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斯·萨马拉基斯
小说是叙事艺术,但是,如果没有思想,就会大打折扣。这篇《界河》就是一篇寓意深刻的小说。无论怎样性质的战争,它的逆天因素都存在。所以,在这篇小说中,对战争正义与非正义的界定做了模糊的处理,小说的主旨不在这里,它并非要界定一个正确与错误。界河更像一个规则,具有象征意义,界河两边的人和树木等环境因素没有分别,因此不存在判断,它们和谐相安,是一幅上帝仁慈目光下的可爱事物,可是一旦这条河被确定为界河,它们就代表着不同的利益、不同的观念和不同的行动。作者进一步拓展到了人,裸体的双方,都是天体,纯自然产物,没有军装,因此显现不出来各自的立场,两个裸体的游泳者因此无从判断是否敌对——绝妙的构思啊,他们疑惑了,于是发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这是对战争的质疑!当他们游回到各自一方时,观点重新建立了,“魔鬼”上身,悲剧必然产生。因此,界河,这个名词,说到底,是人类的坎儿,愚蠢的枷锁。人类不放弃一己的狭隘,就没有好日子过。这是现代战争仍然在世界范围内频生的原因。这也是《界河》的旨意所在。小小说是否可以反映重大观察和思考,这篇小小说就是答案。所以不要小看小小说的力量。
命令很明确:禁止下河洗澡!同时规定沿岸200公尺内任何人不得擅入。
大约三周之前,他们来到河岸这边就停顿下来,对岸就是敌军——通常被称之为“那边的人”。
河两岸的纵深处尽是茂密的丛林,林子里驻扎着敌对双方的部队。
据情报,那边有两个营,但他们并未发动攻势。谁知道眼下他们正打着什么鬼算盘。与此同时,双方都派出哨兵隐蔽在两岸的密林里,戒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情况。
记得他们初抵此地时,还是春寒料峭。然而几天前突然放晴,现在竟是明媚和煦的春天了!
第一个潜下界河的是位中士。一天早晨他偷偷溜了出去,跳入水中。不久当他爬回此岸时,肋下已中了两弹,后来只活了几个小时。
翌日,又是两个士兵下去了。没人再能见到他们,只听到几阵机枪的扫射,然后,便是一片沉寂。
此后,司令部就下了那道禁令。
然而,那条河依然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听到潺潺的水声,渴望便从他们心底油然而生。两年半的野战生活已使他们变得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在这两年半里他们享受不到一丝快乐。此时他们却邂逅了这条河……
“这该死的命令!”那天夜里他愤愤地诅咒道。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远处,滔滔河水声音依稀可闻,令他难以安适。
对,明天要去,他一定要去——让那禁令见鬼去吧!
士兵们都在酣睡,最后,他也渐入梦乡。梦中,他似乎看到了它——一条河。那河就在他的面前,期待着他。他站在岸边,脱光了衣服,正欲跃入水中。就在此刻,那条河竟然变成了他的恋人——一个年轻健美的姑娘,她正待他奔来——突然,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后颈!
这是一场噩梦。醒来时已精疲力竭,幸好天还未放亮……
他终于站到河边。他注视这条河,它的确存在着!一连几个小时他都在担心这只是一种想象,抑或只是大兵们一种普遍的幻觉。
天气多好啊!他把衣服和枪放在树干旁,纵身跳入水中,承受了两年半的折磨,他那迄今还留有两道弹痕的躯体,顿时化作了另一个人。无形中,仿佛有一只拿着海绵的手抚过他的全身,为他抹去这两年半中留下的一切印迹。
他时而仰泳,时而匐泳。他顺流漂浮,又长时间地潜入水中……当兵的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孩子——他毕竟只有23岁。
左右两岸,鸟群在自由飞翔,有时它们盘旋在他的头顶,和他亲昵地打招呼。
少顷,顺流漂下的一根树干出现在他的前方。他一个长潜试图抓住树干。他真的抓住了!就在他浮出水面的刹那间,他发现30公尺开外的前方有一个脑袋。
他停下来,想看得清楚些。另一个游泳者也停了下来。他们彼此默默注视着。
他立刻回过神来,恢复到原来的自己——一个经历过两年半炮火洗礼、荣获过十字勋章的士兵。
他不知道对面的家伙是自己人还是那边的人。他怎么认得出来呢,只凭一个脑袋?
几分钟的时间两人在水中一动不动。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是他打的,而且像往常一样大声咒骂了一句。那个人掉转身去很快游向对岸。他亦飞速向岸边游回。他先行出水,狂奔到那棵树下,一把抓起枪。还好,那边的人刚刚爬出水面。
他举起枪,瞄准。要击中对面那人的脑袋实在太简单了。20米开外奔跑着的人体,是一个很容易击中的靶子。
突然,他觉得自己无法扣动扳机。对方那人在彼岸,赤条条得像刚从娘胎里出来。而自己端枪在岸的这边,同样也赤条条的。
他无论如何开不了枪。两个人都赤裸着!两个赤裸的人,脱掉了国籍,脱掉了姓名,脱掉了卡其布的军装。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实在无法扣动扳机,他觉得此刻这条恋人般的河未能把他们隔开;相反,却把他们联合在一起了……
随着彼岸的一声枪响,他只是瞥见鸟群被惊起。他应声倒下,先是膝盖跪下,随后平扑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