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岳文
顾炎武与《日知录》
顾炎武(1613—1682)是苏州府昆山(今江苏昆山)人,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明朝末年,政治腐败,社会矛盾激化。此时的顾炎武虽然年轻,却参加了当时的一个政治性团体——复社,提出反对宦官权贵专权的主张,并由此逐渐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关注天下百姓的疾苦和国家大事。明亡后,顾炎武参加了苏州、昆山一带的抗清斗争,但以失败告终。此后,顾炎武遍历南北,足迹遍布苏、浙、鲁、豫、冀、晋、陕,于“行万里路”间求学交友,“纪政事,察民隐”,为的是通过具体的历史地理、民间疾苦,研究“实学”,以寻求有补国计民生的道理,为此还写下了卷帙浩繁的著作。晚年的顾炎武居住在华阴,清康熙时征召博学鸿儒,开明史馆,尽力想网罗他,却遭拒绝。
顾炎武一生著作等身,其中《日知录》一书是他一生学问和思想的结晶,正如他自己所说“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
《日知录》是一部笔记体的学术札记。顾炎武把平日的读书心得与文献资料、调查访问搜集到的材料作排比对照,归纳整理,用一个个小专题写出来,既有充分的事实依据,又有作者自己的判断和结论。书名“日知”,出自《论语》: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大意是每天知道一些新知识,每月不忘记学过的旧知识,这可以叫作爱好学习。这也表明了顾炎武日日求知、永不停止的治学态度。
今天通行的《日知录》共32卷,按经义、吏治、财赋、史地、兵事、艺文等分类编入,涵盖了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科技、历史、哲学、法律、宗教、文艺、语言、文字、典章制度、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等众多领域,内容也不同于有感而发的散文随笔,而是十分严谨的考据、研究,就像一部小型百科全书。
《日知录》一书内容丰富、考证详实,却非急功近利,轻率而成,而是经历了积累准备、补正修订的漫长岁月。正如顾炎武自己所说:“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可见,书中的每一条札记都渗透着作者的心血。
关于《日知录》的成书,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年轻时顾炎武边学边记,到了50岁开始集中精力编撰《日知录》,先后用了8年的时间,在他58岁时初刻了《日知录》八卷。
《日知录》初刻本完成后,顾炎武没有止步不前,而是精益求精。他把学习求知当作人生一辈子的事,活到老学到老,终身不倦。“有一日未死之身,则有一日未闻之道。”“君子之学,死而后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一方面不断地撰写新的读书札记,以充实《日知录》;另一方面则对初刻本精雕细琢、纠正讹误。康熙二十年(1681),69岁高龄的顾炎武仍东奔西忙地从华阴到汾州,到曲沃,寻师访友,探究学术,未有一日虚度光阴。
对于写作,顾炎武推崇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和马端临的《文献通考》,认为它们“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顾炎武提出著书当“采铜于山”,而不可以“废铜铸钱”,急于求成。书写得过快过急,就会条理不清,使谬误增多,这样的书出得快,被人忘记得也快,是难以传诸后世的。曾有人问顾炎武《日知录》又增补了多少,他回答,早夜诵读,反复寻究,只写得十几条。又有朋友敦促他早日将新写的札记与初刻本一起合并出版,他说再等十年,如果来不及,就以我临死前的遗稿作为定稿吧!
果然,康熙二十一年(1682),顾炎武病逝。此前他始终未把已完成的三十余卷《日知录》再度付刻。直到十三年后,遗稿才由其学生潘耒整理,在福建刻印,这就是如今的32卷本《日知录》。
《日知录》的编撰动机
顾炎武为什么要编写《日知录》这本书呢?这一点他生前曾多次谈及。如他为《日知录》初刻本撰序时就清楚地指出,该书的编撰是为了“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在给友人的信中,他说得更为明白:“向者《日知录》之刻,谬承许可,比来学业稍进,亦多刊改。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也就是说,《日知录》虽为一部学术笔记,但顾炎武却不是为学术而学术,他看到了明朝末年社会弊病丛生,风气日益衰败,民生凋敝的景象,于是将自己的“经世”见解寄于学术之中。
正因为如此,顾炎武把《思辨录》的著者陆世仪和《明夷待访录》的著者黄宗羲引为同道。他在给陆世仪的信中说:“昨岁于蓟门得读《思辨录》, 乃知当吾世而有真儒如先生者, 孟子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具内圣外王之事者也。……近刻《日知录》八卷,特付东堂邮呈,专祈指示。其有不合者,望一一为之批驳,寄至都门以便改正。《思辨录》刻全,仍乞见惠一部。”在给黄宗羲的信中,他表达了同样的意思:“顷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两君,具念起居无恙。因出大著《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
顾炎武去世后,他的学生潘耒在将老师的《日知录》遗稿付梓时也写下了一段话:“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世之书也。魏司马朗复井田之议,至易代而后行;元虞集京东水利之策,至异世而见用。立言不为一时,录中固已言之矣。异日有整顿民物之责者,读是书而憬然觉悟,采用其说,见诸施行,于世道人心实非小补。如第以考据之精详,文辞之博辨,叹服而称述焉,则非先生所以著此书之意也。”作为顾炎武的弟子,潘耒深知老师编撰此书的用意,他的这段话意在指出《日知录》是一部经世致用的书,为的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顾炎武的理想虽然生前没有实现,但日后如有人采用其说,定会对世道人心大有裨益。假如仅仅以考据精详、文辞博辨来评价这部书,则有违顾炎武的本意。
然而,清康熙中叶以后,特别是雍正、乾隆两朝,文字狱大兴,社会上掀起了考据学之风,学者们埋头于故纸堆中,经世致用思想日渐衰微。就《日知录》一书而言,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在为《日知录》撰写提要时就说:“炎武生于明末,喜谈经世之务,激于时事,慨然以复古为志。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短短几句话,使《日知录》陷于“默默无闻”之中。
嘉庆、道光年间,清朝从鼎盛步入衰败,内忧外患交织,有力地动摇着清朝的统治根基,中国历史上的又一个大动荡时期即将来临。面对这种局面,经世致用思潮再度兴起,《日知录》重新受到关注。道光初年学者黄汝成将先前众多学者关于《日知录》的研究成果汇聚一编,而成《日知录集释》一书。他十分明确地表彰了顾炎武及其《日知录》的经世学说:“其书于经术文史,渊忽治微, 以及兵刑、赋税、田亩、职官、选举、钱币、盐铁、权量、河渠、漕运,与他事物繁赜者,皆具体要。”认为《日知录》是一部讲求经世之学的“资治之书”。到了晚清,学者朱一新在《无邪堂答问》一书中对四库馆臣曲解《日知录》进行了批评,讥之为“叶公之好龙”“郑人
之买椟”。
《日知录》的现代价值
《日知录》虽是一部学术笔记,但它体现了顾炎武经世致用的思想,特别是顾氏在文中提出的一些观点,至今仍可借鉴。
首先,顾炎武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著名论点。他先阐发了一个观点,就是“亡国”和“亡天下”的区别。古代改朝换代的权力更替,是属于“亡国”问题,这需要由君臣和贵族们去关心,与百姓没有大的干系;而败义伤教、无君无父、道德沦丧则会使整个民族陷于衰败,这就是“亡天下”。接着,顾氏提出“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就是说保天下是保国的前提和基础,要靠普天下的百姓共同来关心与参与。这里提出的“天下兴亡”其实已不在是针对反清复明,而是在于捍卫社会的道德、公平与正义,是要把个人的前途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体现了顾炎武崇高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在这一基础上,顾炎武对君主独治进行了批评,而主张众治。他认为“君”非绝世之贵,以天下之大,仅靠君主一人是管理不好的,而应该扩大民间百姓的权力。这种观点虽不同于今日的民主制度,但他重视民众的力量,突出民众的地位,以民心向背为治乱根本的思想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其次,顾炎武提出应顺应时势进行变革,特别是对社会制度的弊端一定要加以改变。在《日知录》中,他以“封建”和“郡县”制度为例,说道:封建制变为郡县制,这是历史的必然,但如今郡县制的弊端又到了极点,就必须加以改革,否则,危机将一天比一天严重。如何改变呢?是废除郡县制而恢复过去的封建制吗?当然不是,顾炎武认为应该“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在他看来,封建制和郡县制各有短处,“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我们且不论顾炎武的改革方案是否行之有效,他提出的对社会弊端进行变革的想法是积极可取的。他还通过《周易》的《革》卦表达了自己对变革的看法,提出要变革之时,就要主动加以改变,如此才能赢得人心,取得信任。
第三,顾炎武十分重视人心风俗的重要性,他说:“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阔矣。”这是他历史盛衰思想的一个基本观点,即社会风气的好坏,关系着一个国家的兴衰。为此,他提出了几条整顿人心风俗的措施:一是朝廷要带头行教化,他引用宋人罗仲素的话说:“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二是在正面倡导的同时,通过法制手段,严惩败坏世风的贪官、奸臣。在《除贪》中,顾炎武说:“呜呼! 法不立,诛不必,而欲为吏者之毋贪,不可得也。”在《禁锢奸臣子孙》中,他提出要把奸臣的名字刻在耻辱柱上,以戒后世,严禁他们的后代子孙入仕。三是要让百姓有安居乐业的物质条件,即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
第四,顾炎武还提出要重视人才,认为人才对国家治乱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说:“国家之所以长治而不乱者,人才也。”还引用司马光的话:“为政得人则治。”为此,他提出改革生员制,目的就是使国家得到有真才实学的人。他还抨击八股取士,认为八股败坏人才,而国家缺乏人才,就预示着国家的衰亡。
最后,作为一部学术笔记,顾炎武在治学态度和方法上也有着自己的见解。比如,他提出引用古人言论的时候,一定要加上“立言之人”,就是说引用别人言论时,一定要注明作者和出处。这不单是学术规范的问题,还是尊重作者劳动成果的问题。接着,他又说:“古人又述古人之言,则两引之,不可袭以为己说也。”在引用古人言论的时候,常会遇到古人又引用古人的言论,这种情况下,我们就要把两个古人都注明,不可把古人的言论放在自己名下。通过以上两点,我们可以感受到顾炎武治学踏实、严谨、务实的态度。以这种态度写成的《日知录》,必然是一部不朽的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