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味的小说

2016-05-14 10:26蔡东
创作与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说

蔡东

读寒郁的小说时,常常会产生错觉,好像自己变成了古人。寒郁的小说,慢,沉静,有诗味。这样的作者首先是自信的,不担心抓不住读者,不在乎机巧和关窍,也不皱着眉头地筹谋,来个遽然提速或篇末翻转什么的。寒郁不吓唬读者,也不腆着脸地献媚于读者,他心平气和轻拢慢捻,拨动着世间的弦,一曲终了,余音丝丝缕缕,还会在空气中蜿蜒良久。

三岛由纪夫在文学讲义中谈到过梶井基次郎的《柠檬》,说这部著名的短篇,“把一颗柠檬写得历历如在读者眼前,留下鲜明的感觉印象后就告结束”,继而,三岛由纪夫谈到了日本短小说的诗化倾向,他认为川端康成的《反桥》《时雨》《住吉》这三篇小说就是纯粹的诗,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让人感觉不是在读小说,倒像在读诗。从废名、萧红、沈从文,再到魏微、石舒清、叶弥,都是营造“诗味”的高手,他们的小说里有一种弥漫性的诗意,可以一下子把读者笼罩起来,他们的小说里彷佛缭绕着溟濛的雾霭和烟云,散落着飘忽不定的光与影,那种独特的语感和调性让人着迷,让人不知不觉就深陷其间了。诗味之于小说,是一种发散性的气场,某种情绪和意味,言和意的微妙契合,没有点睛之笔又到处是点睛之笔,你能感觉到小说里的诗味是活的,是流动的,是有自己生命的。寒郁的作品正是这个路子,并不依赖什么叙述技巧,也并不迷恋编织故事,大巧若拙,大象无形,发动和支撑起一篇小说的已非技术层面上的操作,也不单纯仰仗思想上的某个发现,而是上升为:小说的美学。这是整体性、综合性的东西,体现出作家拔出流俗、更为高妙的小说观。创作这样的小说,对作家的综合素养要求很高,从语言能力到认识能力,从悟性到艺术感觉,都不能有太明显的短板。所谓意境和神韵,在古典诗词中从来都是确乎存在的,而它们一旦在小说里生成,那也就意味着,作家是把小说写成了一首诗。

两年前,读到寒郁发表在《黄河文学》上的短篇《孤步岩的黄昏》,让我感到惊异的是,一个出生于1988年的作家,居然能将一个本该怒气冲冲、不平则鸣的故事处理地如此平静、隐忍和写意,他对人生的思考是清澈透莹的,散发出不属于这个功利时代的超逸高华。小说的开篇干净、舒缓而古雅,调子也就定住了:

“他说,再往前走,转个弯就是孤步岩了。

不过何老师又抬眼看了看,对巧祯说,累了就歇歇,眼看着近,往上的路其实还很远,我们尽量走慢点。怕她不解,复说,上山,走慢点,脚下稳,才能走得远。

巧祯点点头,应一声,嗯。攒好身上的力气,随着何老师上山。

何老师转身对巧祯笑笑,是鼓励,也是疼惜。

已是日暮时分,这时的夕阳打在他安静的侧脸上,镀出一个温暖的弧线。”

情味始终是淡淡的,连何入海留在乡村任教的坚持,也是一种柔软的、没有火气的坚持。小说里的情味虽淡,却又始终都在,绵延不断,及至完篇尚有余绪缓缓溢出。小说里,曾经的成功律师何入海说,“我又开始读诗歌,也写。入夜,我可以仰面看星,看云朵、月亮,这些简单美好的事情都需要仰望的。”他不管别人明不明白,相不相信,“死守着被人误解的清白”,孤步岩正是他追慕的人生境界,“也就是往上的路,极窄,仅容一只脚的意思。但到了岩上,锋面忽又阔大了起来”,这样的小说,读后心无俗事,天朗风清。

而《重逢》这篇小说,寒郁着力的地方不是“重逢”的刹那,而是重逢到来前内心的撕扯,丽娜当年舍弃杜顶的真情,嫁给家境殷实的王卯昌,选择了一条更容易走的路。彼时她深深受困于生存之艰,渴望着安定和舒适,当然,这婚姻也仅仅给予了她安定和舒适,爱与激情都是奢望。七年后,杜顶再次路过丽娜生活的城市,两人重逢了,感情却似乎在重逢前已耗尽,连坦诚相待都做不到,剩下的只是疲惫和无聊,索然无趣。这男女间的情事并不别致,好就好在寒郁写的是人物的心事,各有各的苦处,各有各的为难和无奈,笔触缜密丰实而极尽婉曲。

寒郁的小说里,总是不缺少美丽风物的描写,这是他作为小说家的自觉和自知,也使他的语言有一种秾纤合度之美,既不腻,也不柴,滋滋润润的刚刚好。比如《晚妆》中的一段描绘:“这是春三月的黄昏,夕阳像一枚红透的浆果,摇摇欲坠地弥漫着如水的晚霞,天地间流淌的都是寂静而温暖的酒红色。”再比如《草木爱情》的开头:“河水弯弯曲曲流过村子的时候懒懒地睡了会儿,便泊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湖水极是清澈,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便管它叫雪湖了。湖的周围散布着几十户人家,他和她便是这村子里的。不过一个在村口,一个在村尾。”我喜欢在小说里遇到这样的文句,这使得小说的节奏迂缓了下来,肌理丰润了起来,不急促,不寡淡,隐隐有了田园诗的韵致和风味。这样的语句,寒郁用得很精当,或者说非常克制,虽有一副清新鲜妍的好笔墨,但决不流连忘返,耽溺于抒情。

寒郁笔下也有伤痛,只是这伤痛不用一种激烈的方式去呈现。我猜想,寒郁写的时候并不一味追求自身的酣畅解脱,而是特别隐忍地去书写,毕竟,苦难也不一定要凄厉号哭,我也更信任隐忍,藏得深,藏得曲折,又不至于乌漆麻黑到底,让人觉得路的尽头总还有另一番境地吧。果然,拐个弯,寒郁就牵引着读者走出来了。这走出来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呢?是作者的强加,还是自然而然的发生?寒郁的小说读完七八篇就发现了,原来他小说的底色是人情味儿,近于古典的人情味儿,是人性在绝境中闪动的星星点点的光,这使得他笔下的人物终不至于沉沦到黑暗的深渊。比如短篇《暖雪》,这样有人情味儿的小说,近年已很少读到,《暖雪》里的男人也有愤懑不满也有阴暗歹毒的想法,最后,胸中浸满毒液的块垒却被一碗热面、一床棉被、一个质朴实诚的女人消融,寒冷的冬夜里,雪都是暖的。读《暖雪》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安稳,有好几次都想起了沈从文的小说和迟子建早期的佳作。这也正是寒郁和寒郁作品的修为,现在让我们感到拥塞压抑的小说太多了,而读寒郁的小说,不但不觉得挤,反而觉出几分旷朗几分欢喜来。

《文心雕龙》“隐秀”一章,言曰:“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彩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意思是文外言外之意,像秘密的音响从旁传来,潜伏的文采暗中闪耀,好比爻象的变化含蕴在互体里,川流里含蕴着珠玉,故而能“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寒郁的小说写得寂静、清淡,寂静地像巨大的建筑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清淡地像一杯冲泡过多次的茶。它们也是“隐秀”的,适合在雨天或雪夜里,由一位真正的读书人静静地玩味,其带给阅读者的感动也是持久而深刻的。

(作者单位: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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