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木
正月十五刚过,他们就找到了他的家,说是来拜年的,提了两瓶高粱老酒,还称了两斤硬得像石头的鸡蛋糕。戴小翠把蛋糕和酒砸在桌子上,拍拍手,呵呵笑了两声,说,给老同学拜个迟年。
戴小翠和他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见老同学这么说,他的脸就蓦地红了,忙掏出五块一包的红金龙散烟。戴小翠指了指自己的几个同伴,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年前说好的,过完年就给钱的。都过了十五了,给你发信息也没回。这不,娃儿要上学、要缴学费。老人要看病、要吃饭。你说怎么办,崔老板?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给每个人都敬了一根烟,把手拍在桌子上说道。
他本来还想挨两天再走,过年前没拿钱回来,老婆说,没有钱过个屁的年呵!然后就带着娃娃跑到娘家去了,现在也没回来。他想着等年过完了,老婆的气也该醒了,和她把事情讲清白了再走。
见他火气挺大,戴小翠身后的几个男人狠狠地盯着他,就像盯着一条从阴沟里爬上来的蜈蚣。这几个男人有两个他认识,一个是她的老公张雨雨,还有一个是她娘家兄弟戴小亮,另一个他不认识,是个年轻娃娃,但长得黑黑壮壮的。戴小翠介绍说,这是她娘家侄子,小名雷雷。打死打活都不读书了,要到工地上学泥瓦匠。
年轻娃娃学泥瓦匠好呵!再不学,这门手艺就失传了。再说,工资也高,你们一天都有五六百吧?
张雨雨说,崔老板,哪有这么高?一天最高也只五百。钱也不好拿。就去年,我们三个就有十万多没拿到。
没拿不等于没有哇!难不成你们不要了?
要!怎么不要了?不要就活不成了。
走!进城,要钱去!
他在前面走,戴小翠等四个人在后面走,看起来就好像押着他似的。村里的园伯牵着牛到沟下喝水,牛身上冒着白烟。他和园伯说了几句客情话。
在公路上站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了到深圳的长途大客车。深夜三点,客车才路过城里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司机喊他们下车。
战战兢兢从高速公路下来,拦了一辆的士。他说到四季公园。的士司机要价太高,他们决定走着回。
走到工地,天还是漆黑一团,路灯老眼昏花的样子。不过,路边的小店哗啦哗啦地开着卷闸门。他们找了一家炉火烧得旺的面馆坐了下来,要老板下五碗面条。老板说还得等一会儿,肉还不太熟。
那就吃素的吧。
吃完了素面,张雨雨等几个人望着他。他只好摸出了最后一张红票子,交给了老板娘,让她找钱。
他们到了四季公园工地,大门紧闭,拍门,没有人应,只有狗应。他们只好踅到一处低矮的院墙边,翻了进去,找到自己的板房,各自打开了门,随便收拾了一下,睡了。
睡了一会,又被拍醒,使劲撕开眼皮,见张雨雨几个人站在床前,个个铁青的脸,跟一屋子破铜烂铁似的。张雨雨说,崔老板,现在都九点了,该去找他们了。
他起床,把棉衣穿了,到水龙头前用冷水擦了一把脸,和他们一起,到项目部办公室找人。
办公室只有搞土建的向工和一个女资料员。向工让他们等等,杨老板一会儿就过来。女资料员在嘎嘎地笑。不知笑些什么。
等到十一点,老杨才开着车过来。
老杨长得浓眉大眼、黑黑壮壮,穿一件草绿色的棉衣。见了他们,诧异地问道,你们这么早就过来了?
崔够掏出了“红金龙”,敬出去一根,说,杨老板,没有钱,过不成年。
房子卖不动,开发商没有钱给,我也没钱给!老杨叼着烟,用钥匙开了门,把他们让进了办公室,拿着桌子上的一个保温杯,到外面开水壶里倒了一杯水。
崔够的心火一下子蹿了出来。他就把欠条掏了出来,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说,老杨,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给你干活的,开发商给不给钱,不关我们的事。
戴小翠靠在门框上,补刀。是啊,不关我们的事!哪个欠的钱哪个来还。
哈,你们要这么说,我无话可说。大河没水小河干。我钱没有一分,烂命倒有一条。你们看着办吧!
见老杨这么一说,都不敢吭声了,毕竟钱都在人家手里攥着。老杨是本地人,这一大片楼盘都是他承接的土建。当初也是左弯右拐,才求到他的面前,得到了这个活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把脸撕破了。人情留一线,日后好见面。万一工地有钱了,还得再找他要活干,路不能一下子就堵死了。
沉默了一小会,崔够小声说,那……你说怎么办?
老杨喝了几口水,坐在椅子上,把脚跷在桌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梨,边啃边说,我们呵只有联合起来,才有可能要到钱。我看这样,你们多喊几个人,我们去堵开发商的门。
年前不是堵了么?还不是没钱。
这次,我们不堵公司的大门,我们去堵唐有智姑娘的大门。唐有智搞的建筑项目,不是没赚到钱,他是把钱弄到别处去了。另外买了地,买学校和工厂。这个四季花园,他是指望银行贷款的,也算是想着法圈银行的钱。现在好了,银行不给他贷款了,他就拖欠我们的钱。
唐有智姑娘在哪儿?
他姑娘的幼儿园就在中山大道上。我们把中山大道一堵,政府一定会管的。
见来了希望,戴小翠兴奋地问,老板,你要我们做哪些事?
老杨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交给他们,说,这是工地所有的班组的联系电话。你们来得早,联系一下他们,再做几条白色的标语。当然,这些费用我来出。没问题吧,小崔?
老杨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交给了他。见有了钱,他便说,一定办好,老板!
筹备了几天,来了五十多个民工。到了礼拜一,大家举着白色的标语。标语上写着:还我血汗钱!我们要吃饭!农民工也是人!五六十人朝中山大道晶晶幼儿园奔去。途中,跟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走到中山大道,人开始拥挤起来。他们一下子就堵住了幼儿园的大门和中山大道的街口。水电组有个人举起了喇叭,冲着幼儿园喊:唐有智还钱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欠农民工的血汗钱就是犯罪!
幼儿园内已经传来孩子们的哭泣声。警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了,有几个人开始往路边缩过去。
那个举喇叭的人喊道,老乡们,别怕!我们是合理讨要农民工工钱,警察不会乱抓人的。政府会支持我们的!习大大会支持我们的!李总理也会支持我们的!
来了一辆警车,从车里下来了几个警察。有个警察拿着笔记本,找他们问情况。一边问,一边记。还有一个警察拿着摄像机在摄像。民工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警察有点晕,只对一个人说话。问了一会,作记录的警察对他们说,你们还是要把路让出来!免得惊扰无关的人。
那个举喇叭的人继续喊,唐有智把钱转移了,放在他女儿学校里。他照样过得衣食无忧,花天酒地。兄弟们,我们答不答应?
有几个人应了一声,不答应!
你们看,里面停的那辆宝马,就是他女儿的专车。而我们,这些干活的,累死累活,辛苦干了一年,工资都没拿到,基本生活都没有保障。唐有智他女儿,小小年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狟兮?请问,这种不劳而获,是不是犯罪?这种人,犯了罪所造成的损失,我们应该找哪个?
找他女儿要!找他女儿要!
农民工兄弟们,我们只有团结一心,才能要到工钱!
警察对面前的作记录的民工说,如果事情属实,政府一定会管的。
要管的话,去年过年时就管了。我们就是要堵路!只有把路堵了,政府才会知道,知道了,才会去了解,了解了,才可能解决问题。
警察说,政府一直都管呵!你们通过正常渠道来讨要吧,这样堵人家的路,有理的,都会变成无理的。再说,你们也理解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
有理也罢,无理也罢,政府应该出面给个说法!反正我们听政府的。
看热闹的越来越多了。大家死死地盯着警察。警察记录完了,夹着本子到旁边打电话去了,另外一个上车坐着,车窗都关着,不知道在里面干些什么。
僵持到中午,有几个家长来接孩子回家,不准。两个家长就与民工们发生了冲突,唾沫飞溅地斥责他们,孩子有什么错啊?不让接孩子你们就是犯法就是劫持人质!
劫持就劫持,你去报案呵!
家长一看,派出所的人都在这,报什么案。于是苦笑。
有人说,既然堵了幼儿园的门,就不能把娃娃接走,接走了,堵园子又有什么意思?反正在园里面有饭吃,又不会饿了娃娃。
有人把家长扯到一边,把家长劝笑了。
崔够看到停在幼儿园里面的那辆蓝色宝马,还有那些在绿色操场上玩耍的娃儿们,一个个长得粉妆玉琢,穿得花枝招展的,比画上的娃娃还好看。而那些来接娃娃的大人们,更是穿金戴银趾高气昂,浑然世界都被他们踩到脚下。想起自己的伢儿,过年都不在一起过。现在蹲在街边,像个要饭的,肚子还饿得咕咕乱叫。于是心痛如刀绞,鼻子浠沥了起来。他赶紧蹲下身子,背对着人群。张雨雨和他的侄子也跟着蹲了下来,盯着他,好像他脸上写着银行密码似的。他只好用袖子揩了一下鼻子,昂起了头。他站起身,他们也站起身。他蹲下,他们也蹲下。看那讨要工钱的队伍,大都怏怏的,像一块被人犁过的秧田。
戴小翠买了几个馒头,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说,老板,垫补垫补吧。
他吼道,戴小翠,以后不要叫我老板!我算个什么狗屁老板。
戴小翠说,你找我们干活,我们找你拿钱。你就是我们老板呀!
现在没活干了,钱也拿不到。我不是老板了。你以后就叫我老崔吧,或者叫狗子也行。
张雨雨跳了起来,说,不行!你就是老板。你不能赖呵!
戴小翠恍然大悟道,对呀,你一定得当老板!
切——好吧,我是老板!
雷雷嘻嘻笑道,狗子!小时候我也叫狗子。
大家冷冷地看了雷雷一眼,没人接话。他只好踅到一个路灯跟前,踢了一脚。路灯是用黑色的铸铁焊成的,疼得他嗷嗷叫。
啃完了馒头,事情并没有什么进展。到了四点多钟,才又来了一辆警车,让民工们选几个代表,到市政府去议事。那个拿喇叭的人和另外三个民工坐上了车,走了。
大伙儿散了。
等了几天,没有下文了。住在工地的民工依然东一坨西一坨的像无头的苍蝇。老杨变得不好找了,三天两头不在办公室,电话也经常关机。戴小翠说,是不是老杨把钱拿到了不想给我们啊?
他说,不太可能。老杨不是这号人!
到了晚上,老杨的电话才打通了。老杨用嘶哑的嗓音说,在老家。我老娘去世了。
啊?!杨哥,要不要帮忙啊?
不用了。你忙自己的事吧!
我能忙什么……
话没有说完,老杨就把电话挂掉了。什么情况也没问到,要没要到钱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他也不太好意思再打电话过去问。踌躇了大半日,他喊张雨雨戴小翠夫妇过来,跟他们商量。
老杨的老娘过世,我们可以过去看看,一是吊个唁,也算尽了朋友之情。二是打探一下真实情况。人,只要面对面,就会说实话的。就算没要到钱,和老杨把关系搞好了,也没什么坏处。
张雨雨说,好倒是好事。可一来一去的,又要花费不少。本来就没钱了。
他说,老杨的老家就在沙江镇,离这儿也就是五六十公里。前两年我还去过。
路再近,也要出钱坐车呀。人情至少要上二百吧,鞭炮也要买上两挂吧。
雨雨,小翠,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钱?我借用一下,老杨给钱了,我就还给你们。
戴小翠捂住口袋,说,老板,我是一分钱都没得了。来的时候还是找娘家借的一千五百块,用得差不多了。
那可怎么办?
张雨雨悄声说道,办法还是有的。昨天晚上,我看到水电组的老刘把搭脚手架的钢管拖了一车出去,卖了。
什么?这是老杨从外面租的,一天一根几毛钱呢。
他又没钱给我们。
没钱也不能偷哇!也不是老杨不给钱,是他上面的唐有智不给。
明的要不到,暗的你不愿意拿。你要知道,你吃饭,都是我们在供!
供个吃饭怎么了?是你们把我逼来的!在家我没饭吃?
戴小翠赶紧打圆场。老板老板,我们也没钱了,你知道吧?我们还带了个侄子出来,都在吃闲饭!
见女人开口了,他缓了口气。唉,张师傅,吃饭的钱,不是算借的么?那个钢管,怎么拿得出去?守大门可是老杨的姨夫,还养了一条叫丑丑的狼狗。
我看他们,是把钢管甩到院墙外面去,然后找个车就拖走了。
那,我们先出去看看再说吧。
张雨雨回去喊了戴小亮和雷雷,四个人出了板房,到工地现场转了一圈。见去年施工的那几幢楼,钢管已撤走了大半。他问,小亮,你看呢?
小亮低着头说,我们不拿,别人也会拿的。
统一了观点,他对张雨雨说,张师傅,是这样,我和你在里面甩钢管,小亮和雷雷到外面接。他们人年轻,这毕竟不是什么体面活,是吧?给他们留点面子。我们在工地的熟人多,就算碰见人了,都是难兄难弟,也不见得会说出去。
张雨雨点头应是。
他们回去准备起子、扳手、榔头,戴小翠、小亮、雷雷他们到外面联系了废品回收站,回收站的人同意等到半夜两点,还借给了他们一辆板车。
整整一板车钢管卖了一千二百块,每个人拿了二百,剩下的,交给了小翠当伙食费。
第二天,他们到城西客运站坐车,到老杨的老家沙河镇。到了沙河镇,又走了半个小时的山村公路,才找到了老杨的家。
老杨披麻戴孝地迎接他们,冲他们作揖。到记账先生那里上了两个户头,一户崔够,一户张雨雨。两百甩出去,手里又一无所有,好几次,他都想问老杨工钱的事,话还没出口,老杨又被别人喊走了。棺木放在堂屋的正中间,两三个女人披麻戴孝守在一边,有一声无一声哭着。时不时来个至亲,哭声又会加大许多。
院子里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架着两台大炉子、小炒锅和一个门板宽的案板。一个大炉子里煮饭,另一个大炉子里放着一个蒸锅,锅上有高高几层蒸屉,蒸屉里面蒸着鱼糕、盘龙菜和一些蒸碗,香味四处乱窜。师傅在炒锅前跳着脚地炒菜,有时候还把锅里的菜翻得老高,就像篮球运动员抢球似的。
老杨没有明确安排他们事干,见他们没有走的意思,便说,都是自己人,就不招呼了,随便随便。于是,他们主动干些端茶送水放鞭烧纸的杂活路。
吃了晚饭,来了五个道士和尚和一些唱戏的,村子里一下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起来。老杨院子里的另一边搭着一个戏台,里里外外围满了乡里乡亲。他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半夜才稍稍安静了一些,不到半个时辰,锣鼓又开始敲了起来,出殡时辰到了。哭声骤然而起,鞭炮开始炸了起来,八个抬冢的师傅抬起棺材往外走。
把老杨妈妈的骨灰盒送上了山后,已是中午。吃了午饭,亲朋好友陆续告辞,老杨问他们,有什么打算?
他低下头,碾着脚尖,吞吞吐吐地说,杨老板,本来这种时候,不该说这话,可我实在是没钱了……。
我知道。上次要钱也没结果……崔兄弟,你先等等,我去看看账本,看收了多少人情。
过了一会,老杨拿了一叠钱出来,说,崔够,老娘去世,除去各项花销,只剩下这点,全部给你们吧!你先点点。
他接过来,点了点,一共三千六百块。他把钱揣进了荷包,找记账先生要了一张纸写了收条,交给了老杨。
走在菜花封路蜜蜂成群的乡村路上,见大家都闷闷不乐,他说道,这真是一片好地方呢!杨老板他们还要到外面挣钱。
戴小翠说,人心还有满足的时候?崔够,你今天是不是做得不太好?
戴小翠,你现在倒会卖乖讨好说风凉话了。不是你们逼我,我怎会苦苦逼他?我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吗?难道我不知道做这种事,是要遭报应的么?
张雨雨帮腔道,没说你是小人。缓两天,让他把丧事办完了再要嘛。
老张,你说话要凭良心!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等他把丧事办完?枪籽籽转弯都不见得找得到他,更别说要得到一分钱。这样,我要的钱一分不落,全部给你们!
他掏出钱,塞到张雨雨的口袋里,一个人快步朝国道上走去。
在国道上站了一会,戴小翠一群人才赶过来。戴小翠拿着几百块钱,重新塞到他的手里,说,崔够,何必这大火气?只是议论一下。你也留几百块钱小用一下,路费由我们来出!
不一会,一辆巴士就停在他们的面前。女售票员对他们笑眯眯地说,老乡,快上车!还有座位。
回到四季公园后,等了几天,老杨才回来。老杨是接到唐有智的电话才回来的。唐有智明确告诉他,明天区里的书记将带着银行的行长们来考察,解决工地事宜,让他作好安排。他当即找了戴小翠等几个嫂子布置起来。按老杨的筹划,等大老板唐有智带着区委书记、银行行长们来工地的时候,戴小翠这些小嫂子们,要跟这些当权者下跪的。求他们救救这些干重活的民工,给四季公园这个工地的民工们想想办法,给这些上有老下有小的工地民工们想想办法,让这些银行行长们给四季公园城贷款吧!那天晚上,把民工嫂子们穿什么戴什么都设计好了,该说什么该喊什么什么时候该哭,都悉数背熟。
第二天一早,民工们都戴着安全帽,在工地里干起了活,大都装装样子,连吊在空中的钢筋也是用木头凑合的。
等到十一点钟,唐有智才带着五六辆豪华车开到了工地的大门口。从车里哗啦啦吐出了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唐有智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顶安全帽,一个记者拿着相机照相,另一个拿着摄像机摄像。这群人围着一个中心人物。等这群人松开了中心人物,戴小翠带着几个女人冲过去,脚还没站稳,她就傻住了。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梦里?电视里?书记双眼皮、白皮肤、厚下颚,他旁边的秘书,瘦个子、白皮肤、一头又浓又密有点花白的头发。都是白皮肤。这种白,就是经常不见太阳的白,是养尊处优的白。与自己身板矮实有点棕色的皮肤,好像两个品种。怎么是这样啊?嘴巴像被人缝住,手也像被水泥焊住了。她羞红了脸:你是……你是……
另外几个女人见她这样,也像被人下了迷魂药。
书记赶紧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把头转向大老板唐有智。唐有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张又圆又光滑的大白脸。见书记看他,连忙弯腰解释,书记呀,这是我们工地的民工。听说您要来,一定要来瞻仰您的光辉形象呢!
书记笑着,把手伸给了每个工地嫂子。嫂子们个个热血沸腾,心猿意马,哪里还记得要给领导下跪的事。一转眼的工夫,领导们就转到别处去了,嫂子们没有机会了。
老杨捶胸顿足道,这帮笨婆娘!指望你们能干个什么?
女人们赶紧跑到一边站着,面面相觑。
老杨见他们要走,根本没机会讲话。他赶紧过去,拉住了尾随的一个陪同人员,说,领导,我是四季公园的建筑承包商老杨。知道今天领导们来考察工作,我想把我知道的具体情况当面汇报一下。
哦,是这样呵!尾随者环顾了一下,挣脱掉手,吞吞吐吐道,具体情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过几天领导们汇总了,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恐怕了解得不全面呀。工地已是十万火急了!民工们已经两年没拿到工资了,再等,只怕要出人命了。不是现场办公么?
这些,书记都知道,等领导们商量结果吧。说完,追赶大部队去了。
老杨摊着双手,吞了口涎水,把牙齿咬得嘎嘎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进了小车的门。车群绝尘而去。老杨长长吐出一口气,说,结果,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
戴小翠内疚地喊了一声,杨老板……
老杨吼道,你不用说了,我也知道。不就是要钱么?这光秃秃的工地,随你们折腾吧,总不会饿死人的。
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戴小翠涨红了脸。
从到老杨老家吊唁后,他们就再也没跟老杨谈过钱,可是不谈钱,日子怎么过下去?光吃不干活,五六张嘴,哪个受得了?钢材水泥能值点钱的东西都被偷光了,没有钱,又拿什么买材料重新开工?
再等几天吧,真不行,只有铤而走险了。
戴小翠问,铤而走险?杨老板,你还有办法?
崔够见老杨面色铁青,心里有点害怕,便说,我们再找找书记吧,私下跟他说,看能不能好点。
你要找,你去找吧。反正我不作指望了!说完,拂袖而去。
老杨不找,他还是想去找找。既然认识了书记,看那书记和他身边的秘书,不像心思很深心肠歹毒的人,大钱拿不出来,民工们的工资兴许能解决一点吧。
他吃了午饭,坐公交车到了城里,然后又走了两站地,才找到了区委大院。区委大院门口有一个大门,一个小门。大门和小门都敞开着,来来往往的车和人络绎不绝。他在踏进门槛的那一瞬间,稍稍迟疑了一下,门卫就喊住了他,问他找谁。他说找书记。门卫一脸不信任,拿出登记簿要他登记。登记完后,他才进到院子里。院子里各种各样的小楼,他不知道书记在哪幢楼里。每幢楼都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后来,拦住了一个中年妇女,硬憋当地口音,问书记在哪儿办公。中年妇女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身后的那幢大楼。他在大楼前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看,都快五点了,再找不到书记,只怕要下班了。
他硬着头皮进了大楼大门。右手边又有个警卫室,警卫室的玻璃门哗的一声拉开了,有个人大声问,找谁?他吓了一跳,张口结舌。从楼梯里传来了脚步声,他定眼一看,竟然是那个书记身边的人……他叫什么来着?上午老杨还和他说过话。他应该是主任或者秘书什么的,该叫他什么呢?他可能比自己大个几岁的样子,应该叫哥吧。他脱口而出,哥……
对方拎着一个大公文包,愣住了,像一个被老师点了名的学生,问,你是……
我是……他刚要解释,又有两个人从楼上下来。他一看,欣喜地叫了一声,哦嗬嗬,是书记呵!
书记没有停住脚步,只瞄了他一眼,和另一个男人朝门口走去。他羞怯而惭愧地低下了头,见他这样,秘书便停下了脚,把手里公文包换了一个方向,说,哦,是哪个工地的民工?
他抬起头。本想说,我们上午还见过面的。但又一想,工地这么多人,他哪里又记得清。
见他无地自容的样子,秘书故作轻松地问,噢,你们是四川人吧?
我们不是四川人,是利川人,恩施山区的,靠近四川。也是湖北人,在四季公园做工。
哦,你们的情况,领导们都清楚了。现在,全国的房地产都不景气,大势所趋,都这样。其实,领导们也挺着急的,不比你们轻松……还是等等吧!等领导研究清楚了,就给你们答复。你们也不用找书记了。
说完转过身子就走。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到底还要等多久呵?
他看到秘书的肩膀耸了一下,停止了脚步。他觉得他将要再回头了!只要再说上几句话,他的心一定会软下来的,一定会在书记面前替他们美言几句。这么大一个城市,这么大一个中心城区,连几个民工的工资都解决不了么?如果他回头,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该用什么话来打动他让他的心软下来呢?是工地的处境?他们听得太多太多了。要不,就介绍自己的家乡吧。在城里人看来,家乡一件平常事都稀奇古怪!折耳根、木浆籽、泡嫩姜……还有三个人抱都抱不过来的银杏,客人来时泡的油茶,还有土家族的吊脚楼。楼上住人,楼下就养牛、羊、猪什么的,土家人把牲口看得比自己还宝贵,每天晚上总是把牲口们伺候好了,才轮到伺候自己。一到冬天,就猫在火房里,抱着碗口大的茶缸子,鼎锅里炖得咕嘟咕嘟响……或者,问一问他们吃得好不好,家里的老人生活得怎么样……他想得细汗都出来了,眼睛猛地跳了几下,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因为秘书并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步伐,小跑着出了大门,走向停车场,和书记一起坐进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又砰的一声,关了车门。
他只好怏怏地出了大楼门,在石凳上小坐了一会儿。院子里有古老的松树,松树上歇满了黑色的大鸟。大鸟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幽怨。
依然有零星的雨点,他伸出手试雨的大小,天空乌云陡黑的,又要下大雨了。他起身,朝大门走去。
回到住处,天都快黑了。但戴小翠他们都没有吃饭,老杨也在。老杨问他,你到哪儿去了?等了你这么久。
出去转了转。他拿了条毛巾,擦了擦脸头上的水珠,问,有什么事吗杨总?
我们出去说吧。
他们俩出了板房,来到项目部办公区。老杨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屋檐下,掏出烟,递给他一支。老杨把烟点燃,吐出烟雾说,小崔,你觉得唐有智算是有钱人吗?
算是吧。那天我们还看到他女儿的宝马。那辆车也值十几万吧?
十几万?让你摸一下。7字开头的,至少一百多万。
什么?一百多万?那可以干多少活?
是呵,他不仅有这辆车,他还有很多产业,他不拿出来。他不想赔进这个四季公园里。你算算,我们赔了多少?为什么他就赔不得?
那怎么办呢,杨哥?我们也闹了,也堵门了,还堵了他姑娘的幼儿园,还是没逼出钱呵!
树无皮,必死无疑。人无皮,天下无敌。对于唐有智这种老滑头,闹是没用的,我们得让他疼。
怎么让他疼?
绑他姑娘唐悠悠!
什么?那不是犯法吗?
我们只要不伤害她,让她爸把钱拿出来,就不算犯罪。
只要不是犯罪就行。
这个事就交给你们粉刷班组搞。搞好了,钱你们先得。
怎么是我们来搞?
你不想搞也行, 那就让水电组的人搞。他们都盼着望着,巴不得搞点什么事出来。
真的不叫犯罪吗?
他差我们的钱,我们找他要钱,他不给,我们只是想了点办法而已,怎么叫犯罪?
不叫犯罪就好。
就是万一有什么事,不会让你承担的。等拿到钱,我就去自首,与你无关。
什么时候去搞?
时间定不了,得看机会。
你知道他女儿住哪里?
老杨白他一眼。切!这都不知道,还绑什么?
他回去叫了张雨雨、戴小亮和雷雷。雷雷到了工地,还没正式开工,见有这等事,还是一个白富美,自然兴奋。
他们坐上了老杨的旧“标致”,朝市区驶去。
老杨把车停在栖枫园大门的一侧,说,唐有智的女儿就住在这里。
张雨雨说,杨老板你都打听清楚了?
老杨没作声,把车倒到阴暗处,停好,又掏出烟来,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根,说道,等等看,看能不能等到他女儿,让你们也认识一下。
等到十点多,一辆蓝色的宝马开进了小区。老杨低声说,她回来了。
几个人来了精神。宝马的车窗缓缓向下,一只白皙的手伸出窗外刷卡。精巧的头发和纤细的身影。车前的栏杆自动升上去了,宝马的车窗也缓缓关上了,游进了小区的深处。
雷雷发出像拉风箱一样的呼吸声。
等到十一点,小区里不见人影了。老杨才说,她不会出来了,我们走吧!
崔够说,我们还要等她出来吗?
是的。我们得蹲坑。
什么叫蹲坑?
等她单独出来,到没有监控摄像的地方才能动手。
那得等到哪一天?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有时候也是个嫌穷爱富的小人。
得了,你就不是小人?
有时候,我也是小人。
小人倒无所谓。最怕的是不是人。
雷雷说,唐有智就不是人。他欠钱不还!
对这种人,我们除了绑架,还能干些什么?
我们得让雷雷开工。是不是?
是呵,雷雷的手都发痒了。
雷雷故意把手指头的关节掰得嘎嘎响。
惊蜇过后,雨水就断断续续,难得见到太阳。那天一早,太阳就笑眯眯地从东宝山上爬了出来,和蔼可亲的样子。戴小翠做了一锅玉米疙瘩,放在桌子上,说,来了这么久,还从来没到过东宝山看过塔,我们去看看吧?
好呵!雷雷首先响应。
他们到东宝山玩了一整天,他们坐在佛塔下,讲了几个《西游记》的老故事。
晚上,又下起了小雨。行人稀少,天有点闷热。他们依然在栖枫园守着。
十一点的样子,他们像往常一样往回撤的时候,一个高瘦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大门口。白皮肤,红唇,穿着黑色的长裙,打着一把鲜红的伞,浅色软底鞋。走出小区的大门时,她还望了一望门卫,然后左拐,从他们的车前飘然而过。老杨启动车,但一看到女孩,吓了一跳,打开车窗,喊一声:唐悠悠!
姑娘啊了一声,停住了脚步。她看到老杨冲着她微笑,似熟非熟,像小时候的邻家大叔,还像初中时的叔伯老师。到底是谁呢?她颦着眉头,歪着脑袋,头发朝一边偏去。老杨说了一句,快去雷雷!雷雷便打开了车门,拦腰把她扯进了车里,还用黑色的袋把她的头捂住,不让她发出一丁点声音,动作娴熟得就像专业人士。
车像只蝙蝠一样扎进了车水马龙的街道。
她挣扎了一阵子,就不挣扎了,躺在雷雷的腿上,一动也不动。老杨喊道,把袋子拿开,别给她闷死了!用绳子把她的脚和手都绑住喽。
雷雷连忙把袋子取下来,开窗,把它扔了出去。老杨又喊,别扔啊,雷雷!用袋子把她的嘴巴捂住,免得她喊。
用绳子绑好了她。她还是一动不动。
雷雷说,她是不是死了,老板?
老杨把窗子打开。
雷雷用手摸她的脸,说,她还是死的。
哪有这么快就死的?等一会她就活了。
老杨把车停在四季花园城工地门口,雨下得大了起来。老杨打开后备箱,下车,从后备箱里拿了一件雨衣出来,交给了崔够,说,老崔,把她缠上,背到你们宿舍。
怎么要放到我们宿舍?这多不安全!
只有那儿,才是最安全的。对付唐有智这种老江湖,只能这样。
崔够有点恍惚,头发被雨淋湿了,嘀嗒往脖子里流水。
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把她放到水电组,由他们管。不过,钱到了的话,就先分配他们。
不用了。怕啥,就不睡瞌睡了么。
崔够和戴小亮用雨衣把唐悠悠缠住了,放在雷雷的背上。门房里有灯无人,老杨姨夫的丑丑把铁链子弄得哗啦哗啦响。他们进了大铁门,绕过两个坑基,穿过几幢封了顶还没有外装修的楼房,回到了板房里。戴小翠燃灯大亮地等他们。他们把唐悠悠放在戴小翠的床上。看着树枝一样瘦削的唐悠悠,戴小翠鄙视地撇撇嘴说,就她,也值几十万?
张雨雨冷笑道,何止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都值得。
戴小翠便凑近了唐悠悠,细瞧她的脸。唐悠悠突然睁开了眼,也叫了起来。两个女人叫声未落,雷雷和戴小亮就过来用不干胶封死了她的嘴巴。戴小翠抱过来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唐悠悠挣扎了两下,见挣不脱,便不动了,睁着眼睛望着他们。
留下戴小翠两口子守着,他们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四张高低床,把房间塞得满满的。床下还有一些瓦刀、磨板、起子和一些脏鞋子。老杨歪在一张床上,掏出一个旧手机给唐有智打电话,装着一口下江人口音:唐总,你的女儿唐悠悠在我的手里,明天十点以前汇来三百万,账号随后发来。如果报案,哼哼……后果是什么,你懂的!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把用捡来的一个身份证办的银行卡号发了过去,然后就把手机关了,叫雷雷把手机拿出去,能扔多远就扔多远。
雷雷问,为什么要扔掉?
不要让公安局找到我们。
不是说不要让他报案么?
唐有智这家伙,心眼多得就像蜈蚣的腿,说不报案,恐怕公安局的人都到了他家。
那怎么办?
没关系。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儿。你走到御河路,翻过江堤,把手机扔到长江里去。
可是,外面还在下雨。
你不是想开工么?
对,我是想开工。
你打个伞,或者穿个雨衣。我的雨衣还在外边。
好吧!
雷雷出去了。崔够过来说,真的没事吧,老板?
真的会有什么事?我们又没有伤害她,是她老爹唐有智耍赖在先!事情暴露了,公安局不仅会抓我们,也会抓他的。
理是这个理。
叫戴小翠把她看好点,明天早晨给她弄点好吃的。
没有好东西吃了,老板!
鸡蛋都没有了么?
早就没有了。只有面疙瘩,还有从江堤边揪的一些野菜。
野菜就野菜吧,只要没毒。
黎明时分,雷雷才回来,尽管他穿了雨衣,也淋得像个水老鼠。
他到自己的房间里脱了衣服,拿着盆子到水龙头里去接水。路过小姑房前,从窗口里瞥见唐悠悠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他的心一热,便把脸盆放在走廊里,推门进去了。张雨雨睡上铺,小姑睡下铺,鼾声雷动。
唐悠悠呜呜叫着。他把她嘴上的不干胶扯开了一块。她说,小帅哥,我要用一下洗手间!
他的脸蓦地就红了,手脚无处搁放。这个……
她说,就是上厕所!
小姑咕噜了一句,雷雷,带她去吧!
然后翻了一个身,又睡过去了。
他只好给她松了绑。她的眼睛,像钩子,钩得五脏六腑分了家。他只好把她的绳子也解开了,又想了想,把她的双手还是绑住了,才带着她朝外走去。
雷雷走在前面,见窗台上搁着一把雨伞,便拿过来,撑开了,撑到唐悠悠的头顶上。雨变得像小石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风也失了方向,一会儿朝前,一会儿又朝后。伞好像不起作用了。闪电一闪一闪的,迷乱人的眼睛。雷声在不远处像石磙一样滚着。他们走下板房,穿过一块堆满了砖头瓦块的空地,绕过两幢刚竣工的大楼,朝后院的墙边走去。院墙边上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里面修了一个化粪池,池上面用水泥做了几个坑。人蹲在坑上面,下面阴风吹过,屁股蛋就会变得又木又麻,屁股蛋就真成了石头蛋了。这个白富美唐悠悠,她会这个么?哎,真的是又麻烦又伤神!唐悠悠还靠近他,举着双手放在他的臂腕上,让他感觉她要依偎他似的,他还闻到了一股女人的香味儿。迷乱人的味道。还是又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从下板房的那一瞬间起,唐悠悠就一直在说话:小帅哥,你叫什么呀?你一定不会相信,我今晚出来是到对面超市买榨菜的。晚上我喜欢吃点东西,然后就点榨菜,开胃。吃点东西后有助于睡眠。你喜欢吃榨菜吗?哦,你一定不肯告诉我的,是吗?你今年十几岁?看样子有十七八了吧。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了,真是不简单!城里像你这么大点的年轻伢,还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呢……哦,这是什么地方?好像是个工地,是吧?你知道这是城南?还是城西?城东?一定是城北。哦呵呵……你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我爸在城北开发了一个小区,我一直没机会去看看。小兄弟!哎,还是叫你小帅哥吧!就在这里解吧?
马上就到了。
反正这也是个烂地方,哪儿都可以解的。
你到底是大的,还是小的?
我是……小的。就在这,好吗?你不朝我看,就行了。
她的声音也真是好听,跟电视里和收音机里面的女声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那里面的更好听。他也跟着站定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逃离了伞下,雨让她的头发像一窝小蛇。她定定地站在他面前,像一个躲猫猫的小伙伴。她把绑着的双手送到他的鼻子底下。她的手指头都触摸到了他的下巴上了,痒痒的。她用温柔的声音说,小帅哥,你是替我解裤子,还是让我自己来?
他的身子一直都是热的,汗都快出来了。她穿着黑色的绒布长裙,长裙里面有没有穿裤子噢?如果没穿,那该多羞啊!他恍恍惚惚替她解开了手里的绳子,但她却迅速捡起了一块砖头,朝他砸了过来。她想砸死自己么?刚刚她还那么温柔如水。也许,她只是一时之气罢了。任何人放在她的位置,一定也会这样的。
他头一偏,手一轻,伞就飞走了。闪电却飞来了,它们像探照灯一样,追着她朝院墙边跑去。
汗一下子就没了。他不想认真去追她,他知道她跑不出去的,那就是一条死路。那里只有几架废旧的搅拌机、配电箱、一堆插满了锈钉子的木板……。墙外面就是一条臭水沟,死猫死狗死老鼠,绿色的苔藓有半尺厚,长年累月专冒五彩缤纷的泡泡。一想到这里,他心头开始发紧。听小叔说,配电箱好久没人维修了,哪个班组没电了,就去鼓捣鼓捣,电就来了。前几天板房里的电线跳闸了,他和小叔小亮去修,结果还被电了一下,幸亏小叔捡起了旁边的木头把他戳到了别处。
她朝院墙边跑去,但闪电却像蝴蝶似的,把她给钉住了。她跌倒在地,痛苦地呻吟着,她光着脚,鞋已不知去向。她不知是被钉子钉住了,还是被砖头瓦块给绊倒了,亦或真的是被闪电盯住了。他有点犹豫,到底是去扶她,还是把她绑起来?跟她走了那一段路后,他觉得跟她熟悉了,像上半夜那样毫不迟疑地就把她绑得像粽子,他有点做不出来。可是……可是不绑她的话,老杨和崔大哥他们,是要批评他的。他做贼一般左右看了看,借着闪电他看到不远处有根两米多长的电线,像蛇似的。他走去,把电线捡了起来。风雨开始交织在一块,它们像闹了别扭的恋人一样和好如初了。闪电已经被雷揪成了人字型了。他和她都成了落汤鸡,他朝前走了两步。她翻身起来,往高处爬。她想爬到高处,然后翻过院墙,跳出去。他的惊叫声还没有出口,她就被电击倒了,她的上空像飞来了一群白蝴蝶。这情景很熟悉呵!在哪儿见过?还是小时候看到过的电影里?转眼间,那群白蝴蝶又飞进了他的脑子里,让他天旋地转了起来。假如她死了,一切都完蛋了!老杨和崔大哥一定会杀了我的!
他紧跑了几步,想把她扯开。肩膀却被一个人死死抓住了。是崔大哥。崔大哥的脸怎么像被人打了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崔大哥说,你这样去救她,不是送死吗?等着我!
崔大哥冲进了一间废弃的工具房里,从里面抽了一根干木头出来,把唐悠悠的身体挑到地上。雷雷抱起了她,飞跑着冲进板房。
戴小翠已经醒了,隔壁的老杨和小亮也听到了响动,跑了进来。
雷雷把唐悠悠平放在床上。
老杨问,怎么个情况?
雷雷哭了起来。
崔够说,电的。
赶紧救人!
我会人工呼吸。
我也会!
我们都会。
几个人轮流给唐悠悠做人工呼吸。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嘴唇白得像纸。雷雷又哭了起来,声音大得像牛吼。
老杨说,别哭了!送医院吧。老崔,你们身上有钱么?
我还有十几块。
戴小翠从包里掏出了所有的生活费,也只有一百多块。雷雷跑回自己的房间,手里攥了一百块,泣道,这是过年时爷爷给我的压岁钱。
好吧好吧,都凑凑吧!救命是最重要的。只要工地好起来,会加倍还给大家的。走吧!
大家把唐悠悠放到雷雷的背上,雷雷又开始哭了。
老杨说,能不能让他别哭了!让人听到,像什么话?
没有人说他,他还在哭着。他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了。他已经抱过她了,还背着她。再说,她还主动挽过他的手臂,他们曾经挨得那么近,都能闻到她嘴巴里的气味了。按他的理解,只有恋人之间,才可以有这样的动作。她还用那么温柔动听的声音跟他讲话!这种声音,是装不出来的。那么,她跟他的关系就跟别人的关系是不一样的。所以,她死了,一定要由他来哭。好好地哭一哭。如果一个人死了,没有人哭,那个死掉的人一定会伤心的。
崔够说,好了,雷雷!让我来换你背吧。
不!不!
他把她倒过来背着,小跑了几步。
老杨问,雷雷,为什么要这样?
雷雷不语。
老崔说,在我们老家,对淹死掉的人都是这样。
那是水淹,跟电打的不一样?
管他一样不一样,让他试试呗!
一直走到雨中,他才把唐悠悠重新正过来。戴小翠往他们的身上盖着雨衣,还把雨衣角掖了进去。雷雷又大声地哭了起来,搞得戴小翠也跟着哭了。哭声有点像涮锅的声音。
走着走着,天就亮了,不远处的城市迷迷瞪瞪的,似醒非醒。灯一盏盏被灭掉了。
走到工地的大门,棚子里的丑狼犬呜嗷呜嗷地叫。老杨姨夫哆嗦着过来把门打开,却见几辆警车停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红灯一闪一闪地守株待兔。几个人惊吓得退了回去,赶紧关了大门。老杨姨夫用苍老的声音喊,丑丑,别叫了!
丑丑还是叫。
老杨问,警察这么快就找到这儿了?怎么回事雷雷?不是让你把手机丢进长江的么?
雷雷哆嗦着说,我只是把卡丢了。手机……想留着,送给……爷爷!
你……雷雷,你好歹也读过书,公安局的技术侦察手机定位是分分钟的事!
我……我……
我什么我?你害死老子了!老杨蹲下了身子,用手捂住了脸,好像也要哭了。
戴小翠忙过来,对老杨说,杨老板,我们赔!我们认赔!
你赔得起么?
没有人作声。只有雨声。还有丑丑的叫声。
老杨有气无力说,还用得着赔么?人死了,都得坐牢!
还是没有人作声。不过,雷雷的鼻涕跑出来了,一出一进地吸着,继续说,我……我……
还有什么?雷雷!一次性说完!
我……我昨晚从江堤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辆巡逻警车。我就拦住了他们,对他们说了。
几个人都炸了毛,异口同声,说了什么?!
我怕……怕她的父母着急,就对警察说了。我说我会保护她的……没想到她她她,这么快就死掉了!
说完又哭,哭得肝肠寸断,全身抽搐。
丑丑一迭声地叫了起来。
戴小亮骂了一声,你这个小兔崽崽!
有个黑影过去打了一拳。雷雷一个趔趄,背上的尸体摔到了地上,滚到了泥水里。崔够看了看自己的手,才知道是自己打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呻吟声。以为是雷雷的,再细听,是女人的。被雨衣裹住了的尸体在雨中滚了几滚,竟然坐了起来。戴小翠喜极而泣。她活了!她是活的……我们不用坐牢了!
唐悠悠慢悠悠地把头从雨衣里钻出来,扒开脸上的头发,说,这次,我不会跑了!我都迷迷糊糊听到了。你们这次……就相信我吧……让我跟公安局的人说!我会说……这是我和你们在玩私人定制的lol。
什么叫lol?
就是网络游戏撸啊撸。
什么叫撸啊撸?
就是英雄联盟呵!你们还真是……噢,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然后,我来还你们的钱。我的车和我的房子,或许可以还一点点……不过,你们得把房子……慢慢建好。Yes or No?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