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母亲有一天不伟大了

帕帕

我和孩他爸已经离婚三年了。

离婚是我选择的，我也自认为给孩子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比如在关系处理上，离婚与结婚一样，都是大人的事，不关小孩的事。我努力让孩子感受到爸爸妈妈只是不住在一起了，但仍旧都爱他。我努力让离婚只是成为孩子的一种体验，而不是痛苦。又比如，我用绘本给孩子做了很多心理准备，要他知道家庭有各式各样的形态，很多孩子跟他们的爸爸妈妈一起住，也有很多孩子只跟他们的爸爸或者妈妈一起住，还有些孩子是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还有些被领养或寄住在别人家。有些家庭很大，有很多成员，有些家庭成员真的很少，只有两个人也能组成一个家庭。家庭有大的，有小的，有快乐的，有悲伤的，有富有的，有贫穷的……但维系家庭的不是固定形式，而是爱与亲密。

但我们没有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作为妈妈，因为没有建起一个完整的家庭，我常常对孩子觉得抱歉。这种抱歉，甚至不仅是因为离婚对他有影响，而且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合格的父亲居然就敢结婚，并且居然就敢生下了他。如果你知道，孩子会成为做母亲的软肋而被那父亲攻击，你就会同意我：要带一个小生命到这个世界，是要从预备合格的父亲和母亲开始。

因为这样的认知，虽然离婚并不是我的过错，但我深恨自己。恨自己性格上的弱点，恨自己依赖，恨自己从众，恨自己不够好。我的内心世界几乎处在坍塌的状态，而在这样的状态下，我还要求自己为孩子营造一个完美无缺的环境。除了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我努力学习各种育儿知识，抽干自己的精力时间，全身心扑到孩子的身上。当然，还要工作，独立赚钱养家。

于是渐渐体力透支，心力交瘁，难以为继。孩子却在一天天大起来，精力更加旺盛，顽皮好奇，每天惹乱添事只有更多，兼之有时不顾学习，不能独立自理。当我失望，当我感到无力，且没有援手，我就开始怨恨，恨我自己的同时怨恨我的父母没有给我健康人格，怨恨我遇人不淑，爆发的情绪都快要溢出胸口，哪还有心力应用育儿知识陪他玩闹营造快乐氛围？而当我没能控制情绪去陪伴孩子，我反过来更加怨恨自己的无能，并更加觉得对不起孩子。是的，当我这样不断自责，苛求自己，我就把生活过成了这样，心中只有对自己的怨恨，和深深的无力感。

电影《房间》（Room）讲述了一个绑架故事，其中被绑架的女孩及其孩子的心路历程，从某种程度上，类似于离婚的历程。

女孩乔伊17岁时被坏叔叔所骗，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长达七年之久。在此期间她遭到强奸，并生下了儿子杰克。年轻母亲乔伊竭尽全力为孩子创造一个安全和开心的成长氛围，虽然她和儿子被困在一个不到10平米的房间里。

故事没有基于这位妈妈的视角，刻画绑架困境，而是讲述孩子眼中的世界，让庞杂的现实反映在孩子纯真的眼光里，也让我看见大人的脆弱。在杰克5岁生日的早晨，妈妈将事实真相告诉他，并开始酝酿出逃计划。杰克要装病，装死，在厚重的地毯里用尽全力滚动出来，记住停车、大叫、跳车、求助的步骤，以逃出变态绑架犯的魔掌。杰克做到了，将妈妈从牢笼里救出。但故事到这里并不是结束，回到现实社会，对于妈妈更艰难的心灵困境才刚开始。

婚姻当然不是绑架，但不合适的婚姻的确会把家变成牢笼，当你费尽心力离婚，冲破这个牢笼，你以为结束了，但其实心灵的困境才刚开始。

在杰克的世界观当中，5岁之前的房间才是真实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是电视中的魔法，不是真实的。而现在，他的世界观被调转，但这对他并不困难，5岁男孩的心智纯真好奇，更重要的是有母亲一直在他身边。无论贫穷还是困境，在孩子眼中，世界一样美好。他们最深的牵绊，就是陪伴他们的那个人。

而妈妈，在与杰克被关在密室中的时候，她是位伟大的母亲，含辛茹苦，独立承担一切苦难，为儿子营造了童话世界，但离开房间，回到现实：外公不能接受杰克，因为他是绑架犯的孩子；自己高中的同学朋友都早已不在，只有她没有完成学业，没有工作，她无法接受自己的遭遇；甚至她还要面对来自社会的质疑：“孩子出生时，你有没有考虑把他送走，这样他就可以拥有正常的童年了？” 她开始抑郁，崩溃，住院。

杰克想要妈妈回来，他让外婆给自己剪发，将头发——妈妈给他讲过参孙的故事，头发是力量的象征——交给妈妈，希望可以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妈妈。妈妈回来了。故事的最后，是杰克提出，想回到“房间”去探访。妈妈不情愿地带他回去那个简陋的小屋，杰克跟每一个剩下的物品和家具说再见，最后他对妈妈说：“妈妈，对房间说再见。”对妈妈来说，如果不能跟过去告别，也永远不可能开始新生。杰克第二次拯救了他的妈妈，将她从心灵的困境当中拯救了出来。

这个电影的剧情介绍说“这是一个关于母爱的故事”，的确，杰克生活在一个囚牢里五年，但他的妈妈竭尽所能保护他的心灵，让他们生活的狭小逼仄的房间，成了孩子的神奇小天地。同时，这个故事也讲述了孩子对母亲的拯救。

有一天早上，我从夜半失眠后的短暂睡眠中醒来，满心焦虑，满脑怨念，闭上眼睛重新睡，真想睡过去，再也不要醒过来。我就这样睡睡醒醒，居然到了中午11点。我没有管孩子早上吃什么，他开始叫饿的时候，我叫他自己去找吃的。然后7岁的儿子自己去做好了饭，叫我起来吃。他没有抱怨，反而为自己开火做饭而开心。他煎的蛋没有放油，蛋白糊成焦黑，只余下蛋黄可以入口。那只蛋黄的味道，我会永远记得。这是孩子对我的拯救。

我仍旧不能说，从此我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现实生活的复杂就在于这种心灵困境仍会在压力重重时回来，人是情绪的动物。我仍会在心情不好时抱怨，但我已经对心中的苦毒存有警觉，当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将要陷进去或者已经陷进去，我能更快地从中跳出来。

使人陷于绝望的，从来不是某种具体的困境，而是落入苦毒深渊的心灵。怎么离开这种苦毒境地？我没有具体的建议，做个“内心丰盈的女人”，去“练瑜伽，练毛笔字，听音乐会，看小剧场”……每个人要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我们必须去发现这种意义，去发现我们对生命的热望。就是尼采说的：如果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而活，几乎就能忍受任何活着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