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靠太阳(中篇小说)

2016-05-14 10:26廖静仁
创作与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喇叭儿子

母亲走了,走得突然,走得蹊跷而且壮烈。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可没想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挂了老婆的电话后他没敢做片刻停留,翻身下床就去学务处请了假,又一次临时乘飞机匆匆忙忙往回赶,他是去为母亲大人料理后事。

此次来三亚原本是封闭式脱产学习,可才到还不满一个月他就在这条航线上往返了两次。第一次是母亲生病,他开始以为只是旧病复发:高血压,偏头痛。是妻子怕婆婆万一出事,担不起责任才催他回去的,但一做检查,居然是什么脑血栓,还有就是老年精神抑郁症等。也就是那一次,到长沙只有个多月的母亲又死活要回老家,临走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娘反正迟早都要走的,我走后你们就可以安心去忙工作了”。他和妻子当时谁也没去细想这句话里的真正含义。

他是春夏之交去三亚的。那是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他又刚好靠机窗坐着,放眼望去,但见阳光如水般泼向大地,是那么慷慨,那么无私。他不觉心头一怔,便喃喃自语道,朵朵葵花竞相开,万物生长靠太阳。这是母亲日前来长沙送给孙子,也就是他儿子程远程的兜肚上刺绣的一句话。当然还有一大片的葵花。但是母亲为什么偏偏就没有在开阔的天头绣上一轮红日呢?以至于那一张张原本热烈向上的金色花盘,竟然显得有些萎靡而且迷茫。这不应该是母亲的疏忽,或许是娘有意给儿孙们留下的某种悬念!他此时在心里说,看来母亲并没有落伍,她也是与时俱进的,这一句“万物生长靠太阳”本来是一首老歌《大海航行靠舵手》里的一句唱词,前一句就是这首歌的标题,是比兴手法的点睛之笔,却被娘解构成“朵朵葵花竞相开”了。娘也是怕有人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哪来什么舵手”?

有些东西却总是难忘。他始终还记得自己年幼时母亲对他说过的一段话:葵花的生命是激情的,是奔放的;而如同葵花的人生,也应该是浪漫而积极的,向上的,即使是遭遇凄风苦雨,也不会迷失生活的方向,因为太阳迟早会出现。母亲在说这番意味深长的话时,虽然似有着几许茫然,却照例充满着无限神往。

但曾几何时,自己却把母亲努力营造的“万物生长靠太阳”这一意象给忘了。

他那次搭乘的是一驾小飞机,一边只有三个座位,中间一个走道,稍有震动他的心理就会陡然生出一种失衡的恐惧。以致于他再往深处想时便不免自问:是不是因为自己也如当下社会上的许多人一样,感觉到头顶上没有了太阳,心中就没有了前行的方向?而情绪一旦受到影响,又何谈公事?那简直就是无所事事。

这便是既为人夫,又为人父,还为人子的三十而立的程保丘当时的一段心路历程。说到底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他一直最感到头痛的事,还是在和妻子、母亲以及和岳丈家之间的三角关系上,总难得寻找到一个平衡点。心里头哪还有什么“朵朵葵花竞相开,万物成长靠太阳”的葵花人生呢?所以当那天从乡下来的母亲把给孙子刺绣的红兜肚交到他手里时,不但没有得到儿子和儿媳的热烈反应,连感谢的话也没有一句,就要保姆直接把土特产等往楼上房间一放了事。

母亲当时一定是很失望的,心里没准就憋着气,只是没有机会发泄罢了。

他进省城已有十年,在这里上大学,在这里结婚成家,也从一个小小的科员到了如今的市教育局人事处处长,怎么说也算得是半个长沙人了,但他对这座省会城市却怎么也亲近不起来。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这连他自己也觉得很难理解。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他在偶尔陪同省、市领导去学校或视察或督导时见得最多的一条标语,而且总是见一次心动一次。我不就是一棵从乡下的山野间被移植进城的树么?树木不易,树人更难。想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壤中做到既不认生,又能扎下根须,长出新枝,抽出嫩芽,也成为这城市里的一道风景,尤其难。他那时脑海中想得最多的就是做一棵城里的树,根须紧抓着这一片陌生的土地。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不知道满足、不懂得感恩的人。只是心里头总觉得纠结。

怎么说呢?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一忽儿左边轻了,一忽儿右边重了,无论怎么走,也觉得没有办法去平衡自己,更不要说去平衡一个家庭了。其实家里也就三个人,他和老婆,还有从乡下接来的娘。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前者有忧不上眉梢,后者有事写在脸上。那么他呢?按理说他是个幸运儿,刚至而立之年就当上了市教育局人事处长,这多不易呀。老婆邹幸福是他湖师大的同学,在校时成绩虽然也就是一般般,调子却高得嚇人,就差没有同学叫她母老虎了,以至于后来为人妻为人母了,在家里也仍然还有着虎威。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她是全省著名企业家邹大老板的千金小姐、掌上明珠呢?

攀高枝就得拿出攀高枝的韧劲来,该受的委屈还是得受的。他为此也确实做出过不少努力和牺牲。他曾听到自己单位上一些从农村调进城里的年轻同事信誓旦旦般自嘲着说过,为了儿孙做个城里人,准备自己做牛做马当畜牲。这话虽然难听,却又不无道理。工资这么低,房价那么高,要想在城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住房总得有一套吧?这么说我程保丘还算是个幸运儿。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幸与不幸是一对孪生姊妹。这当然是程保丘后来才悟出的人生道理。他幸运的是自己有个好岳父。他岳父是当年下放在大通湖农场的老知青,而且他们那一批知青回城又正赶上了恢复高考的好时光,如今从省领导位置上退下来的有好几个就是他岳父大人当年的老战友。也难怪他老人家当初不过是白手起家,却发展得那么快、那么稳健。程保丘也跟着沾了岳父大人不少光,不花分文就住进了岳麓山下的独栋别墅。而不幸也恰恰是因为他有这么个在商场叱咤风云的岳父。人说十年磨一剑,而程保丘却并没有能够做到扬眉剑出鞘,更不要说什么十年不鸣,一鸣惊人了。他就像一根夹在石壁缝隙间的竹根,只能屈辱地生长。前年家父因病去世,娘一个孤寡老人独守门庭,他任处长后,一切都看似已经尘埃落定,就是在前些天的春尾上吧,他硬是两边说尽好话才把自己的亲娘老子接来了长沙。

娘是个明白人,她看得懂的,你在家里又不能自己做主,该不会难为你吧?

哪能呢,我好歹也是个市教育局人事处长,这点儿话语权还是有的。程保丘这话也只是鼓足了勇气说给娘听的,其实他处不处长跟家事还真没有多大关系。

娘努力不想影响儿子的工作,说,好呢,娘信你的,你就安心忙正事去吧!

程保丘官虽不大,人却很忙,把娘接到长沙后,他自己又要到在三亚主办的一个全国性教育系统人力资源培训班学习半年。他本来也想推掉,让副处长代去参加,可老婆却说这样的培训是可以进入挡案的,对今后提拔也算是个硬件,你还不去,蠢不蠢呐你?想想也是,但他却是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登上飞机的。

一朵乌云从机翼旁划过,飞机一颠,他的思绪又飘忽起来,一桩桩往事也便浮现在眼前了,就拿当年正式结婚时为了在哪里办喜酒的事来说吧,按常理是要在男方的家里去摆喜宴的,保丘是程家的独生子,在井湾里却算得是有来路有渊源的人家,他父母亲打肿脸充胖子,忙前忙后把猪呀羊呀的卖主都定好了,还租了一条渔船在资江河里提前捕鱼,说亲家是省会城市的长沙人,难得尝到一回无污染的清水鱼,尤其是把要陪女方高宾的长辈和贵客也排过了,什么舅舅、舅妈、叔叔、婶婶,还有村上的支书和村主任等。父亲还在电话里自豪地说,和你娘商量过了,对联由她亲自写,堂屋门口的匾额上就写“向阳门第,鸾凤和鸣”,你娘这大半辈子对太阳念念不忘,就依她吧。可岳父大人却轻描淡写说了句“乡下我们就不去了,我先在喜来登把双方的客人都请了,到时你再带幸儿一起去井湾里见见公婆就是嘛”。岳父却并没有说把亲家也接过来,这应该不算是疏忽,而是根本就没做这个打算,他所说的两方的客人,实际上又几乎全都是女方的亲戚和朋友,男方最多也就只有分配在省城的几个同学,还有就是本单位的一些同事。

程保丘当时也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终于止住了。倒是岳父却似乎看出了端倪,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你给我提供一个名单吧!这当然不是同他商量,只是在布置任务。程保丘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得,尴尬之余便装着从口袋里掏烟,他其实并不抽烟。邹幸福在旁忙接话说,这事呀,我与程木头早就商量过了,一切服从你大庆同志的调度。女儿从小就喜欢直呼老爸的大名。

有钱人就是任性,说办就办,请柬和场地全由岳父公司公关部早就做好了安排,被商量好的新郎挽着身怀有孕的新娘,上了一辆札有999朵红玫瑰的加长林肯,由青一色的宾利轿车尾随着直接驰向了喜来登。这是长沙目前最豪华的超五星级酒店,婚宴包下了十八楼整个大厅,预订八十桌,备了十桌,结果还是爆棚,最后又加了八桌……那个排场和热闹啊!这是新郎倌程保丘怎么也没想到的。

那一天他似乎醉得一塌糊涂了。边敬酒边附在新娘耳边说醉话,他大着舌头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邹幸福,亲爱的,你今天这是在跟谁结婚哪?怎么没见到新郎倌和他家的老泰山呢?新娘子那个气得——本来有生孕就厌酒厌油腻,邹幸福哇的一声,硬是把新郎倌吐了一身污秽。在众目睽睽之下,岳父岳母也只能强装笑脸,说如今的年轻人哪,就是那个!程保丘却干脆以醉卖醉趁机开溜了,回到岳麓山下的独栋别墅,想起自己父母在老家准备好的一切,不禁暗自落泪……这原本就是个靠势力说话的世道,人穷志短,能怪谁呢?程保丘在心里直吐苦水。

但是,令程保丘更想不到的还是初为人父时,老婆预产期一到就被岳母娘请的高级月嫂陪着进了省妇幼待产,他却一早一晚还得去产房给准妈妈请安、问好,这当然算不了什么,也是他应该去做的,真正使程保丘难堪的事还在等着他呢。

小孩生下来了,是个白胖男娃,母子平安是程家的福报啊!程保丘一兴奋拿起手机正准备给在井湾里候消息的父母大人禀报喜讯,岳母娘就抱着胖嘟嘟的婴儿出了产房,大家快看看,快看看,我们家邹全长得多有福气呀,蛮像他爷爷呢!

程保丘听了头一懵,手中的“苹果”啪的摔在地上,里面是母亲喂喂的声音。岳家连刚出生的婴儿名字都给取好了,居然还改程姓邹了!程保丘一回头,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竟连自己儿子也没瞧一眼,怒气冲冲推门就进了产房。

他完全是以一种忍无可忍的口气冲着老婆喊,你邹家也太仗势欺人了吧?

邹幸福自己也蒙在鼓里,从生死线上熬过来的她一脸嘎白,莫名其妙地问,是谁欺负你呀?给你生了个带把的也不谢我!说着眼眶里便盈满了委屈的泪水。

程保丘又气又心痛,真是满腔苦水无处吐啊!便又强装笑颜俯身吻了一下老婆,嘀咕说,邹全邹全,我为了应付你们这个贵族家庭一天到晚周旋得还不够吧?

这下老婆听懂了,程木头是为她老子给新生儿取了个姓邹的名字在生气,便说,他取他的,你取你的,犯得着气成这样啊?她确实听爸妈说起过这事,两位老人想抱孙子想疯了,嫂子却一直怀不上,只是当时她并没有太在意他们的言谈。

程保丘火气仍然未消,大声说,我儿子叫——程远程,你也只能叫他程远程。

此事毕竟关系到他程家的主权。他猛然想起自己与父亲为儿子取名时的言谈,若是个男儿就叫程远程。这话还犹在耳际,怎么平白无故就成了邹全呢?这不是要把我程家往后的子孙都改姓了!他顿时觉得像是一脚踩空,佛仿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倾钭。这可不行,哪怕真与老婆闹翻我这条竹根也得咬住青山不放松!

就是为了这事,程保丘还真的硬气了一回,非逼着满月后回娘家的邹幸福当着她爸爸妈妈的面左一声“程远程”,右一声“程远程”的叫儿子。岳父岳母的心中虽有不快,却也不好意思当着女婿的面与自己的宝贝女儿红脸和发生争执。

后来终于是以折中的方式解决问题的,那就是在邹家叫邹全,在程家叫程远程。即便是现在的这种半主权结果也确实是老婆大人给努力争取过来的。这下你该满意了吧?还不好好谢我!邹幸福把苹果脸仰了起来,期待着男人的亲吻,还撒着娇硬要他把她抱进了三楼的卧室。小别胜新婚,那晚上两人那个亲热呀……

程保丘怎么说也是个有涵养的人,但由于角色转换和为了平衡两家的关系他硬是用破了十载苦心。尤其是这次提出要把娘接过来住,想让妻子心悦诚服地待婆婆,他更是枕边教妻,说得上是软硬兼施。他说,我们家远程也要长大的,也得结婚生孩子的,俗话说檐前水不乱滴,那时候你若当了婆婆……男人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也真是别出心裁,用心良苦啊!好在邹幸福也终于答应了自己会慢慢改。但他还是一天一个电话,有时候是两个,一个是打给家里座机,娘死活都不肯用手机,说那洋玩艺她用不惯,其实儿子知道娘这是为他省钱。电话接通后,也总是娘一个劲地问儿子在三亚习不习惯,儿子就傻笑着说,妈,我又不是才离开过家的。娘一想也就乐了,说,也是呵,你20岁那年就到省城读大学了。只要听到娘的粗嗓门一张口,儿子的心就放下了。但没想到出去还不到半个月,有一天老婆却在电话中说,你娘她病了,最好还是你自己回来带她去医院看看吧。

那一天正好会议小休,一帮来自内地的学员三五成群相邀着来到了亚龙湾海滨去踏浪。天蓝蓝,海蓝蓝,雪浪花儿开,开在我心间……学员们欢呼雀跃,歌声悦耳。程保丘是在资水边长大的,从小就对水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巨浪雪球般滚来,一颗压抑已久的心就如同被猫爪抓一样痒得难受,正欲将上衣剥下甩给同伴独自去冲浪时,衣袋里的手机便嗞嗞振个不停,掏出手机一听,是妻子邹幸福的声音,亲爱的,你快回来一趟……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妻子又想要那个了,因为妻子曾私下里跟他开玩笑说,你晓得我为什么叫幸福吗?就是性福嘛!他便轻声回道,我这才出门几天呐?你未必就……话只说了一半妻子急了,说,你娘她病了……他听了心里一怔,挂了电话就离群向会议请过假,于是就匆匆赶回长沙和妻子把娘送到湘雅附一,既是磁共振又是脑电图,娘最后确诊为脑血栓和老年精神抑郁症。医生还反复待交待病人不宜过分情绪化。

儿子一脸茫然,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娘艾喇叭怎么会得精神抑郁症?

老婆更是没好气地嚷嚷,她抑郁症?我还被她那高音喇叭吵得神经分裂呢!

夫妻俩在诊室外的话却被耳尖的母亲听到了,当时医生正在给她测量血压,眼看160的血压就飚升到200了。医生忙安慰她,说,别激动,大嫂你别激动!

娘一开口果然又是高八度,她说,我能不激动吗?我崽他堂客在嫌弃我高音喇叭哩!她这其实是有意让外面人听见的,说,不如干脆早点把我送回去嘛!

老婆的声音也跟着高起来,说,那确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土壤,你以为这就是行孝啊?并且句句辛辣到位,她还补充说,不就是每月多汇点钱给她嘛!

可娘又是何等人物?有儿子在,她这是有意想要把该说的话说开,压一压儿媳妇,免得儿一辈子也成不了这个家里太阳。我冒看见过钱呐?手不残,脚冒跛,我还养不活自己呀?竟然哭哭啼啼地数落起苦丑来,你以为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呵我?当初我就反对教你不要攀高枝,如今倒好,讨了个婆娘丢了老娘。你真是个冇得出息的东西!当不得家,做不得主,丢了我们程家八辈子丑哎!砍脑壳死的程奉中,你一走了事就不管我了……爹和娘磕磕碰碰了半辈子,直到晚年才渐趋和谐,可是呢爹又走了……程奉中是保丘他爹,一听便知娘其实是很依赖父亲的。

娘后来心一横,医生也懒得再看了,气匆匆奔出诊室,你一来我一去的,两个女人居然在医院里就大吵起来。程保丘里外不是人,两头都受气,成了个石磨的磨芯。他当然不愿意眼睁睁看到母亲受委屈,但这事又不能完全怪老婆。于是就只能是在娘这边当崽,在老婆那边装孙子,然而,没想到这一手也照样不管用。

娘看到儿子这副窝囊相,更加就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装什么崽呀?你本来就是老娘我身上掉下的血肉!然后又冲着儿媳妇大放了一通厥词,硬是指桑骂槐把从没有受过此等委屈的邹幸福也骂得飚下了眼泪,但这还不算完,在村上当过若干年基层干部的艾喇叭最后又使出了杀手锏,气冲冲佯装着呼天喊地般夺路而走……专家门诊是在二楼,娘又是个多年来患有高血压的病人,一旦有什么闪失那就麻烦了。此时的程保丘居然想也没有多想,甩下妻子便狂奔着跟了出去。他本来是要去拦住母亲,不想却在情急中自己一脚踩空,人一失衡,便啊的一声哒哒哒滚下了二楼到一楼的水泥过道……也多亏摔了这一跤啊!后来程保丘还在心里暗自称幸。这一前一后的两个女人,顿时就都傻了眼,慌慌张张地向着程保丘这个中心赶了过来,争抢着又是揉又是摸的。还是邹幸福清白,又赶紧到楼下的窗口去挂了急诊号,说是非得要男人也去照个片子,生怕哪里会摔出什么暗伤来。

但她邹幸福哪里知道,男人的真正伤痛,不是在皮肉,而是在内心呢?

艾喇叭也破涕为笑了,说,你呀你呀,就是个蠢宝崽!娘不就是想试试看你到底更在乎谁嘛!居然也是那一道娘和妻子同时落水你先救哪个的白痴测试题。

程保丘哭笑不得,摇着头在心里说,真是太没本事了,连个家事也摆不平呐!

娘也确实憋了一肚子气,她在自己的家里时一张喇叭嘴何曾停过?不是唤鸡崽就是骂小狗,有时甚至还可以仰起脸来一往情深地唱几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老歌,现在倒好,儿子嘴上说是接娘到城里来享清福,几天后他自己却一飞机去了三亚,留下她艾喇叭和邹幸福在家里,一早一晚大眼瞪小眼。儿子程保丘不在家的这十多天里,她本来也想出去到近旁的大学城走走,或者到毛主席少年时代就常去过的爱晚亭看看,自己还没开口呢,儿媳就立马以关心婆婆的名义说,妈,现在外面的社会治安一团糟,万一出去迷失了路……

爱晚亭其实就在儿子家别墅左侧的山湾,相隔也就里把路吧,天气好的时候,她站在屋档头还能望得见绿树掩映中的琉璃檐角,还能听到游人的谈笑声呢。哼,还说怕我会迷路?几十年前我去首都北京天安门都没迷过路。婆婆艾喇叭这话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她还一直记得男人程奉中生前曾不止一次的委婉提示——那样的旧事你以后就别再重提了,罢课闹革命不见得真的很光彩。想来想去也只能怪自己生得贱,儿媳本来是请了个保姆帮着做饭打扫卫生尤其是护院的,可自己刚进门就要儿子把保姆给辞了。她当时确实是怀了成见的,恨保姆不懂人情味把她给孙子的礼物一并收进了杂屋。如今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成天守着一台宽屏幕电视看。用儿媳向保丘告状的话说,你娘啊陪着韩国人吵吵闹闹还替剧中人担忧,帮着人家或打哈哈或落眼泪,简直就像个疯老婆子,这不病才怪呢。儿子确实心细,隔天就来电话问候她,他越是这样做,当娘的反而越是觉得心里不安,只得把什么事都憋着,还得在电话里装糊涂打马虎眼。

从医院回家后一顿晚餐是在冷战中咽下去的,天没全黑三个人便各自回了房间。率先上楼的是母亲艾喇叭。她照例把饭桌上的摊子收拾干净,便一声不吭往卧室里走。孙子才满月就被外婆家“抢”过去带了,理由是幸儿反正没奶喝,你们想崽崽时正好可以顺便过来看看我们嘛。这是哪跟哪呀,荒唐!偌大的一个家既无小孩又无鸡犬,这不是唱空城计吗?母亲居然用了句很时尚的流行语说,真是弱国无外交啊!哪怕是具体到一个家庭,到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这不就是因为现代人心中没有信念才如此势力么?万物生长靠太阳,这话说得多好。她越想越觉得心里烦躁,肯定是血压又升高了,赶紧从床头柜的小瓶里拿出一粒药丸,水也没喝,一仰脖子就干吞了进去。这是她进城那天儿子给准备好的。儿子说,妈你睡二楼吧,还省得多爬十多个楼梯。儿子事事处处生怕委屈了娘,但儿媳妇就不好说了,虽然也谈不上是有意为难婆婆,可两个人在一起却总是感觉得特别不自在。一个是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从小到大任性骄横,而另一个是在自己家里粗声粗气惯了,甚至在井湾里还是个出了名的高音喇叭。但是当娘的自从被儿子接进了省城,尤其是踏进了这一座富丽堂皇的独栋别墅后,她就硬是亮不起高音来。

相打手重,相骂口粗,艾喇叭想起自己今天在医院时还真是豁出去了,竟然冲着儿子指桑骂槐地说,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的狗窝。这由别人家置办的别墅简直就像一口活棺材。她硬是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都哐了出来,一吐为快。想到这里,艾喇叭脸上便露出了小小的得意:哼!看来我是终于可以回井湾里去了。

一想到回井湾里,艾喇叭似乎又看到祖坟地山坳上的那一片热烈的葵花了。那地方早先是一片荒山,长满了青一色的山芦苇,当地人叫它芭茅草。春夏还好,漫山坳绿如烟海,但刚一入秋,根根茅草顶着一头白雪般的芦花,像是给坟山坳上披了一件孝服,令艾喇叭越看越觉得心闷,整日里戴孝,巴不得天天都死人呐!她骂骂咧咧就去了山坳,硬是挖烂了几把锄头,把它整成了一块肥黑的土地,种上了葵花……嘿,没想到还真是换了气象,山坳上金黄一片,明明亮亮煞是热闹。

程保丘的心里却始终纠结着。什么叫伸脚踢了老娘,弯腿压了婆娘?这话真是形象啊!他本来是有着每晚看本市新闻联播习惯的,见妻子拉长着脸上了三楼,刚打开电视机却又关了,也想跟着妻子一同进房去,但刚伸手准备推门,妻子就闪身到了门口,说,今晚不行!你懂的……声音冷冷的,脸上也像罩了一层冰霜。这要是换了平日也算不了什么,富家小姐有富家小姐的优越感,自从两人结了婚后,凡女人“例假”就必须让男人睡在隔壁房间。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说句不怕出丑的话,任性的邹幸福说,我怕忍不住嘛……但为了夫妻方便说话,当初搞装修时还特意嘱工匠在两人一墙之隔的床头留了个碗口粗的洞。这样的馊主意当然是老婆出的,也只有她想得出来。但程保丘今天被婉拒门外,心里却特不是滋味。

他本也想厚着脸皮问一声,怎么,你‘大姨妈来了?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谁见过脚踩钢丝手里端着一根平衡棍的人还会有心思开这类玩笑么?屋后突然传来几声野猫叫春的声音,迫切中似有着几许幽怨。看来只要是生命,就会在不同的诉求中有可能遭遇到窘迫与尴尬,那么失衡与纠结也就在所难兔。程保丘想。

那一夜,三个人其实谁都没有睡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谁都没有睡得安稳。

此时的程保丘分明是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却仿佛是站立在波峰浪谷中的两叶小舢板上,他的双脚打开着,一只脚踩在娘这边,另一只脚踏在老婆那边,但无论自己是怎样地努力,却始终被一种失衡感紧紧地压迫着。他不禁叹道,两边都不是个人呐我!怎么会搞成了这个鬼样子呢?他不禁又在心里重复着孩提时常听爷爷说过的一句乡间俚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想,这莫非还真是因为当初没有听信母亲的劝阻,找了个富家千金小姐做老婆所招来的报应?

当初母亲一听到儿子说已经谈了女朋友,就尤为警觉地问了对方是什么背景,而当她得知女方是省城一个大老板的千金小姐时,娘不但没有感到高兴,相反还打了个牛头不对马面的比喻来教训儿子。娘说,你也不看清白自己是只什么鸟就随便去乱攀人家的高枝——皎皎者易污,尧尧者易折——你呀你会跌得很惨的你晓得吗你?儿子知道娘是从阶级斗争的岁月里走过来的人,而且还在那一场运动中罢课闹革命去过北京,在娘的脑海里时常绷紧着一根敏感的弦也就见怪不怪了。儿子说,不会有如此严重吧?弄得真像是无产阶与资产阶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似的。他显然是对娘的过份敏感不敢苟同,于是便干脆摊牌说,妈,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你总不能让我背一个负心汉的名声吧?那时候娘的声音比如今要宏亮得多,尽管怎么说也是一桩“先斩后奏”的家庭丑事,她也硬是有意把声音压到了低八度问儿子的,说,怎么,你们总不会连信也不把一个就要让我糊里糊涂地当奶奶吧?此言一出,程保丘被问得连连摆手,意思是说,轻点,声音轻点。可娘就是个高音喇叭,开口又追问道,你俩到底是谁先提出要那个嘛?程保丘就装成是没听懂似的,这种事做儿子的怎么好跟娘启齿呢?忙绕开话题说,妈,刚交过毕业论文我就赶回来看你,你的宝贝儿子我肠子都饿得打了结哎!儿子最后又只好打悲情牌搪塞了几句,这是已经大男人了的程保丘在娘面前惯使的小伎俩,他知道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用上如此一招后,才总算是先把关给过了。

当时爹正好从祖坟地里回来,这是他近年来养成的习惯,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坟地跑,还说是去陪着他的父亲掏一阵心里话;但谁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又或许,父亲也爱上那一片金色的向日葵了,在感受万物生长靠太阳的热烈也未可知。母亲艾喇叭从来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她才懒得管那么细呢。但娘儿俩刚才说的话爹倒是听得真切,见保丘他娘终于停止了追问,就忙插嘴说,程家有后,好事啊!我也好向祖人交差了。在他看来儿子这一学期就要毕业了,还听说工作单位都已经由女方的父亲联系好了。那就两桩麦子一起收——既当公公又作爷爷吧。

程保丘听了,心里一紧,他还真没敢抬头,怕碰到渐趋老境的父亲的目光。

但娘是个直肠子性格,说,这你就真会盘算呐!还两桩麦子一起收——真是丢了你程老郎中先生家的丑哎你!娘一通连珠炮放过后,爹也就没有再吱声了。

顿了一顿,娘又猛然抬头,感叹着说:今后你要想成为程家的太阳就难啰!

这是娘口中的特殊语境,儿子当然是懂得的,爹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突然想起这些水落三丘的往事来,程保丘心里还真是五味杂陈。但他接着又想,凡世间事物都有着其两面性,这得一分为二来看待问题,有所失必有所得嘛,在外人眼中看来,他程处长不知有多风光呢!还有如今明摆在人家眼前的这一切,无论别墅、小车及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市教育局人事处长等职位,能说真与岳父没有关系吗?又敢说自己真的愿意放弃吗?所谓为了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那也得看是抛什么,就拿这个人事处长的位置来说吧,当初有好多双眼睛盯着啊?但还不是比到最后比关系和比势力!岳父大人亲自一出马就把局里的正副局长和市里有关领导请到了华天大酒店,甚至把当年下放大通湖与他睡上下铺的省领导老肖也请来作陪了,一落坐除了大家称呼老肖为老板外,其余人全都一律叫哥们。几杯茅台下肚,市教育局长便心领神会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其他几位副手也不好再含糊……一想到这些,程保丘心里似乎便有了暗暗的得意。他还想,韩信也受过胯下之辱呢?以退为进不也是进么?而且是为了更好的进!他翻过身昂起头来,把半边脸嵌进了床头的那个通话圆孔。那一夜外面的月亮很圆,房间里铺满着静静的月辉,他似乎感觉到老婆大人也并没有入睡,于是就努力地把眼睛睁大想看她的脸,却怎么也看不到,又有些不好意思主动搭讪说什么,便只好重新躺下了,但脑子里却仍然是乱糟糟的。

他不禁又想起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来。这些旧事大多是从前年去世的父亲口中听来的,现在想起竟也肃然。原来他程保丘这名字是有着来历的,往大里说其实还负有着某种特殊的文化使命,是他的爷爷亲自给取的。当着早就是村妇女主任的儿媳妇艾喇叭的面,爷爷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就叫程保丘吧。而后来他又慎重其事地把儿子叫到了一边,说,何谓保丘?保孔丘是也!中国文化延续下来几千年,儒释道你方唱罢我登场,到最后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孔孟之道管用。别以为有人想把孔夫子说得狗屎不如,但我相信世道自会有河清海晏的那一天。那一次,父亲一脸庄严地回忆着说,这话你爷爷当然只能是说给我一个人听。还包括了他当初给我取名奉中——奉中奉中,信奉中庸。父亲沉缓地说。

这未兔也太小题大作了吧?程保丘想去找爷爷求证,可老人却已作古多年。

但就是有着如此非同寻常意义的话,也是父亲在离世的先一年清明节才告诉儿子的。父亲是一个很守正的人,他慎重其事地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做人还是要懂得顺势而为、因势利导才行,如果只晓得一味地坚持己见,就会碰得头碰血流,搞不好还会一事无成。儿子的心里也憋着许多话,他先是抬头望了一眼母亲的葵花地,正在孕苞的葵花苗长势良好。一句“万物生长靠太阳”也是文化传承的话到他嘴边又还是打住了。那一天父子俩去给爷爷上坟,天下着毛毛细雨,两代人就跪在耸立着“故显考程公盛明老大人之墓”的墓碑前,父亲用低缓的声音说了以上的话。做儿子的当然也由此想了很多很多,父亲在人生最好的年龄里当过两届村长,为村里办过好几件大事,如井湾里家家户户通照明,从资江北岸的崩洪滩垴上架设电排引水上山和修渠道等,那可全都是大工程。没有外力的支持是根本就不可能办成的,与上级党委和政府部门的领导疏通关系,有时甚至是厚着脸皮去四处化缘,光是靠爷爷所说的“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他能把这么几件大事办得如此漂亮吗?但儿子却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讶和表明任何态度。父子俩后来都站了起来并转过身去,看了一会儿从雪峰山那边汤汤而来又汤汤远去的资水,儿子却沉吟道,水向东流是它的目的,而有时却并不是它的方向,至于在途中经历多少险滩和拐了多少弯子,这或许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最终会汇入大海。在性格的中庸与求变这一点上,儿子与父亲都有着一脉相承之处,或许比他的父亲更懂得变通。何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胜旧人”?我们程家就是个鲜明的例子。这当然也是被时势逼出来的。程保丘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跟儿子程远程一起成长。为什么这样说呢?显然是因为儿子的事与岳父家时有冷战而磨练成了他能进能退的性格。父亲却没有再言语。他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用他自己的话说家里有一个高音喇叭足矣,再说真正的道理也并不是用高声讲出来的。父亲对母亲的爱和宽容是在心里,尤其对她能生出程保丘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来甚感欣慰。也许他老人家这两年总是去祖坟地,除了在向爷爷倾诉程家的兴衰荣辱事宜,还有就是在独自默默地欣赏着母亲一手种植的葵花吧。

程保丘的母亲艾喇叭却是个性格偏执的人,20岁前从不多说半句话,以至于村里人都暗地里称她为艾哑巴。可20岁那年,也就是在工农兵学校她懵懵懂懂地跟着同学们搞大串连去了一趟首都北京,见过在天安门城楼上的伟大领袖和革命舵手后,回到学校居然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特别是后来又在不断串连的大风大浪中锻炼了两年多,毕业回乡她还毛遂自荐当上了共青团井湾里的团支书,成天握着一个铁皮喇叭,从上村到下村高呼着革命口号和背诵着最高指示,这样还嫌不够,她后来还硬是从自己家里掏钱给添置了一台干电池播放机和一个高音喇叭……这些像传说的东西,都是程保丘懂事后听村里人零零碎碎说过的,真真假假只有母亲自己知道。不过他母亲有一张喇叭嘴总是闲不下来,这并不是传说。

有人断言道,这是家道中落啊——程奉中居然找了这么个一张寡嘴的婆娘!

也有人肯定,说,人家可是被保送上过大学,还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呢!

姻缘天注定,保不齐她能给程家生个好儿子,以后的事这哪个搞得清呐?

嘴巴两块皮,说好的,说歹的,都有。但母亲在程保丘的心目中就只是母亲,儿不嫌母丑,狗不弃家贫。他倒是对那一场史无前列的革命运动也有过自己的思考,得出的结论是:伟人的初衷和出发点应该是好的,只是到后来人性失去了控制,灾难便离我们不远。但他立马又觉得自己的这点思考不过是蚍蜉撼树。还是娘几十年来百说不厌的那句“万物生长靠太阳”的话道理最朴实。唉,这才过去几年呢?怎么到我们这代就恍若隔世了啊!他这么想着时,竟晕晕乎乎有了睡意。也就是在似睡非睡间,他还不停地轻轻喊了几声妻子的名字,邹幸福,邹幸福……

夫妻俩怎么说也是心有灵犀的,轻轻的呼喊声居然被隔壁房间的邹幸福听见了,她虽然睹气没有应声,却还是犹豫着侧身昂头朝通话孔里猫了一眼,也就只猫了一眼,见丈夫那边又并没有什么动静了,才翻了个身把目光投向了月华如水的窗外。他已折腾一天也累了。她说。窗外是著名的岳麓山,山上不仅有一座千年古寺,还有一座同样已是千年的道观,辛亥革命的元勋黄兴和蔡锷等就葬于此地。尤其使她刻骨铭心的,还是他和她变成了虫子扭在一起的那个夜晚。近窗是一棵棵随风摇曳的玉兰树,一朵朵肥硕的玉兰花亮如灯盏。她的思绪也似陡然间被点亮,一桩桩青春荒唐往事,当然是指与程木头相识相处的往事便涌上了心头。

程木头就是她的丈夫程保丘。他俩是同学,但在大学里念书时,却很少有人叫他程保丘,而大多都只叫他的绰号程木头。她记得这绰号就是她的杰作。他们是同班又是同桌,但大概有近一个学期吧,她与他这位同桌居然没有说过一句话。谁会去甩起他呢?一个安化乡下佬,平时连屁都不会放一个的。她邹幸福虽然算不上湖师大最漂亮的校花,但她自信自己是一朵富贵牡丹,所以也就特别地矜持。

临近期末考试,同学们一个个都在发奋,尤其是身旁的这个程保丘更是上课下课都把头埋在书堆里。那一天老师只布置了几道代数题就挟着包走人了,待老师的背影刚一消逝,邹幸福冷不丁就爆出句话来,说,简直就是根程(剩)木头!

全班同学们顿时一片哗然,此后,程保丘就成为湖师大有名的程木头了。

当然啰,他的名声远播,还是得益于那一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公布,程保丘居然是全校同年级同系综合排名第一。在场的同学们顿时呼喊声雷动,程木头——请客!程木头——请客!就连排名几乎在最后的邹幸福也跟着起哄似的狂叫起来。那也是被逼无奈,当晚程木头还真的在校门口的夜宵店请几位安化籍的同学海喝了一顿啤酒。也就是花了个200来块钱吧,一大盆洞庭特产的小龙虾,一人五瓶青岛啤酒……邹幸福居然也鬼使神差般尾随着去了,就坐在靠窗的一个并不显眼的角落里。她只点了几叠凉莱,要了两瓶啤酒。但她之所以偷偷地跟了过去,却是连她自己也没有个明确动机——是来偷窥程木头醉酒后出洋相的么?是担心从未见下过馆子的他囊中羞涩结不了帐么?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邹幸福对程木头这个贫寒学霸居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店内已顾客寥寥,路上晃来荡去的大多是学校的学生,男男女女居然相拥而过。这个程保丘程木头也真是瞎打瞎撞活该与邹幸福成为冤家,一帮安化乡下佬就那么点酒量,不就是人平五支青啤么?一个个居然醉得稀里糊涂,在回到校区时程木头刚跨进宿舍,一摸屁股口袋,糟了!钱包给忘在酒桌上了。其实他钱包里也就只剩下了一张红票子,家里毕竟不太富裕,这是他咬紧牙龈才请一回客的。

程木头醉眼朦胧刚出学校的侧门,摇摇晃晃的竟一头撞上了同桌的邹幸福。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天邹幸福居然穿了件玫瑰红的连衣裙,身上还洒了几滴法国名牌香水。这气息对于同桌的程保丘而言,哪怕他真是根木头也并不觉得陌生。但程保丘大着个舌头居然像认不得这位同桌的高傲公主了,你……同学贵姓呐?邹幸福也有些醉意了,说,碰……你娘个鬼哟——我是你老娘,我姓邹!

你……你姓(性)邹(交)?安化人把“邹”念成“交”这是本地普通话。

邹幸福确实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形下听到程木头说出这句极具挑衅的鄙话,心里居然就咯噔了一下,更似有一股电流袭来,顿觉得全身麻酥酥的。因为她平时根本就懒得理会他这个乡下佬,所以在考试时也从来就没有猫过他的试卷一眼,却没想到这个木头居然还会如此出色!事后再一打听,才知他当初高考时成绩硬是超过了一本一大截,是可以直接填写清华或北大志愿的,只是因为家庭经济条件有限才保守填报了湖师大。(她当然不会知道,程同学最真实的想法是从师大毕业后至少可以谋个村小教师。)早知如此,本小姐随便猫上几眼他的试卷也不至于排名在全校倒数第三这般难堪。她越想越后侮,越想越来气,竟把考试失利的原因全归咎于程木头身上,而且还大有新帐老帐一并清算之架势。此时的邹幸福也就凭着酒兴一吐为快,说,你居然也想性交?那本小姐就成全你!

没想这一回酒气熏天的程保丘却毫不木头,竟也豪言说,去就……去哩!

这之前当然还有着一个小插曲,几个老乡同学竟然在酒桌上就怂恿过程木头,说你小子也就是个只晓得埋头啃书的蠢虫子,同桌有一朵富贵牡丹也不晓得你闻到过香味没有?四年一晃成往事,莫待花谢空摘枝呀?哪知程木头一杯啤酒刚一下肚,这头闷牛就把牛皮给吹破天了,便口出狂言说,这不易得,顺手摘来就是。他程木头在乡中学读初中时就曾暗恋过一个教音乐的女老师,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说出这话来其实也见怪不怪的,有人就说你还真是一条闭眼蛇呀!

那晚的月亮真圆,已过熄灯时间的校园里没有了白天的喧嚣,而抬眼向环抱着大学城的岳麓山望去,但见水一样的月色把林子里洗得如同白昼,再侧耳倾听,除了偶尔有几声夜鸟和虫子的啼鸣,整个世界都寂静一片。天时地利,这也许就更加助长了两个被酒精烧灼着的年轻人膨胀的色胆,他们中也不知到底是谁率先启步,居然就高一脚低一脚晃进了一片杂树茂密的林子。而刹那间,林子里便有了两条虫子厮咬在一起如扭紧的绳索,哼哼唧唧中,竟然似有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两人当真就糊里糊涂要死要活地在校园后的岳麓山上把那档子事给干了……

今宵酒醒何处?校园后,麓山枫正绿,晓风摇响晨露……

人呵,总是经不起或精神或物质的诱惑,两人那次乘着酒兴完事后,邹幸福就几乎是步步紧逼。当然平心而论,像她这样的任性女子看重的并不会是自己所谓的贞操,而恰恰是因为程保丘的木头性格和他那沉静内敛的个性气质。校园学子千千万,我独钟爱程木头。这是邹幸福那天拂晓酒醒后在程同学耳边悄悄说过的一句最动情的话。为了证明她掏出的是肺腑之言,后来她还在校外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人过起了准夫妻的生活。程木头当时也曾有过不敢高攀的犹豫,只是没想到那次在后山两人牛刀小试,邹幸福就碰巧怀上了,后来还不得不去做了人流。邹幸福尽管在家里任性骄纵,出了这档子事她还真不敢一人兜着,于是把男朋友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告诉了母亲。当然不久后她还慎重其事地把他的成绩单也给了父亲看。待一切都似乎水到渠成了,她又有心选择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把程木头也一并带进了家中。邹府就在湘江世纪城富湾国际,仅观景阳台就有120平米,凭栏俯瞰,大江横前,涛声北去奔洞庭;举目远眺,麓山巍峨,衡岳南来生紫气。程木头眼界大开。邹家人见了新姑爷也已经不再感到突兀,这楞小子腰圆膀粗的,居然还是湖师大中文系的头名状元,虽说家在农村又有何妨呢?凭我邹大进在省城的关系,他想要进一个旱涝保收的单位还不就是一句话!准岳父已经把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而准岳母也在心里盘算:一个外向任性,一个沉静内敛,这是绝配呀!再说他程木头若成家了,今后还不是由我家大小姐说了算?

空着一双手,并且是头一次进女方的豪门,竟然赢得了个满堂彩!而自从那以后,程木头根本就只有任其摆布的份。在长沙买车买房找单位,本小姐全都给你包了!邹大小姐还真是说到做到,结婚前她居然又要父亲邹大进在岳麓山下买了一独栋别墅做陪嫁。女人心,细如针,她是念念不忘在这里的第一次啊!

但程木头也在心里暗暗地说过,不急,不急,是太阳迟早都会升起的。

如今,邹幸福在市社科联当上了副主席,是个名正言顺的副处级。女人虽然不在乎什么级不级,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她毕竟是个正而八百的公务员了,还常常能听到人家左一个“邹主席”,右一个“邹主席”的称呼,心里头那个甜啦!她最初本来是在父亲的公司里上班,还给挂了个空头副总,却工资奖金照样拿,用她自己的话说,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父亲是湘房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公司前几年改制后,虽然名义上还是国有控股,实际上他才是掌控和驾驭全局的大股东。但她在那毕竟只是个全民所有制编制,这政策变来变去,改革更是改来改去,再加上父亲也快要到退休年龄了,万一今后要是又有什么新的变故,而那时自己又已徐娘半老,后侮也就晚了。她也就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跟父亲闲说了这么一次,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看似糊涂,其实却目光如炬,比女儿看得更深更远,他已经在心中早有盘算,当时就问女儿说,去社科联怎样?他们党组书记每年都要找我搞赞助的。于是就给市里几个分管领导和社科联班子成员分别打了几个电话,又给他们每人弄了一套内部价的连排别墅指标,这事就算成了。

她到社科联去上班那天,她的办公桌子上搁了一份红头文件,上面白纸黑字还任命了她为市社科联副主席。这其实是她邹幸福万万也没有想到的,后来一打听才知是与企业那边套过来的级别。党组书记还很是关心地说,幸福呵,你今后就分管社里的杂志吧,如果方便的话,每年给社里的基金会拉点赞助就行了。

邹幸福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说,这个没问题。书记您看还有什么指示么?

书记说,指示不敢,今后有什么事反正要开例会的,大家一起商量着办嘛!

单位上的事对邹幸福而言还真不是什么大事,上班不到一个月,她几个电话就把给基金会的两百多万元赞助费先搞定了,还远远超出了社科联党组对她的预期。说起来这其实是她饭碗里的事,市里二十多家优质企业的老板,几乎全都是他父亲邹大进的铁杆,这个叔那个哥的话都还没有说完,人家就爽快地说,你邹大小姐——不,不不,应该是邹大主席开了金口,先把帐号报过来就是。当然末了还没忘捎一句,有时间主席过来视察嘛,年底可要给我们授一个金字招牌哦!

学也用不着去学,邹幸福也会打官腔了,说好的,好的,本应该相互支持嘛——做我们社科联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重点联系基地如何?这还不是一句话啊!

原本一切都顺风顺水,但没想到婆婆艾喇叭才来了不到一个月,生活就又全乱套了。首先是婆媳俩在饮食上的分歧,年轻人怕身材发胖提倡素食主义,可婆婆却一日三餐不离肉,早上面条是肉码子,中午晚上是辣椒炒肉,就连煲个海带汤也是佐以五花肉……早中餐她邹幸福还可以在外面或单位吃,但晚餐和周末不至于也吃外卖吧。再有就是她人还没进家门,就听见婆婆对着电视剧里的人物在自言自语地评头品足……听得那个烦啦!她当然也不好造次当面讲婆婆的闲话,只是没个好脸色,进屋扒几口饭就上楼去了。有时她上楼也会偶尔嘀咕一句,还说是保送进过大学呢,连个保姆的素质都没有,也不知她是怎么把程木头带大成人的。这话她当然说得很轻,有时也只是在心里发句牢骚而已。在边看电视剧边吃饭的婆婆自然什么也没有听见。也幸亏没有被艾喇叭听到,不然两座火山早就爆发了,还不知会谁烧着谁呢!邹幸福确实曾不止一次地听程木头说起过婆婆的过去,说他母亲是有过厚重的历史和拥有过辉煌岁月。尤其是在听到程木头说到他母亲总喜欢把那句“万物生长靠太阳”挂在嘴边时,邹幸福硬是笑得接不上气来,好一阵才说,别的靠不靠太阳我不敢打保票,反正本小姐靠的是手中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硬道理。呛得程保丘脸红脖子粗,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但他的话音刚落,老婆紧接着又咬上一句,未必你娘就是个男人呐?不过她有时也会将心比心的想,婆婆只怕是因为上了年纪才这样吧?家和万事兴,家事比天大。这是老公曾三番五次地在她耳边嘀咕过的一句话。只是这下倒好,自己怎么说也是小心翼翼的了,婆婆竟还患了精神抑郁症……

邹幸福心眼其实并不坏,而且也确实深爱着程保丘,只是从小被爸妈宠着,与丈夫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家庭和文化背景中成长的。她忽然想起婆婆在医院里发飚时数落程木头的这几句狠话,你以为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呵我?当初我就反对教你不要攀高枝,如今倒是好,讨了个婆娘,丢了老娘。你真是个冒得出息的东西!当不得家,做不得主,丢了我们程家八辈子丑哎你!邹幸福不禁也倒抽了一口寒气。也许自己有时确实做得有些过份,想到这,她居然也有些同情起婆婆来了。

艾喇叭是程木头他爹的小学同学,比程奉中小一个年级。井湾里就只有一所学校,教师有四个,其中一个公办教师还兼着小学校长,另外三个是村上领工分的民办教师。艾喇叭她爹在旧社会时是程家的帮工,给程老郎中的制药房打下手,从小就没有进过校门的,识文断字不是他的长处,但人却天生聪明,捏起顺口溜来那是一顶一万的厉害,还会编山歌,一到了歇工的时候,亮嗓就是他即兴编出的词曲,如“诸药赋性,此类最寒。天冷勿忘加衣衫……”或“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起居饮食宜简单……”等等,全都是与郎中先生笔下相关的句子,还把声音拖得老长,在狭窄的井湾里滚来荡去的,直撩拨得牛也哞,狗也吠,鸡也叫,也难怪廖族长家的瞎眼奶奶就咒他,你个艾敞口,把你艾家几代人的白都扯尽了,只怕你今后找个婆娘生出伢儿也会是个哑巴!没想到还真被廖族长那什么也看不见的奶奶给言中了一半,土改后的那一年,分得了房子也分得了田土的艾敞口找了个老婆,就是对河雀坪村老丁家的哑巴女儿,第二年还给艾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儿。也许是无意,又也许是有意,艾敞口便给女儿取名艾喇叭。

有人说,这是艾敞口一厢情愿,想让女儿艾喇叭把他老婆没讲的话全说了啰。

你也真是会嚼舌根呐,人家不就是顺手给女儿从蓠芭上捡了个名字呀!

就是。这芒种季节的,田塍、溪畔、蓠芭上哪里不是喇叭花开得热闹啊!

人们议论归议论,但艾喇叭开口说话却很迟,后来会说话了也是石磨都压不出个屁来。但这并不能代表艾喇叭心里愚蠢,她娘是个哑巴,什么都不会,女儿却无师自通做得一手好女红,更使人刮目相看的是她还会刺绣活,尤其是绣出的葵花,朵朵精神饱满,斗志昂扬,还给配了一行金色的“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标准楷书。也许是因为程艾两家毕竟有过主与顾的渊源关系,在井湾里读初小的那几年里,比艾喇叭年长一岁多的程奉中,对这个比自已低一个年纪的小学妹总是百般呵护,照顾有加,以至于一些调皮早熟的同学还认为程奉中是喜欢上艾喇叭这个“哑女”了。没有人探究过艾喇叭的心路历程,或许在她的潜意里,那时的太阳就是程奉中吧。人说女子十八变,但艾喇叭却一直到了20岁那年,有幸被村上保送去读地区的工农兵大学时,鬼使神差般懵懵懂懂地跟着同学们罢课闹革命进了一趟首都北京后,才终于像一座爆发的火山,突然溶岩四溢……

那时的村上不叫村,而叫大队,也没有了党支部,叫大队革命委员会。鉴于艾喇叭平时专绣葵花,并在天头上还恰到好处地添上了“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时髦句子,有人就鼓动说,这就是政治表现呐!当然还因为她在资江河里救了一个小男孩——那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的独生儿子,在同他母亲乘渡船去外婆家时,不慎落水的,满船男女一片惊慌,居然无一人肯冒险去救孩子。那天碰巧高中刚毕业的艾喇叭也同船过渡去雀坪舅妈家,她想也没想就和衣跳进了滚滚江流,托着小男孩一直到下游一里多路的联珠桥口才上岸。她自己也硬是呛了好几口水,脸色都嘎白了……后来革委会就特别推荐她上了湘中地区的一所工农兵专科学校。

艾家飞出了金凤凰,父亲艾敞口那个高兴呐!大队部组织了革命群众敲锣打鼓送艾喇叭去上学的那天,他就拉着女儿走在最前面,即兴编出的歌谣唱了一首又一首,“谁说我艾家出哑巴,我看就是个睁眼瞎;风干的咸鱼能翻身,井湾里送出个大学生娃……”他这是有意唱给被划成大地主的廖族长家听的。郎中先生的儿子程奉中没有资格加入到敲锣打鼓的队伍,他们家是个中农成份,就站在家门口目送着比自己小一届的曾经是默默无闻的艾喇叭同学,只是他却对曾经是他们家帮工的艾敞口所唱的歌谣颇不以为然——何必呢?廖族长家已经够惨了。

艾喇叭最忘不了的还是她那一段朝气蓬勃的大学生生活。天南海北的年轻学子聚集一堂,刚搞完开学典礼还不到一周,就从省城大学来了几个高年级的学兄学姐,他们是擎着“青年学生联合会”的旗帜来学校的,理所当然就受到了学生会的热烈欢迎和积极支持——动员同学们加入到他们的“青联”组织。才入大学的土妞艾喇叭什么也不懂,又没有个老师出面劝阻,她以为大学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再后来,她左壁上也戴了一个署有“青年学生联合会”和“红卫兵”字样的红袖章进了北京城,一路上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革命歌曲,并且就连乘车、吃饭、住旅馆也无须掏钱。能做个大学生真好啊!喇叭想,我要是日后有个一男半女,也一定让他去上大学。平时连屁都不放一个的艾喇叭居然有了满肚子话想要诉说。她后来又与同学们一窝蜂涌进了天安门,还远远地望见了伟大领袖和革命舵手向他们挥手致意时,她硬是激动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仿佛受到了神灵的启示和点拨,从此以后,她的胸腔被打开了,嗓门也宽了……艾喇叭的几年大学生生涯,就是在那样一种如梦如幻的岁月里度过的。

三年一晃成往事,毕业后她原本被分配在县供销社工作,但是她却主动请缨要求回乡闹革命并毛遂自荐当上了井湾里大队的共青团支部书记,协助革委会斗地主、破四旧立四新,成天拿着个铁皮喇叭从上村到下村高喊“老三篇”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语录,还时不时亮开嗓子飚出一段“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革命歌曲,硬是把井湾里闹腾得鸡犬不宁。尽管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暗地里叹息说,还真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原本是文文静静的一个姑娘,怎么到头来连一张寡嘴也活像他爹艾敞口呢?还有的甚至疑惑不解地问,未必如今大学里就是这样教子弟的?但是她父亲艾敞口却蛮开心,一是女儿能说会道了;二是能够把威风了半世的廖族长弄出来戴一顶高帽子当众游行……

只是如此一来,女儿的婚姻大事就给耽搁下来了,直到那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结束后,也就是艾喇叭35岁的那一年,才经由已是大队改村的村支书出面,牵线搭桥,把她介绍给了她自己父亲昔日的东家——程郎中的儿子程奉中。

艾喇叭喜不自胜说,也行吧,我一定会把他程奉中拉进我们革命队伍中来!

村支书却哭笑不得,说,你呀!现在是要程奉中带领你们家脱贫致富呢。

没想艾喇叭话来相也来,你这是说我们父女只会抓革命,没有促生产吧?

支书忙又陪笑说,好好好,是我说错了,这下你们家就革命生产两不误了。

艾喇叭心里像喝了蜜糖水,说,这还像个支书记说出来的话,够有水平!

而三十有六了的程奉中之所以还是个单身汉,是因为他正在为田少地贫的井湾里谋求新的出路——他这几年一直躲在家里研究一种能生长出对人体健康有益的叫“突冠散囊菌”的黑茶技术耽误了青春。安化黑茶历来有名,却在只顾抓革命的这些年里好名声一落千丈。当然也有说他是在有意等艾喇叭的,却不知是真是假,这些即便是无关风月的事父亲也从未跟儿子保丘说起过。人家给他说媒那年,又刚好是该项目获得了重大突破。那时年事已高的程老郎中早己歇业,见毕竟是老帮工艾家的血脉,又问过了儿子奉中,这小子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也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两人婚后,程奉中民主选举为村主任,艾喇叭还是村支部委员,只是卸了团支书而当了妇女主任。凡村里有大事小事她仍喜欢拿着个喇叭筒上村下村地喊话……那个跟随了娘几十年的铁皮喇叭,儿子当然也有着深刻的印象,上次接娘去省城时,他还问过娘,妈,那个铁皮喇叭呢?娘听了心头一热,望了一眼堂中的神龛,有些不置可否,那个铁皮喇叭就搁置在神龛上……也就是那次,娘告诉了儿子一个小秘密,说还有一台播放机和高音喇叭锁在公屋里。娘还说,你爹其实是一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厚道人,即便是两人为了家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闹闹了半辈子,但对你娘的评价却还算是公正客观的。至于爹给了娘一个怎样的评价艾喇叭就没有跟儿子程保丘再说了。这是她锁在心中的秘密。

也就是那一次,娘终于还说了一句,你爹是娘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艾喇叭在似睡非睡中把自己大半辈子人生过滤了一遍后,终于颇有些得意地在心里说,我儿保丘是个孝崽,他尽管对娘以前的行事有着看法,却还是像他爹宅心人厚,有着一颗包容心,宁愿把过去全都烂在肚子里。百川纳海,有容乃大,我儿迟早会出人头地的,这个家迟早要以他为中心的。不过未了她还是又自言自语地嘟噜了一句,说,要是人们都真懂得“万物生长靠太阳”的道理就更好。看来早已是老人了的她居然既没有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所做所为感到内疚,也没有对过往的经历有着太多留恋。难怪她公公在世时曾笑话过自己的儿媳妇,说,我家奉中他媳妇,虽然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却一直晓得遵循万物生长靠太阳的自然常理。这当然是句肺腑之言,或许也正是她男人程奉中对她的客观公正的评价吧。

那晚,她对自己的直肠子性格定是有了反省的,说,我只怕是到死才改得了。

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屋后林子里百鸟的啼叫声煞是热闹。经过了一整晚的回忆梳理和思想斗争,艾喇叭终于想明白了,她自己并不属于这一座独栋别墅,更不属于这一个日新月异的省会城市,那么我还在这里添什么乱、挡什么道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娘是一个说得出就做得到,有时甚至不说也能做出一些离经叛道,意想不到的事情来的人,儿子也就并没有过份地挽留母亲,只是为她备了一些常用药和反复提醒要娘记得医生的叮嘱。因为程保丘知道,紧跟在孝后面的还有一个“顺”字。每个人有每个人生活的土壤。妻子这话或许是对的。

母亲照例是先起床,她从小就跟着当过帮工的父亲养成了闻鸡早起的好习惯,或许娘少女时代的那一手女红和刺绣活,就是在每日的晨曦里悟出来的。莫非阅人无数的郎中爷爷看重她的也就是这一点?早餐又是面条,待儿子和儿媳妇也都上了饭桌后,母亲说,保丘,你送我回去吧!她这已经不是商量的口气。

儿媳却先接话了,妈,要不今天带你到世界之窗和桔子洲去看看吧。有了歉疚的邹幸福也是一片好心,婆婆毕竟已决定要回井湾里了,今后来一次少一次。

娘忍不住旧话重提,天安门我都看过,这里有什么看头。语气中还充满自豪。

三个人都经过了一夜的反思,儿子说,还是带你去看看吧?我反正还有两天假。三双眼睛都有些泛红,但好在心态都已经平和下来。这也是程保丘最感到欣慰的。其实昨晚他还真有话想要跟妻子说,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是摆在首位的,作为家庭里的每一成员,尤其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间成员,更应该事事处处顾全大局,任性不得。他是想换一种方式向妻子做灌输,没想却被她堵在了门外。

娘态度很坚决。娘反正迟早得走的,我走后你们可以安心去忙工作了。还有意无意把一句“我走后你们可以安心去忙工作了”的话说得很沉缓。儿子当初也并没有多想这句话里所隐藏的玄机,他只是觉得娘根本就没有把她自己看成是这座富丽堂皇的独栋别墅里的家庭成员。娘的神情有些古怪,末了她又还丢了一句说,要是不使你们为难就把孙子接过来让我看一眼。谁也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眼。

程保丘听了心里一揪。也是啊,程远程都五岁了,爹和娘却很少见到过孙子。他不禁想起了曾跟父亲讨论过的有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题来。那一次父子俩扯得很宽,还扯到了父亲和母亲在家里的话语权等问题,父亲说,你娘依赖的是神话语,当一个个体或一个组织在某人的心目中变成了神以后,他就认为自己掌握了一种无坚不催、战无不胜的话语权。既然这样,我就先听从她的又如何?父亲居然是一脸的和颜悦色,不过他又接着说,一旦你娘遇到了很实际的具体问题,比如家里的油盐柴米短缺时,她不又要回过头来依赖我了么?父亲的表情中也便有了小小的得意。但父亲后来把话题一转又问保丘说,你将来给儿子取个什么名字?保丘就笑了笑,胸有成竹地回答父亲说,是个儿子就叫程远程,女孩就叫程维维吧。父亲的高兴显而易见,他说,蛮好,蛮好,路漫漫其修远兮。

但是呢,后来儿子出世了,刚断奶就被外婆家带走了,爷爷和奶奶总共也就只见过孙子两次吧。一次是做满月酒,还有一次就是前年父亲病逝的时候……

突然想起这些家事来,当然还有如他与妻子的婚宴等等,程保丘满脸愧色。

不至于也让我进棺材了才能见到吧?娘的话又一次撮到了儿子的痛处。

不会的,我就去把崽崽接回来住一晚。邹幸福似乎终于读懂了自己男人的心思和脸色,她毕竟在机关里历练了两年多,真要平衡起关系来也算得是一把好手。或许也又是突然想起了程木头有天酒后曾经发过的那一句“我们家是势力决定一切”的感叹来。这话从表面上听起来似乎是句牢骚,而实际上却意味深长,有着弦外之音,他程木头今天虽然还是个处长,说不定明天就是个局长了,而自己父亲退休已经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势力是可以在时光里此消彼长的怪物。按照他程处长现在的发展趋势,说不定再过些年他也是长沙城里盘根错节的一个人物呢。

妈,那我先去娘家了,马上就回的。这回儿媳妇似有几分讨好地说。

婆婆艾喇叭才懒得想那么多,见儿媳妇的脸色阴转晴了,还以为是儿子在昨晚上枕边教妻的结果。还真不愧是我男人程奉中下的种,连这一招也学会了。娘也就颇是满意地扫了程保丘一眼,想怂恿儿子几句要邹幸福再接再励,却只是抿着嘴笑了一笑,还是忍住了没有开腔。儿子是懂娘的,也跟着会心地笑了一笑。

娘的心愿终于得到了满足,孙子进门见一老婆婆大张着双臂,先是一怔。这是你奶奶呀!崽崽快叫奶奶。邹幸福说。也许是在路上他妈咪就教过儿子,程远程像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似的,小跑着扑向了艾喇叭的怀里,一点儿陌生感也没有,还“奶奶,奶奶”的居然叫得好亲热,而奶奶也顿时就像个活观音了,要儿子赶紧去把她给孙子程远程绣的那个红兜肚拿过来,她一边亲自给孙子系上,一边问,奶奶给你绣的兜肚好看吗?程远程觉得很稀奇,大声嚷嚷说,花花,好看,花花,好看!他居然不认识这是向日葵,当然更不认得上面的那一行字。奶奶就指给孙子认,她一字一顿地教,程远程就嗲声嗲气地一字一顿地跟着念,“朵朵——葵花——竞相开,万物——生长——靠太阳”。娘多皱的脸上居然真还笑出了一轮红红的太阳。娘从未有过如此的和颜悦色。她是感觉到完全可以放心了吧?

欢乐毕竟只是短暂的,第二天一早,娘就叫儿子把她送回到了老家井湾里。

娘走了,也带走了儿子的一分牵挂。重新去了三亚学习的程保丘一颗心硬是又分成了两半,一半在长沙邹幸福和崽崽程远程的身上,一半在井湾里娘的身上。

有天夜里,程保丘还梦见了娘,可那是一个多么稀奇古怪的梦啊——

他梦见自己也回到了井湾里,就陪在娘的身边。娘到省城来,这一去一回的虽然看似平常,不知怎么在她的心中却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家庭,每一个成员的意识里都应该有自己仰望的一轮太阳,不能总是各行其道,没有一个中心。”娘居然变得像一个哲人,她说,人如果不能经常昂首,目光就会变得短浅,脊梁骨就会变得弯曲;人一旦没有信仰,人心就会失衡,就会迷失方向和自我。她还说,男人要做大丈夫,千万别婆婆妈妈,天成只顾着平衡家事和社会关系。于是她又重操旧业做起了刺绣活来,她是决意还要绣一幅“万物生长靠太阳”的绣品留给儿子程保丘么?然而事与愿违,60好几的娘,身体毕竟大不如前,小小的绣花针握在她的手中,却仿佛是一条溜滑的泥鳅,总也无法捉住,人一着急,肯定是血压又飚升了,左颈部一阵抽搐,娘的头就偏了,而且是一个劲地向左侧回首。娘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也真是怪事,没见娘说过有什么不适,连周边的邻居也觉得娘这次从省城回来后很反常,没有了以前的高声,见人就笑笑的,还总是夸自己的小孙子程远程长得天庭饱满,一双眼睛明明亮亮像两盏探照灯,肯定会比他父亲程保丘看得远,也更有出息……后来就一直很少见过她。但有一点却是外人所不知的,娘告诉他这些天来总是梦见她男人程奉中。爹说,你呀,其实是一个蛮守正的好女人。娘微笑着说,这话我相信。娘还说,我得给保丘留下个常久的念想。爹说,你呀真是个老顽固,又是那一幅“万物生长靠太阳”的经典之作吧?娘说,毕竟是一辈子冤家,还是你奉中了解我。

丧事照例是在井湾里举行,办得简单而又特别,因为娘在给儿子的遗嘱上交待得很清楚,娘说,娘和其他人一样,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而不一样的是或许受了你那哑巴外婆的影响,从小就不喜欢说话,娘的童年和少女时代是在默默无闻中地度过的,这或许就是娘的本性。但是在20岁以后,娘的心灵被神的火把点燃和烧灼,一味地说了太多太多的神话……但娘从未说过鬼话!现在娘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重新找回自我,默默地带走我应该带走的一切。你要记得一切从简。哦,对了,还有就是不要忘了为我播放那一首“万物生长靠太阳”的老歌……

又是那一首老歌!但娘毕竟没有再套用那一首老歌原来的歌名……

在梦里读着娘留在床头的纸条,儿子泪如泉涌,半天竟说不出话来。娘所写的这一纸遗言儿子当然是懂的,娘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属于她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她只是想用这首老歌再送自己一程?妻子邹幸福就站在男人程保丘的旁边,看着婆婆的遗书目瞪口呆,她内心深处的震动是显而易见的。而接着就是儿子又发现娘的枕头下还藏着一幅只绣了几棵葵花的刺绣半成品,天头并没有刺绣太阳,留着一大片空白,所以零零散散的葵花一棵棵全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样子,似各怀着心思……娘到底是有意呢,还是到后来根本就已经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个谜,包括娘的头不由自主地向左偏去,也是儿子在梦中梦到的。

程保丘从梦中惊醒后,曾反反复复地想,却总也想不明白自己会做出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来。这梦到底是要给我一个怎样的提示或者暗喻呢?他喃喃地自问,却无法自答。这时,他枕边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一看荧屏,是老婆打来的。

程保丘想用玩笑驱走噩梦,说,亲爱的你睡不着啊?天没亮呢你就想我了!

电话那端却好一阵没有声音,然后是轻轻地啜泣,你娘……娘她走了……

真是晴空霹雳,虽然刚才在梦中他确实梦见娘走了,但一旦成为现实,儿子的心便揪起来痛。老婆也是才接到井湾里村支书打来的电话,对方说,你们程家老宅昨夜里起火了,你婆婆死在火堆里……她没听完,就赶紧给男人来了电话。

程家老宅是一栋不小的木屋,解放前就座堂做过药铺的,父亲程奉中是程家的长子,保丘还有两个叔叔,因为嫌老宅阴气重,早些年陆续建了新房,只留下程奉中这个长子和长媳妇守着程家基业的根脉。可如今,脉犹在,根却无存了。

程保丘是搭乘临晨六点二十的航班往长沙赶的,一夜噩梦,紧接着又是噩耗,但他的思维却纤毫般清晰,居然把上一次脱产去三亚学习乘飞机时回忆过的往事记得清清楚楚。一家三口是当天中午赶回井湾里的。老宅已由村支书和两位叔叔组织村人们清过场了,并且正在废墟上搭建简陋的灵堂。这是程保丘在电话里安排的,他说这也是娘亲口交待的,要记得一切从简。原来昨夜里是娘在托梦啊!

娘只剩下一具焦炭尸体,儿子还有意用心地看了,娘的头颅果然是向左侧斜倾着,那么她所说的和留下的遗书及那一幅半成品刺绣也一定是真的了。有人提醒程保丘是不是要报案彻查着火的原因,他却只回了一句,那就算了吧。或许他是已经想到娘这是用心良苦要断了儿子对“根”的念想。该来的总归会到来,而该去的也总归会去,儿孙前程远大,免得后人为了这“来去”的事再耗费心力。

棺材是从小镇唐家观“千年屋专卖店”购来的,是上等的实木材料。

这事可不能太委屈了娘。儿子说着便亲自帮手把娘请入了膝黑的“千年屋”。

人亲骨头香,很少与奶奶有过接触的孙儿程远程居然硬要爬上棺材口去看奶奶,还热热闹闹地嚷个不停,我要奶奶说话,我要奶奶教我读“万物生长……”

是程远程童年无忌的一句稚语突然提醒了程保丘,他忙回头找来了村支书商量,他说,您还能找到以前大队部放过的那个高音喇叭和那一首有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光盘吗?村支书听了先是一怔,说,都什么时代了找那个做什么?但话一出口他似乎就明白了,他也是个过来人,知道那一套行头都是保丘他娘当团支书时给大队置办的,就忙改口说,还锁在村上的公屋里哩,没有人再动过的。

大凡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应该不陌生“公屋”这个词,它的书用名叫大队屋,既做过开群众大会的会场,也充当过批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舞台,更主要的是还有一台播放机和一个高音喇叭,除召开大会发通知和作报告外,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用来播放一首百放不厌的《东方红》,而太阳落山的时候就换成了另一首同样是百唱不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些都是程保丘听父亲说过的。

井湾里也就三百多户人家,两面青山对峙,中间是一个狭长的村落,一声“呵嗬”全村人都能听得到,更何况程家老宅又座落在村子居中的山坳。播放机一打开,村子里顿时就热闹起来了,从来就没有听到过高音喇叭的鸡们狗们牛们,也还包括了两面青山上的鸟雀们,随之一片惊慌。又惊挠生灵了!这或许是娘临终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棂柩在程家老宅废墟上搭建的临时棚里摆放了三天三夜,灵堂里照例是灯火通明,挽幛高悬,却既没有沿袭旧俗请道士开祭,也没有按照新事新办召开追悼会。前者是因为艾喇叭毕竟是个老党员,后者是因为孝子程保丘觉得给母亲盖棺定论的悼词并不怎么好定性……再说这应该也是他母亲大人的意思。但是,那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却周而复始地放个不停……

出殡是吃过中午饭后才启动的,这或许也是井湾里开天劈地的头一回,按常理都是在早上八九点钟时就要起驾的,因为说好要等争取在中午前后赶过来的亲家老子邹大进才推迟了。他从省城长沙到井湾里不就是一百多公里行程么?还真是个大老板架子天大呀!虽然也有人提出了异议,但村支书说,邹老板是个知名企业家,他能够抽出时间亲自来送亲家母一程,这是艾喇叭的福气呀!说到底无论家事国事天下事,也一样是由势力决定话语权,就如孝家程保丘提出他母亲的丧事要简办,并且只放一首指定的经典老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样,帮忙主持丧事的村支书也照样说,人家保丘是省城当处长的,按他的安排,不会有错。

但邹老板之所以延误了给死者送葬的时间,其真正的内幕却无人知道——因为临行前,突然接到市委组织部找他谈话的通知,超龄任职的他终于卸任了……

中午十二时许,一台疯狂的路虎风驰电挚般过了村口的联珠桥,车尾还扬起了滚滚尘埃。越野车刚驰入村口,邹大老板远远地就听到了一支回肠荡气的经典老歌,作为曾经积极响应,或被动接受过“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号召的老知青,他听得倍感亲切,也尤为激动。下得车来,他照例也恭恭敬敬地在亡者的棂柩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待孝家答过礼后,他再昂首时听到的还是这一首老歌在反反复复地播放着,便有些不解地问女婿程保丘,你怎么不更换一支新的曲子呢?程保丘停顿了一下,便哑声说,娘喜欢这首歌,这是我娘在遗书中指定播放的。

邹老板的声音却明显有些颤抖,死者为大,既然是家母的遗愿,应该应该。

起驾啊——随着一声高吭的呼喊声响过,八名抬柩的殇夫一并起肩,一鼓作气就出了灵堂,往村口的金鸡岭坟地摆驾而去……此时,爆竹声、哭嚎四起,紧随其后的,是两人扛着的那一台陈旧的干电池播放机和那一个斗大的高音喇叭。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嘹亮的歌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在狭长的井湾里回荡着,送葬的队伍中,老中青三代人的脸上却呈现出各种不同的表情。人们是不是也在猜度着程家老宅突然起火的原因呢?

儿媳妇邹幸福拉扯着儿子程远程走在棂柩的后面,一地一乡俗,这叫着死者身后有来人。而正孝子程保丘却是要走在前面的,他得不断地给抬柩的殇夫下跪行礼,并且无论孝家的官职有多高,若是礼节没有到位,抬柩的八大殇夫是随时都可以罢工的,这也是井湾里的乡俗。程保丘始终低首注视着搂在怀里的母亲遗像,但是就在快要到坟地时,他却仿佛发现母亲的双眼似乎睁得特别大,而且嘴角也像是在嚅动。程保丘心中不禁一惊:娘,您老人家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而死不肯闭目,或者是还有着什么生前难以启齿的话要交待儿子么?他在心底里默念着,人却仿佛一脚踩空,又一次感觉到了严重的失衡,而且还并不知道失衡的真正原因。他不敢再低头去看娘的遗相了,而是突然举目山坳——那是一片怎样的葵花地呀,一朵朵花盘热烈得如少年的脸庞,正向着浑圆的落日行注目礼……

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中《纤痕》《过滩谣》《大山诲语》《我的资水魂》等篇什,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并有《红帆》《资水河,我的船帮》等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向国外推介。近年转事小说创作,并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白驹》等。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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