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外

高振羽

有幸望见这瘦落的街道，在黄昏。

一株紫罗兰独立着，这并不是属于它的季节，它竟贪心到连这萧瑟的秋季都想来占领。我看不穿它，可我没有看穿的，远不止这看似柔弱的花儿，还有你，纪伯伦。

翻开《泪与笑》，看你用笑来表露幸福和欢笑，也看你借泪表达痛心与悔恨；看你独自唱着爱与生命的赞歌，也看你经过命运的磨砺后创造奇迹。在我和你对视之时，你眼神中隐现的一缕悲光，突然就这么硬生生地穿透了我的脑际。

有时，在纪伯伦的身上，我竟会看到其他人的影子。“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悲哀里心碎。”志摩先生站在这里，而心却随着风飘去。而纪伯伦在《泪与笑》的扉页上道出，哈斯凯尔是其人生风暴的第一阵风，谨以此书献给那高贵的灵魂——她像清风，与风暴同行。于是，你乘着这一缕清风，开始了柏拉图式的精神流浪之旅。

自然创造我们的时候，我们个个都是流浪汉，是俗世把我们弄成了体面讲究的规矩人。曹文轩说，流浪是人类史前的一种深刻记忆、一种固有本能、一种培养已久的欲望。流浪是一种文化现象，不会随时代的发展而湮灭。流浪是赋予人类姓名之时就已记载的命运。有条件的选择肉体流浪，一如游山玩水之人，在繁华地乐享人生，于清净地看天听鸟；二如求知远行者，一来提升思想境界，二来增长阅历与见识。不少人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出国追梦，大都是为了此目的。剩下来的这些人，且不说条件，至少是受到了某种羁绊，于是选择精神流浪。无疑，你属于第二种。你未将心灵安于窗内，而把思想放在窗外。你也不像济慈那样长眠之时声名写在水上，你要将声名用火写在天空。《贪心的紫罗兰》中的那株紫罗兰定是你的写照，当暴风雨把你从土里拔起，狂风扫去花瓣，你像被射中的战士一样倒在地上，可脸上却带着笑容。你没有蜷缩，而是让灵魂无限地伸展。就算在死人城里，你也依然无所畏惧地起舞；就算在废墟中，你也照样用泪来欢唱。

一百年后，那块大地的子嗣们怎样了？他们是热情洋溢的自由主义者、改良主义者，有的还以改革家自居，在报刊和讲坛上发表些所谓壮烈不已的崇论宏议，说什么“我们已摆脱了残暴的宿敌”——难道他们不知残暴的宿敌仍然像病毒一样潜伏在自己体内？在真正的凶恶猛虎面前，他们又立马变身为唯命是从的守旧者。要是你活在这动乱不断的故乡，看到现实与你的追求背道而驰，这会怎样刺痛你的心？可是再一想，难道你在世的时候就没有冲突？纪伯伦，你无疑是个谎言的精通者，要不怎么会有“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瑰丽”的说法？人类本身在自然面前就渺小得可怜，还要荒唐地把自己肢解得七零八碎，于是屠戮应运而生。面对漫无止境的生杀予夺、狭隘的民族情感，你带着清醒和良知大喊：“你是人，我爱你，我的兄弟！”好！因为是人，因为同为人，所以毫无条件地爱。在你心里，黎巴嫩是生命奥秘的禀赋，是朴素袒露的真理，临池揽照望见的仅是宁静与舒展的面孔，不是惴惴不安的名门望族，不是缺乏理性盲目跟风的国民，更不是冲动到会激发出原始野性、丧失判断能力的所谓热血青年。

冰心曾将纪伯伦和泰戈尔放在一起评价：“泰戈尔是贵族出身，家境优越，自幼受过良好教育。他的作品感情充沛，语调明快，用词华美。格调也更天真，更欢畅，更富神秘色彩。而纪伯伦是贫民出身，他的作品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讲为人处世的哲理，于平静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凉。”泰戈尔说，他带着一根小小的芦笛，翻越了无数的山谷，他已经从笛管里吹出永恒而常新的悦耳音调。纪伯伦却道，在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根芦笛，从你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音乐。突然就明白了你俩的不同，前者崇尚永恒的自然主义，后者则追求超然物外的高尚。心要有多透彻，才能把这一切看得如此清晰；心要有多宽大，才能将一切都毫无排斥地收纳其中。我们总是滔滔不绝，内心深处却寂静无声。于是，我不得不惊叹于你孤独式的浪漫和充满激情的思想。

尼采自大傲慢，与风暴搏击盘旋而上，离太阳太近然后灼伤了自己，以致陨灭。同样是用血泪书写文字，你，不像冷漠狰狞的闪电，倒更似一杯温热的茗茶。尽管被孤独和寂寥所包围，从你心底透射出的生命强大的感染力还是无法被掩盖。你温文尔雅，但这温文尔雅背后还有两个字——疯狂。你发泄，你怒吼，疯狂时这股力量冲天而起。人们快看不见光明了，是他们都失明了，还是这个世界的光消失了？渐渐远行的背影听到呼唤，倏地就变成了一团自焚的火焰，这一燃，就点亮了整整一个世纪。谁会想到似浓香醇厚的茗茶的纪伯伦居然能以其特有的狂热，集宏大力量于一身，重建了这片几近沦为废墟的土地，拯救了一颗颗伤痕累累的心？

这一页传奇，终究无法再续。你的躯体和灵魂，被安放在黎巴嫩的雪松旁。其附近必定绽满了紫罗兰，如你高贵的精神，傲然挺立于人世。

“我和你一样活着。当你闭上眼睛，审视你的内心，我就站在你身边。”

终于明白，有些人生存的意义，在于存在之外。

佳作点评

“有些人生存的意义，在于存在之外。”作者纵横古今，穿越山水，将纪伯伦的作品铺于纸上，现于笔端，也用其灵魂的厚度和深度深深打动了读者。“国家不幸诗家幸”，在几近沦为废墟的土地上，纪伯伦才有了发自心灵的歌唱。作者以精致的文笔、深刻的思考、第二人称亲切的表达方式，带我们重温了历史，也展望了未来。

（刘宝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