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 马永波
我永远会记得我第一次骑马的情景:从波波洛城门出来,去往莫列桥,它唯一的拱形支撑着历史传统的重量,强迫灰黄色的台伯河在它四个矫饰的圣徒雕像之间流过,然后越过山顶,沿着通往佛罗伦萨的旧驿路而行。那是温和的仲冬时节,罗马平原上色彩独特的季节;阳光中充满了柔和的紫色,温和的亮光萦绕在那些了解罗马的人的回想中,如同一些极其不可靠的记忆。一个小时之后,我在草地边缘停下来,向更远处凝望了一会儿。此时此地,对平原的认识使我感到了深深的快乐。但是,比起我能轻松说出来的一切,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乡野在我周围延伸开去,形成斜坡和优美的小山谷,交织着多变的紫色、蓝色和旺盛的棕色。光和影在萨宾山脉上游戏——色调的交替是如此精致,媲美于神奇映衬的蓝宝石和琥珀。近处有一个农民,穿着披风,戴着有遮檐的帽子,孤独地骑在驴子上,轻轻摇晃;远处,起伏的蓝色群山之中,不时地闪现一座白色的村庄,一座灰色的塔楼,美妙地形成了一幅老式绘画中典型的“意大利风景”。它是那么欢快,也是那么悲伤,那么沉静,又那么气氛紧张,对于超感觉的耳朵,似能听到那已经灭绝的生命的低语,你只能说它充满了美妙的陌生感,只能归因笼罩在整个景色之上的一个无法超越的秘密,它能使无论多么愚昧——考古学的愚昧——的眼睛带来感谢的泪水。在这样的平原上骑过一次马,当然会想再骑第二次,将你在罗马度过的时间慷慨地献给这片平原。
将一个人的视野延长一倍是一种快乐,几乎不能说它扩大还是限制了一个人关于城市本身的印象。它当然使得圣彼得教堂看上去有点儿小了,使一个人对广场的好奇心变得迟钝。无论如何,那一定是经验的作用,当你后来想到罗马,你仍会足够尊敬和遗憾地想起梵蒂冈和品奇欧公园,街道和图画一般的街头生活;但是随着不可抑制的心头一紧,你甚至会更想知道,何时你才能再次感觉自己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跳跃,或者在敞开的破碎渡槽的拱门边,经过一幅幅带框的图画。你常常从长满草的山顶回望城市——紧紧地挤在它的城墙里,圣彼得教堂高出所有的建筑,然而看上去还是很小,广阔的沼泽和草地形成巨大的腰带,在各个方向融进了山脉和大海——最后你有关它的记忆,不过是一个极其抽象的可敬的括号。另一方面,在墙内,你认为你预备的骑马出游是最浪漫的一种可能;你认为平原通常可以给你提供无限的体验。你骑马时当然可以漫无节制地沉思罗马的生活——我想我指的终究是审美的和“秘密”的生活。居住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尽管你对它不满,但它终究还是一座相当现代化的城市;人群和商店,戏院和咖啡馆,舞会和招待会,还有晚宴,现代社交的快乐和痛苦都混合在一起;秘密拥有它所有的善与恶;却能经过半个小时的奔驰,把它留在一百英里和一百年之后,然后在仍然湛蓝的天空下,看到一簇簇金雀花闪耀在一座孤独的塔顶,浅桃红的常春花在宁静中颤栗,双腿毛茸茸的牧羊人倚靠着他们的拐杖,一动不动地与大量的废墟为伴,攀登的山羊和蹒跚的小孩,在发出空洞回声的高地顶端,踩出荒野的气息;然后穿过一道大门回来,两三个小时以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世界”上,打扮整齐,被引荐给别人,受到款待,和一位年轻的英国女人打听着、谈论着“米德尔马契”, 或者从一位穿低领衬衫的先生那里听着那不勒斯歌曲——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过一种双重生活,从匆忙的时光中收集起一个谦逊的头脑不懂得怎么去处理的印象。
最近,我和我的一位朋友涉及了这个主题,我幻想他能够理解我,他立刻让我确信他刚刚度过了这混合着多种感觉的一天,使得在别处度过的日子成了适合日报的一个罕见的好小说。“它有一种懒散的格调,如果你愿意,”他说,“犯错误当然足够快乐的了。也许,在漫长无用的浪费之后,这就是为何我有些觉得自己在读一个人历史的一段古怪章节,他比我更像一个罗马英雄。”然后他继续讲述他怎样和一个自己十分欣赏的女士一起骑马,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们从昆图路的突岩转弯,去往你知道的那座城堡形的农舍——那里曾经是一个吉伯林党的堡垒——在那里,克劳德·洛兰过去经常来画周围的风景,它仍然那么富有艺术性,那么结构精美,给人灵感。我们进入内庭,它几乎是一个修道院,廊柱上有雕刻的柱头,我们看到一个英俊的孩子靠着一个房间半开的门,害羞地在那里摇摆着,她身后浓重的影子,仿佛使她成了一幅含沥青的水彩画的素描。我们和农夫交谈,一个英俊苍白,患了热病的人,带着一种富有的样子,可是一点也没有阻止他的态度因接受了一个小硬币而变得和蔼。然后我们疾驰而去,越过几乎一直不间断地延伸向维爱城的草地。天气奇妙怡人,灰冷的天空,空气里只有一点被我们的快速飞驰搅起的潮湿。在均匀无色的光线中,平原比从前更加庄严和浪漫;一个衣衫褴褛的牧羊人赶着他稀稀拉拉的瘦弱羊群,我们停下来向他问路,这是一个完美牧人的典型,饱经风霜,处境凄惨。他恰恰适合一幅潦草的蚀刻版画的前景。空气中有模糊的春天的味道,四处的草地被大片雏菊镶上了条纹;但它是一个让人预知到秋天的春天,一个怀着一点悲哀去享受的日子,充满了遗憾的预感,一个将让你觉得自己已经见过很多、感受过很多的日子——如我所说,非常像一个罗马英雄。在著名的佩勒姆马勒衔,我接触到了这样的人物,在被问到他是否骑马的时候,他回答说,他把那些过于猛烈的运动留给了女士们。但是在这样的天空下,这样的空气里,在成英亩开满雏菊的草坪上,长久、长久地疾驰,当然会快乐得无以言表。你的马在有弹性地跳跃,动作充满诗意;你甚至会快乐到进而认为,那不止是平凡的结伴骑马,而几乎是对你产生影响的一种精神操练。我的朋友说:“我的疾驰将我带进了一种情绪,它让我在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都格外激动。”他要去罗马附近的一个别墅出席晚宴,某夫人也一起去,她在她的马车向他打招呼。“那是一个很长的旅行,”他继续说道,“穿过广场,经过罗马斗兽场。她给我讲了一个最有意思的人的很长的故事。接近最后的时候,我的眼睛透过马车窗户看到一个粗糙的雕塑。我们正从君士坦丁拱门下经过。在别墅走廊的人行道上,有罕见而古老的镶嵌图案——最大最完美的那种;女士们走在去往客厅的路上,昂贵裙子的荷叶边拖在它上面。我们很晚才驱车回家,那就是我的一天。”
从大部分罗马大门出来,你通常都要花半个小时穿过弯曲的跑道,其中很多和开阔的草地一样迷人。如果靠步行,大墙和高高的树篱会让你烦恼,破坏你散步的兴致;但是在马鞍上,你通常能凌驾于它们之上,得以无穷领略有人居住的二流景色。但是,春季的罗马墙几乎和它隐藏的东西一样有趣。因风吹日晒而破碎崩塌,五色斑驳,形成许多种色调,穿过灰泥剥落的粗糙表面,有凹凸不平的砖块突出来,蜿蜒的长春藤四处攀援,点缀着小小的紫罗兰,结实的花朵抽出疯狂的穗子,映衬着蓝天——而天空可能小得像一个空着的隔间;实际上却构成了一个华贵景色。我写它的时候是在四月中旬,所有的平台和飞檐都覆盖着火红的罂粟花,在那里随风颔首,好似十分清楚,那褪色的灰和黄是对它们深红色的一个补偿。但是对于一个封闭荒废的葡萄园或是别墅来说,要点当然是大门,它巨大而俗气的有涡卷装饰的洛可可式拱门,它的球形物和盾牌,它生苔的盘罩——它们总是倔强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中——侧面是一排暗淡的柏树。路过这样一个地方,我总要取出我头脑的写生簿,匆匆记下,作为我幻想的骑马记录的一个小插图。它们同样悲伤而沉闷,仿佛通向有护城河的田庄,在那里,玛丽安娜正在绝望地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很容易拿门廊上惯常的铭文,来规劝那些开始进来的人,放弃所有希望,除了一杯多少有点令人愉快的辛辣的葡萄酒。因为,越过墙头,在有锈色柏树的直而短的林荫道尽头,你看见的主要是葡萄园的附属物——几英亩在太阳下变黑的直立的小树,一个没有多少窗户的灰黄色大厦,没有一点精神生活的迹象,在远处,有人在气味浓烈的大木桶上艰难地讨价还价。如果玛丽安娜在那里,她当然没有大量旧杂志来消磨闲暇。精神生活,如果这个词用在这里不是可笑的,对于任何在罗马周边漫游、提出古怪问题的人来说,都恰恰是最为稀薄的过去的沉淀物。在洛可可式的大门里,大门本身有一种模糊的审美意识,在柏树林荫道的尽头,你可能会看到一组褪色大理石的神话人物——丘比特和普绪克,纳维斯和帕里斯,阿波罗和达芙妮——那是罗马所有者认为保护艺术是好的那样一个年代的遗迹。但是我设想,你无妨假定它是唯一散发着文化风味的地方,是为三四代人而创造的。
有一种更加坦率的快乐——尽管会有某种孤独况味潜藏在每一个以平原为背景的事物中——从简陋的小旅馆里出发,归途在变暗的光线里延伸,你经常乐于跳下马,要上一瓶他们最好的酒。他们最好的酒和最差的酒,实际上是一样的,尽管价格不同,普通的白葡萄酒或者是红葡萄酒(很少同时有)是他们出售的唯一提神的东西。门上方有一丛参差不齐的灌木,里面昏暗的拱顶下,坑凹的鹅卵石上坐着好几个农民,穿着靛青色外套和山羊皮的马裤,手肘撑在桌子上。门口通常聚集着一群小乞丐,穿着落满灰尘的破衣服,却足够漂亮,他们美丽的眼睛和热情的意大利式微笑,让你忘记了私下的誓言,也就是尽你自己个人的全力使这些人,这些你如此热爱的人,抛弃他们过去的恶习。皮亚门被轰炸的三年前,巴比诺还在成长,为了一个钢镚而哀鸣吗?但是,意大利的炮弹对于巴比诺的胃口没有直接的启示——并且你正要去参加一个别墅的晚宴。因此,巴比诺为了泥土里的钢镚“瞄准”了一个瞬间,成了一个罗马乞丐。这整个小地方代表了最原始的旅店形式;但是沿着任何通向城市的道路,你可以发现更高的建筑,骑着高头大马的加里波第按透视法绘在墙上,或者是一个穿着低领裙装的女士,以无法抗拒的热情好客打开一个想象中的格架,一个庭院,有藤蔓覆盖的传统凉亭,将淡淡的阴影投射在盖着布帘的长椅和桌子上,覆盖着通过大门从高速公路上刮进来的特有的白色灰尘。我说,你依然没有避开高速公路,如果你是一个有品位的人,不要对偶而需要沿城墙而行表示抱怨。对于一个恰当选派的美国人来说,城墙从来不是一个冷漠的对象;踱步于这环绕罗马的巨物的阴影里,尤其会给你“无尽的感受”。我发现,当我沿着它基石的边缘行走,谈着琐碎的事情,但总是会突然想到第一印象可叹的短暂无常。一年前,波士顿郊区原始的木板栅栏上,铭写着治疗药物的优越性,布满了我的视线:现在我懒散地打量一个结实的古代遗物,在它里面,更博学的人可以读出奇特的日期和符号——塞尔维乌斯(Servius),奥里利厄斯(Aurelius),霍诺里厄斯(Honorius)。但即使是对于无所事事的眼睛,这奇妙的、连绵不断的城墙也充满了动人的段落。在一些地方,巨大的砖砌建筑物随着时间变黑,几座奇怪的方塔依然用蓝色的眼睛俯视着你,无盖的洞眼透出些许罗马的天空,什么都没有,除了路上白色的灰尘,和空气里的孤独,我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鞑靼人,在天朝的疆界漫游。中国的城墙一定非常荒凉而稳健。罗马壁垒到处都有精美的颜色,它们凹凸不平的拼凑物已经因时间和风雨而变得圆润柔和,只有画笔才能予以表现。在城市的北部,梵蒂冈后面,是圣彼得教堂和特拉斯提弗列地区,我看见它们在下午稍晚的时候,散发着古铜色和锈金色的光泽。在这里,各种各样的位置上都装饰着教皇标志的浮雕,三重冕上有飘逸的缎带和交叉的钥匙;其优雅依附于几乎注定失败的时髦式样——虽然不完全是已成过去的“温柔”的优雅——也能相当大地强化它的风格。圣彼得教堂的圆顶依靠着它们的檐口,从它们之中,一连串巨大的梵蒂冈建筑,就像从一个平台上升起,它们仿佛真的是一个教会城市的有效壁垒。无用的壁垒,唉!感伤的游客不由得发出叹息,他刚刚经历近来圣周的贫乏娱乐。但是,他可以在这附近的一个源头找到不朽的安慰,我路过那里的时候,从来不忘使用它。通过半个小时的步行,越过圣潘克拉齐奥门,在多利亚别墅的围墙下面,是一个十七世纪浮夸而怡人的教会大门,由保罗五世为了纪念他修复了引水渠而建,通过它,溪流带着他的名字流向绚丽的门廊,保护着在贾尼库兰山顶上成片涌出的清澈水流。它以当时最具观赏性的样式成拱形横跨路面,你在它面前停下,就像是帮助一个古老的意大利复活上十分钟——你无法不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戴着三角帽的人,挎着刀,奔向罗马,带着和路德不同的心境,带着一封推荐信去见一个红衣主教的情妇。
台伯河两边的平原很不一样;对于骑手来说,很难讲哪一边更有魅力。一半的路程,你可以从圣乔万尼门出发,享受传统罗马趣味的完美,并引领你穿过一片遥远的布满遗迹的荒野——由陵墓、石塔、无名的古石砌建筑的废墟组成的散乱迷宫。这里的风景有两个出色的特征;在你前面近处,一边是阿尔本群山长长的缓坡,在大部分天气里都呈现出奇异的深蓝色,大量分散的模糊发白的城镇和别墅,使它有了大理石般的花纹。高地从阿尔巴诺湖向平原延伸,很难把坚硬的轮廓画成比这个更柔和的曲线了;在意大利风景中,这个路线是经典之美的一个完美典范——那种美,当它充满了一幅画的背景,会让我们在近景中寻找这样的东西:一根破碎圆柱躺卧在花丛之中,一个牧羊人吹着笛子,传说中的仙女们在翩翩起舞。在你身边,不断有被破坏的克劳狄族人的渡槽,将它宽阔的拱门远远地送入平原。对于骑马来说,它旁边的草地不是世界上最光滑的,但是,没有比在它附近漫步更大的快乐了。它立在点缀着鲜花的没膝深的草中,凹凸不平的柱子上悬挂着长春藤,像教堂的圆柱为了祭日而用布帘披挂起来。每一个拱门都是一幅画,给远处的风景庄严地加了画框——山顶积雪的萨宾山和孤独的索拉克特山。当春天来到,整个平原微笑着,鲜花在风中波动起伏;但是我想,在渡槽移动的影子里,鲜花最为茂盛与可爱,在那里,它们裹住了圆柱的脚,遮住了半打蜿蜒流动的溪流,像一列巨人的腿边的银色网眼。它们也在每一条裂缝中为自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在空水渠的拱顶上战栗摇曳。这一带的长春藤在春天显得特别鲜艳和美丽;尽管它遮掩和蒙住了这些罗马废墟,但比起英国城堡和修道院那些悬挂着的轻盈优雅的意大利植物,远没有那样紧密。毫无疑问,在一定程度上,因为渡槽有力的轮廓还没有变得柔和,它们才那么令人印象深刻。似乎正是因为有了它们,这个地方才显得那么荒僻;它们仿佛是建筑的幽灵,在荒草丛生的荒原上,在轻灵的迷雾中若隐若现。当你沿路后退,它们仿佛从埃及沙漠中耸起,显得同样荒旷和不真实。它周围有很多宏伟的遗迹,必须承认,它们中有许多在你相册里为之发出过喝彩。但是一个穿着羊皮袄,裹着绑腿,站在坟墓或塔楼阴影里的农民,是客厅艺术最熟悉的形象,十几只山羊分散在他上面的高地上,这幅画面中有一种还没有被描画出来的魅力。
平原的其他地区有更宽广的田地和更平滑的草地,还可能更多的可爱坐骑;大地发出的声音更响,陷阱和壕沟更少。大部分土地地势更高,能捕捉到更多的风,青草到处大面积地蔓延,像一张光滑而平整的地毯。你前面没有阿尔本山脉,但是在远处,是较近的亚平宁山脉波浪状的山脊,在它们的西面,沿着台伯河的河道,向海的漫长平坦的深色田地,颜色变深,恢复成大海本身的蓝色和紫色。远处,是一片非常清澈的天空,你可以看到地中海的闪光。在你的回忆中,这些大概是最温柔的场景,因为它们将你引向迷人的角落,以及拥有最精致细节的风景。实际上,当我回顾一个如此幸福的时刻留给我的流连不去的印象,试图表达似乎是一种徒劳无功,与其造成更多语言的浪费,还不如推荐读者在三月末的黎明去往城市,走向骑士门,记下他所看到的一切。在这个时候,平原自身的忧郁达到了最后阶段,我记得路旁建筑的“影响”具有一种奇怪和强烈的暗示性。这当然意味着,在长满草的庭院后面,崩塌的别墅显出一副难以下定义的阴险模样;其中尤其有一座别墅,不能不引起争论,让人怀疑一定有一个绝望的人在里面自杀了,在闩住的门和有木栅的窗户后面,从来没有人有勇气进去,看看他为什么再也没有出来。路边每一个有关风俗与历史的标记,罗马乡间每一个过去的印记,都触动着我的感官,使之震撼,我因此可以夸大十分普通的事物的吸引力。这更可能是因为,这种吸引力曾经从天堂升起,知道古老的麻烦有多深。从感情的废墟中获得乐趣,似乎是一种残忍的消遣,我承认,这种快乐显得有些邪恶。我想,那来自南方事物的影响阴沉而冷酷,和温柔与明亮一样普遍;当一个北方观察者怀念他所认为的舒适,他很少能不感到悲伤。美不是对丧失的补偿,只会使它更加辛酸。足够美丽的气候笼罩着这些罗马的小屋和农舍——来自阳光、空气和草木的美丽;但是,对于编造故事的人,它们的魅力在于金色空气使事物显出荒凉的方式。比起在纽约或者新旧英格兰,生活在意大利的人,离自然更近;比起我们夏季短暂的气候,她为他做了更多的工作,给了他更多的假日,他的家因此更缺乏相关的装置,帮助他在没有她的情况下工作,忘记她和原谅她。这些沉思可能是这种品质的来源,你到处都能发现这种品质——一面墙外竖着的一段长满苔藓的石头阶梯;一个奇怪的内院,满是肮脏的垃圾,别扭得可怕;一个离奇的带雕刻的古井,通过一个悬窗才能极其费力地使用;一个覆盖着扭曲葡萄藤的凉亭,你可以坐在下面,把脚放在泥土里,回忆起一个暗淡的童话,对于有些种族来说,家庭生活的诱惑物就是客厅壁炉前的地毯。出于或隐或显的原因,这些事情使我愉快得难以形容,我从来没有厌倦于凝视那些通道,徘徊在沉闷、破旧、半原始的农场庭院边,尽情而愚蠢地凝视着太阳晒裂的石膏和室内油腻的阴影。然而,我必须记住,人们在圣彼得教堂后面骑马离去,不是因为路旁建筑的影响,而是为了漫游于无限空间的强烈感觉,为了看见伟大经典的风景线,观看它们将自己布置成画面,充满“风格”,以至于人们会认为,没有什么画家值得提起——人们几乎不知道,是飞驰到远处,饱尝空气和草绿色的远方,以及整个珍贵的时机,还是散步、停驻、逗留,尝试和抓住不能抹杀的关于天空、颜色和轮廓的记忆,两者之中哪一个更快乐。那是,你的脚步几乎会情不自禁地陷入一种沉思的节奏,当冬天可以觉察地开始变得温和而活跃,四处都是那么精彩,而罗马是如此神圣,令人信服。远在平原之上,二月初,你模糊感觉到大地最初散发出的东西,它在几个星期之内,漂移到城市的心脏,跳动着,穿过窄小黑暗的街道。
罗马的春天具有无限的诗意;但是你必须经常站在远远的古老荒地中,在草和天空之间,去测量它深沉、完满、逐步加快的节奏。冬季具有无可置疑的美,是色彩最为卓越的时间——这段时间中,谈到 “紫色”的空气,没有矫揉造作,只有平凡的真实。当二月份来了又去,你的紫色被加上了绿色的条纹,模糊的开花的远方开始失去它的光亮。但是你的损失由别的收获所弥补;没有比耳朵无价的收获更珍贵的了——百灵鸟空灵的叫声。它伴随着早花一起到来,白色的水仙花和仙客来,半掩藏的紫罗兰和苍白的银莲花,使整个环境像丁丁当当的玻璃穹顶一样回响。你从来没有看到那声音的来源,完全无法定位,它们似乎同时来自于每一个地方,是空气中上百种嗓子的声音。有时候你以为你看见了百灵,它仅是蓝天上一个模糊的小点,无所不在的光的悸动中较为剧烈的颤动。几个星期过去,花儿更加繁多,山峦的深蓝色和紫色向蔚蓝和紫罗兰色转变,向萨宾山变窄的雪线高处蔓延。温度升高了,你刚骑了一个小时就感觉到热,但是你着迷于擦着山楂树的花朵,沿着树篱疾驰,试图抓住野玫瑰和金银花;当你进入草地,空气中有足够的气流减轻阳光的热度。然而,罗马的空气不是滋补药,它很少受到让人兴奋的运动的惊扰。对我来说,它实际上一直是后者魅力的一部分,以模糊的柔情萦绕着你最敏锐的意识。偶尔当热风吹动,那感觉变得奇怪而敏锐。那时,在灰色的天空下,面对着大多伴随着南风的暗淡远方,你似乎骑马进入了一个世界,从那里,所有的希望已经离去,尽管有鲜花使得你的马蹄悄无声息,可除了你的想象力不能测度的某种奇怪可能性,便一无所有,但是你几乎没有畏缩。罗马自然环境的这种品质有时能让你“放松”到狂喜的程度;但是,热风季节会让人过分沉溺于病态的快乐。在那些温和的冬日,你至少能最大限度地感觉到平原的独特美丽,仅仅是这种品质和阳光就足以使景色变得怡人,你停在棕色的草地上,在静止的阳光下,足够长久地倾听着,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仲夏蟋蟀的鸣叫。细节和装饰,每个月都有所不同,甚至每个星期都不一样,使得你回到同一个地方,一个始终让你出乎意料的节日;但是那景色重要的本质特征,在于一整年都保持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宁静。在一月份或者是五月份,索拉克特山从它蓝色的地平线上升起,像一座岛屿立于海洋之中,轮廓高雅,不因本年度的气氛而加深或缩小。你很了解它;你经常看到它,在克劳德神庙柔和的背景之下;它拥有如此无法抵抗的经典和学术的气质,当你看着它,为了一座宫殿长廊里褪色的旧手椅,你开始跨上你的马鞍。一个月不同方向的骑马将会向你展示一系列最好的克劳德神庙。在全部看过它们之后,我虔诚地走向多利亚画廊,去更新有关它的两幅著名作品的记忆,尽享它们可爱的气质,这已经成了我私人经历的一部分。体会自己的感觉与一个天才有共同的要素,当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这种要素曾帮助他完成伟大的事业。克劳德一定萦绕在个人偏爱的地方,按照他辉煌的浪漫计划,他对诗意人生的观点,调整它们神圣的波动。他熟悉那些方面,其中没有任何坚定的东西。几天前我看见,一张出自他手的小素描,属于一个美国艺术家所有,它对形式的清晰反思几乎令人吃惊,经过两个世纪也没有改变,虽然颜料和画布已经黯淡开裂。
我试图指出,这种印象的完整的连续性,是在罗马所有快乐都具备知识背景的最杰出的例子。它有效地防止快乐变得粗俗,因为你的感觉很少以自身为开始和结束;它回响——它召回、纪念、复兴其他的东西。至少你欣赏的事物,有一半优点在于它完全适合你;但是更大的一半,通常是适合别人的,你对它的发现永远不能使你高兴起来。它所针对的用途超出你的范围上百万英里,在屈尊取悦你之前已经历过重大的冒险。它承认了这个事实,向我展示了克劳德的我有识别力的朋友发现,你从骑士门开始骑马一个小时之后进入的一个可爱地区,完全像是阿卡狄亚一样。恰当其时的节气在这里完全恢复了它消褪的旺盛;燕麦秆已经搅动起无风的空气,森林之神已经在溪涧的芦苇丛中发出笑声。低低的小山之间,三四个长满草的小山谷一个接一个延伸向远处,纤弱的树木谨慎地分布在山上,每一棵都是牧羊人的休息所。景色的诸种元素足够简单,其构成却特别文雅。在天性诙谐的意大利,经常能偶然碰到下面这种幸福景象,一个牧羊人以马利波宜斯的态度将自己扔在一棵树下。我猜想,他在邻近的小溪洗了脚,后来发现把短马裤卷到大腿上很让人开心。他就这样躺在树荫里,头放在肘上,在草地上伸出赤裸的腿,有遮檐的软帽扣在向后压的长发上,像真正的阿卡狄亚软帽,他真是这幸福谷背景中的人物。这可怜的家伙,躺在那里,带着乡下人的疲惫和无知,根本想不到,在新世界的眼睛看来,他成了旧世界的一个象征。
这样的眼睛可以找到大量独特的意义,在马里奥山的软木树林里,并温柔地爱着所有的骑手。这里的田园风情没有我们阿卡狄亚那么纯朴,你更适合寄宿在一个阿里奥斯托的少女那里,而不是忒俄克里托斯的宁芙。它们当中是一片撒满鲜花和灌木的可爱荒地,整个地方弥漫着如此迷人的林地空气,前几天我想方设法想要恭维它,我宣称它使我想起了新罕布什尔。我的恭维有两面,我刚说出来就微笑地——或是叹息地——认识到,所有我不能识别的植物的丰富细节,意大利本身懒散的优雅和高贵,土地的自然印记,这一切具有非凡的特权,使得你热爱她未经认可的美,就和自己国家的那些特征一样,自然小小的体谅,就能让这种热爱加倍。为了铸造这种富有魅力的效果,你在多利亚别墅或鲍格才家族别墅骑马,是最有价值的;如果你更喜欢保留这些特别的区域——尤其是后者——也许你步行的时候不会选择那里。然而,人们确实同时在这两个别墅骑马,这一点应该尊敬地提一下。多利亚别墅,它高贵的位置,辉煌的景色,成片宏伟的五针松林,聚集成群又不失独立,它的草地、鲜花和喷泉,它极其慷慨的性情,是一个人可以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骑马慢慢踱步的好地方,伴随着一种愉快的感觉,平衡在马镫上是一种优雅的消遣,甚至胜过了在最光滑的砂砾上跋涉。但是鲍格才家族别墅是步行者的最佳去处;他们可以自由漫步于那些可爱的边远角落和有树荫的偏僻小径,四轮四座大马车的隆隆声从来不会出现在那里。三月里,这地方成了春天的一个完美缩影。你不再关心毁掉容貌的雕像那令人忧郁的绿色,冬天里主要是它在向你暗示着碧绿;在你注意到古雅的绿色竞技场内柔和的条块之前,传道总会的学生们穿着她们的长裙,绕着它慢慢地徘徊,像朦胧的六翼天使散布有关乐园的传闻,你侦察到这些勇敢而羞怯的小家伙们,在树干高大的松树下,脱掉帽子,露出天蓝色的眉毛。在这里,一次散步会把我们带得很远,一次停驻会把我们留得很长,当你在墙角下安静的地方,偶然遇见一群可爱的学童,穿着正式的礼服,戴着白领巾,用清晰的意大利语大喊大叫着玩耍,而同时,一个严肃的年轻牧师在一棵树下,从他的书上抬起头来,看着这些孩子们。这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但是在它后面的力量和围绕着它的画面,环境,气氛,拨动的和弦,使它成为众多奇妙的事物。
1873年
作者简介: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国十九世纪后半叶小说家,其父亨利是哲学家、神学家,其兄威廉·詹姆斯是著名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实用主义哲学创始人。他出身殷富之家,自幼即羡慕古老的欧洲文明,遂频频往返于欧美之间,一八七五年起即定居伦敦,一生在伦敦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最终成了英国公民。亨利·詹姆斯的主要作品是小说,此外还写了许多文学评论、游记和剧本。他的游记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自问世以来,一直畅销不衰。本文选自他游记系列的扛鼎之作《意大利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