罗列,都不外乎两种基本思路:偏于个人记忆的细节连缀,努力唤起读者对于乡村生活过往的理解,从而深入理解贫瘠时代的生命渴望或温情,当然会掺杂着心灵的扭曲或苦痛;偏于时代风云动荡牵动的历史记录,企图激发人们的历史批判意识,对于大时代裹挟个体命运的悲慨无奈往往感受深刻。汪曾祺对坝上生活的书写和《葡萄月令》偏于前者,毕飞宇《平原》和《玉米》系列偏于后者。《沱河记忆》更多呈现偏于前者的生活内容,这大概缘于作者对叙述的内容都曾亲历,隔了几十年回望仍然温情款款。唯其温情款款,才显出当年乡村生活之苦,饲养员牤庞大爷对知青说起牛被阉后成为老犍,劳累一生,最后还要供人们食用,作者以“哀怜”形容老人的神情,未始不是对于乡村的一种形象化描述。
相对于广大的乡村而言,无论知青曾经来过多少,驻留多久,“知青”作为一个社会文化主体终究是外来者,这些乡村外来者能够感受乡村的痛苦,却不能彻底消除乡村的痛苦。明白这一点,有利于在阅读知青叙事的时候辨清两种理解视角,一是从理性而超然的读者角度,观察和思考知青作为外来者在陌生困窘环境中的生命浮沉;一是进入叙事内部,感知知青和乡村中人的生命之苦,身体的与心灵的。恒子和安国这些知青进入乡村家庭的第一餐,奠定了此后所有记忆的基本特点,既有温暖又不无苦涩。庞大爷招待他们的简单菜肴代表村庄的最高规格,却是村民过年时才能享用的,简单的隆重反衬出日常生活的清贫和坚忍。这本书很多章节都围绕着“吃”展开,无论是否有意而为,都反映出一个事实,那就是乡村中物质享受的匮乏是记忆的重要一环。和阿城《棋王》通过各种“吃”的细节折射出生命欲望的复杂内涵不同,《沱河记忆》的叙述倾向于梁实秋忆旧小品文似的温和蕴藉,将茄子称为“独腿烧鸡”显然属于苦中作乐,野河得鱼期待大快朵颐却有人受伤的情节,则折射出乡村乐趣背后沉重的生存背景。就像“大队书记的酒坛”一章,渲染出了狂野彪悍的乡村性情,最终不得不以大醉后的萎靡不堪收场;或者在叙述麦收时满村喜悦,耍起农活儿如同手艺人,转而交代天降阴雨,老幼惶悚不安。那时的乡村生活的确交织着如此轻扬也如此阴郁的斑驳色彩,因此说,《沱河记忆》的叙述视角是贴近乡村的,甚至像斜倚麦秸垛看夕照那样温和,这种叙述策略使读者看到了在乡村中游历的知青,也看到了乡村与知青之间那种既互相依存又始终隔膜的态势。回望,不仅充满了感性细节,也因为时间距离的逐渐拉长被理性结晶为沉郁的生活景观。
乡村中人并不是不知道他们的物质生存条件简陋,也并非没有怨怼之心,只是他们以土地般的沉默忍受着。当知青把没有蒸熟的馍扔到粪坑里,便激起了乡村的愤怒和声讨,而小说叙事所用的不同词语,明显见出乡村与外来者的观念冲撞。
“我们不会烧地锅,昨天晚上馍没有蒸熟,粘得很,没法吃。”
“咋能糟蹋粮食?”
“这粮食粒粒皆辛苦,不管咋说,恁咋能把馍扔到粪坑里?”
初来乍到的知青眼中只见没有蒸熟的食物,农民看到的是被糟蹋的粮食,两种“所见”背后有着巨大的差异,即乡村中人深刻地体验着体力之苦与物质之乏,而知青们尚未觉察其苦其乏。这和王安忆笔下那个对农妇们为鸡蛋而争吵甚感不耐的女知青一样,他们的精神生活没有随身体一起进入乡村。从另外一个文本事实也可以看出这个特点,从“十八罗汉”的介绍开始,直到主要人物恒子被保送上大学,离开乡村,事件都围绕知青展开,庞大爷和村干部们偶尔出现,连缀着诸多事件,却没有一次成为事件的中心,这不仅反映出作品是“知青的回忆”,更反映出这是一部“关于知青的回忆”。作者非常清楚这一点:“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所生长的时代。但是,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基本能做到的是:或主动被动,或时间长短不一的以各种姿态使自己置身于人类活动的某个空间。”②他在这部作品中展示的,更多是以游历者姿态观照的乡村空间,回望是对曾经游历之地的常有姿态。因为是回望,所以超越了那个曾经的特定空间和时间,叙事中便有了一份从容和平静。
这种游历者姿态和心态还体现在知青观念对于乡村观念的俯视,“制止敌台”是个具有反讽意味的事件。喝醉的大队书记李远安无意中播放的“声音绵绵软软”,知青的听觉反应是“很刺耳”,随即得出异口同声的判断:“美国之音。”小说把这个事件发生的时间节点选择在“国庆”日,于是政治象征就产生了,能够判断出“敌情”的知青自然要毫不犹豫地敢去制止。其实,从叙事逻辑上和生活逻辑上都必须指出,这里存在一个故意的省略,知青们怎么知道这是“美国之音”?从哪里知道的?因为从下文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乡村中人没有一个知道此为何物,听知青解释后才惊慌莫名,这个“敌情”是被知青所来自的城市定义的,略作追溯甚至会发现,知青生活的城市早就传播过“敌台”。知者无罪,他们知道后制止了甚至会有功;不知者有罪,因为无意中传播了“敌台”。这大概是对“文革”的含蓄讽刺吧。所以,当小说叙事让这些急于制止敌台广播的知青陷入粪坑,即使这个情节有事实依据,也不能不理解为对跌入粪坑者的嘲讽,乃至于对那种积极“革命”行为的嘲讽。更有意思的是,知青在乡村中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却不得不依赖众多村民才能脱离身陷粪坑的险境。叙述到这里只是写出了可笑和滑稽,显出时代荒诞的是他们脱离险境后没有任何沮丧之感,而是继续意气风发地去制止敌台,结果自然更为荒唐,遇到的是一个还在呼呼大睡的醉汉,“革命行动”与一无所知的醉汉恰成对比,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不会有读者捧腹大笑的,因为事件发生在那个荒诞的年代,因为作者下文交代了,醉汉的妻子彻夜未眠,以泪洗面,而醉汉醒来也是惶恐不已。读到这里已觉苦涩难言,作者偏偏还要再续上几句,可谓妙笔,轻松与沉重、庄严与滑稽反复对诘:
“恒子和郝祖喜像完成了一项重大政治任务,一路哼着革命歌曲,回到住处。为了庆祝国庆和‘制止敌台的成绩,他俩切了一盘青萝卜丝儿,喝了半瓶‘逯楼纯香。”
关于乡村变迁的文学叙事从解放区时代开始,逐渐确立了一种审美理路:外来文化人或者革命队伍进入乡村,改变乡村原有权力结构和文化观念,开启新的生活模式。《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是其典范,以至于成为土改时的工作指南。知青进入乡村,不再抱有那种改造乡村的文化自信,乡村接纳知青更多出于“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心理,甚至有点怜悯这些被“发配”者。乡村已经被先行的革命思想改造过了,知青既然是来接受教育的,首先必须接受的是食宿简陋、筋骨劳累与寒暑侵袭的身体教育,乡村开启了知青的新生活模式。众多关于知青在乡村中生活苦闷的叙述,相当程度上是作者的心灵体验,在乡村中人尚未觉到苦、更少想到摆脱的时候,知青感受到了并且沉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鲠结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大林莽》《小鲍庄》是这方面的典型。
如此看来,《沱河记忆》的游历者心态就有了新的思考空间。既然名之为“记忆”,就必须区分怀旧与记忆的审美功能差异。当时过境迁,众多生活事实集结为记忆,生命体验已经被过滤和纯化了,作为文学书写形态的记忆,其实是生活记忆的浓缩版本,当然有其贯穿其中的某种精神内核,或者说审美象征。③虽然这本书叙述了送肥进田、打麦扬场、雨天拉煤等苦累事件,但在这方面与其他叙述知青苦难经历的作品不同之处在于,《沱河记忆》不仅没有渲染知青在乡村经历的苦难,甚至很少能让读者感受到知青下乡的痛苦。这个特点值得重视,因为至今为止几乎所有知青叙事都在强调那种被抛入陌生乡村的痛苦。要想真正理解这一点,不能不回到作品内部。“依据文本及其叙事视角,进行逆行思维,揣摩作者心灵深处的光斑、情结和疤痕,乃是进入作品生命本体的重要途径。”④
关键在于这本书中的“十八罗汉”,他们都是“京港地区”军政干部的子女,他们离开城市机关大院时,“把身子探出车窗,回应着老一辈的良苦用心和殷切期望”,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暗示,即这些知青不是平民子弟,“干部子女”是作者予以肯定的知青身份。作为中心人物的恒子,最后被推送读大学,是那个时代的特殊待遇,也是缘于他的家庭是“革命干部”;当他进入县委整党工作组,遇到同籍的胡栗华,相谈甚欢,公社苏书记“小声”交代了恒子的“革命干部”家庭背景,胡栗华的言辞便如外交辞令,不似老乡那样亲热了。章来与带队的常老师打架,常老师气得浑身打颤:“你们爸爸职务高,书记的书记,司令的司令,部长的部长。你章来爸爸是招待所所长,我的职务不大不小,和你爸爸的差不多。”这番话反映的“文革”权力格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无意中暗示了这些知青的家庭背景。不能不说,作者对“干部子女”身为知青的优越感有所反思,但那种认同感更明显,而众多知青叙事的作者都是以草根自居的。一个很明显的情节对比就是,众多知青叙事把“文革”中被推荐上大学的人物设置为负面形象,而把通过高考进入大学的人物塑造为正面形象。《沱河记忆》把恒子被推荐上大学作为自然而合理的收束,这种差异缘于作者对知青经历中自我身份的内涵理解本不相同,这大概也是《沱河记忆》淡化“文革”背景的原因。
就知青叙事的文学史意义而言,不仅要坚持怀疑的理性反思“文革”对于社会文明和个体生命的复杂影响,彰显忧患意识,还必须抱有悲悯情怀,理解乡村和在乡村中挣扎的知青,当然也不妨保留一些抒情精神,就像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那样。能够在知青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是乡村中饱经沧桑的老人,大概因为这样的人物令人一见就觉悟了乡村的神韵吧。不仅是饲养员庞大爷,还有那个醉倒在架子车上的郭子祥,都令人想起破老汉,或者《桑树坪纪事》中的李言。对于这类生命坎坷而温厚的乡村老人,无论城市的草根青年还是“革命干部”子女,都很容易兴起一种亲切而悲悯的情感。
当充满虚构与想象的知青叙事作为一个文学现象闪耀于新时期之初的文坛时,人们从中品味出了一代人对于青春蹉跎的婉叹,也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悲壮或悲凉。除了梁晓声这样坚持不懈书写知青的作者,更多人把目光转向其他领域,或者把生活重心从文学挪开;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有过知青经历的一批人在获得相应社会身份与思想支撑之后,推动知青叙事朝“回忆录”书写方式转进。这意味着个性审美想象逐渐与社会历史反思形成对话态势,但这不会是知青叙事的终点,因为上千万人的青春会存留于史,会持续发酵,既可酿出思想的酒,也将开出文学的花。“后知青叙事”时代来临,为“记忆”类的知青叙事展开了更丰富的空间。
注释:
①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的《老三届著名作家回忆录》系列,仅举若干书名即可知其精神脉络:陈建功,《十八岁面对侏罗纪》;赵丽宏,《在岁月的荒滩上》;肖复兴,《触摸往事》。
②董克林:《沱河记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320页。
③参见赵静蓉:《想象的文化记忆———论怀旧的审美心理》,《山西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④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204页。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