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俊
广播的声音
进入矿区,就见挂在楼角、电线杆上的低音喇叭,歪着头无奈地看着矿区道路上稀疏的行人。
这些低音喇叭曾经就是矿工的精神支柱。清晨,伴随着铿锵有力的“歌唱祖国”音乐和“某某煤矿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一次播音……”的清脆声音,矿工们迎着朝阳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在那个时代,矿工们主要靠矿区的广播了解信息,感知世界。喇叭里的声音把大政方针传给矿工,把矿上的工作介绍给矿工,把身边的好人新事宣传给矿工,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每每到矿上“大战一百天”、“决战四季度”等大会战阶段,也是广播站工作人员和各强队通讯员最繁忙的日子。矿上的动员令、各区队的表扬稿总能让全矿几千人热血沸腾、干劲冲天。有时候矿区新闻刚播完,就有电话打进来要求重播。最有意思的是,广播下面一个又一个矿工静静地竖起耳朵倾听,假如身边有被表扬的熟人,工友们总会笑眯眯地拉着他到职工食堂,三块多元一瓶的仰韶大曲、几毛钱一碟的咸菜,就足以让矿工们美滋滋地开个小型庆祝宴会。
时过境迁,人们接受信息的渠道越来越多,矿上的有线广播已不再是人们的首选。每次回到曾经工作过的矿上,听到“现在开始播音”的声音,一下子就把我的思绪拉回到那些难忘的岁月里……
如今,矿井因需要转型发展停产了。我知道,矿区广播的声音也从此消逝了。每当想起矿区广播的声音,我的心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愫,就如那矿工在闲暇休憩时所演绎的---
黑虎山传奇
离矿近两公里处有一座山,因其远看像一头卧着的老虎,故名“黑虎山”。
黑虎山是矿工和职工家属心中的一块圣地。在黑虎山半腰处有一个天然的石洞,据传该洞以前是一帮盘踞与此的土匪的老窝,故此洞也被称为“土匪洞”。与土匪洞相望的对面山腰有一座小庙,庙中供奉着几尊石佛,故此庙被称为“佛爷庙”。土匪洞与佛爷庙的中间有一深沟,沟中有一深潭,当地人称“黑龙潭”。一山一洞一庙一潭相依相望,他们就像唇齿相依、互帮互携的矿工与矿山一样,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矿是1958年开始建设的,边生产边建设的典型特征,使矿区的娱乐设施很是匮乏。工余之时,矿工们就携妻带子到黑虎山上采摘野菜和药材,到山沟的小溪中翻石头、逮螃蟹。喜欢游泳的矿工,下班后已经不屑于去拥挤的澡堂洗热水澡,而是赤条条地扑进黑龙潭中与小鱼嬉戏。几个到佛爷庙烧香拜佛祈祷平安的矿工家属,看着在黑龙潭中张狂而又惬意地扑腾出一个又一个浪花的矿工,早已是羞红了脸,她们爽朗的笑声响彻云霄……站在山谷中抬头望,朵朵白云慵懒地躺在天空里,慢闲地从人们头顶飘过,矮丛茂林中悦耳的鸟鸣声不时传入耳鼓,各色山花开得热烈绚烂,蜜蜂、黄蜂亲昵地徘徊在赏花的矿工和家属耳畔,深情地向他们倾吐着甜言蜜语。定睛往东望去,高大的矸石山黑乎乎地矗立在眼前,矸石山顶反光的翻矸架及忙碌的矿工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被赋予了神喻般焕焕溢彩。
阵阵呼喊声传来,我扭转身往佛爷庙方向的山顶望去,几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几个工友在山顶上游玩。看到他们手中挥舞的手提袋,我知道里面装着的肯定有酒瓶和下酒菜。
喉结深深咽下几口馋水,我弯下腰拔起一簇肥嫩的山韭菜作为下酒菜,往对面山顶的工友处奔去,准备与工友共饮一杯,当个-----
“酒晕子”
老刘去世时有一心愿未了,因为他的眼睛总不肯闭上,右手食指一直指向病房桌子上消毒用的酒精瓶。护士说,老刘一生嗜酒,就连病重后医嘱需要禁酒的阶段,他还多次偷偷地舔用来消毒的棉签。
老刘是一名采煤工,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一碟白菜芯拌糖、一碟花生米、几碟咸菜和青菜,就能让他和几名工友喝得有滋有味、酩酊大醉。每人一碗烩面,也能让他和另一名矿工浅酌细品、碰杯喝光一瓶老酒。
可能是由于井下潮湿、工作劳累,所以需要解除疲劳、驱散身体淤积的湿寒之气的缘故吧,矿工们个个儿都爱喝酒,或是在下班之后,或是在歇班闲暇之余。劳累一班后,走在大巷中互相间的一个眼神,就能邀约升井后“抿两口”。澡塘热腾腾的水池子中只要有人忽悠弄两瓶,马上就能一呼百应。特别是生产任务完成后,班组长一高兴就掏腰包共同庆贺弄两盅!要是再碰上工友娶媳妇、孩子过满月,只要在班前会上笑眯眯地每人敬一支烟,下班非有几个来贺喜的工友被喝倒。有时遇上个什么烦心事,或者两个人有了别扭隔阂,立即会有第三方充当调解和事的角色:走,喝酒去!不大会儿功夫,双方就会犹如知己老友般千杯恨少,兄长弟短,言无不尽。人员聚齐,酒场的参与者就按照当地的风俗统一先喝上“桃园三结义”、“四季发财”,然后就开始过关。过关就需要行酒令,豪爽的矿工行酒令绝对没有那些费心费脑的花花肠子,一般都是行枚猜拳,气氛绝对热烈,噪门也绝对高。酒过数巡,“哥长弟短、兄弟情深”的话语便多了起来,酒量差的醉态已显。这时,有的高谈古今中外天下事,有的互拍肩膀论友情,有的东摇西晃“墙走人不走”,有的见人说话都探头听、乱接话……
矿工与酒有缘,矿上就有那么几个“酒晕子”整天在一起喝酒,酒后闹出的笑话也很多。长期喝酒,最后身体喝坏的有之。特别是最近几年,喝酒不能下井、酒后不开车要求的越来越严,矿区的“酒风”逐步淡了,酒“疯子”也少了。但下班后两个人“晕”一瓶,酒后就休息的大有人在。好友相见互相邀请“喝一瓶”的豪情仍在。
酒是矿工的精神支柱,但家庭更是------
幸福收获
莫庭上夜班一升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一趟,然后再回到澡堂洗澡,全然不顾浑身的黑煤灰弄脏家里的水泥地板。说起来很简单,班长石超提前升井时,总说要去招呼莫庭漂亮的新婚媳妇。工友们都知道这是石班长的“荤话”,大家也经常用这样的“荤话”互相开玩笑,但莫庭却把石班长的“荤话”当成了真话,一下夜班就先回家逮石班长的“点儿”。
矿工是男人的世界,漂亮的女孩就是天使。充灯房刚参加工作的漂亮充电工,在发放矿灯时总是被矿工围观。矿医院护士站刚参加工作的女护士,总是莫名其妙地被矿工点名打点滴、处理手上的小伤疤等。井下风筒上总会被矿工用粉笔写上“我要娶某某做老婆”等方面的字样,并逐步形成独特的“风筒文化”。赵副队长、石班长等领导在井下安排工作前,总会开一些荤过头的玩笑。这些玩笑刺激着年轻矿工的神经,并像兴奋剂一样惹得年轻矿工们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这样的傻笑就激发出这些矿工无穷的干劲,多干活,多挣钱,娶个媳妇成为他们的工作目标。
女人是矿工井下谈话时绕不过的话题,成家立业成为矿工最大的心愿。于是,当这些在井下是顶天立地汉子的矿工们,在进入二人世界后,很多都患上了“气管炎”。老婆孩子热炕头、粗茶淡饭喝小酒成为矿工最大的幸福。但就是这些看似“小气”的理想,推动了矿区的发展。
现在,看到一个个逐渐年迈患病的老矿工,被妻子搀扶着嗮太阳时,老矿工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知道,他们在享受矿井发展带给自己晚年幸福的同时,也在享受自己用一生来追求的幸福,也从来没有一丝----
困惑
从矿锅炉房“退役”的时候,老曲已是快70岁的人了。老人离矿的时候,颤颤巍巍的。看到老人不想离矿的眼神,送行的人心绪复杂,都有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伤。
掐指算算,从55岁病退后又一直在锅炉房烧开水,老曲所要的补偿仅仅是能在矿锅炉房里住宿。而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户口在矿上的老伙计进行喷话。与他一样退休后不想回家安度晚年的还有老马。由于长期在矿下井,老马和妻子、孩子一年只有在享受探亲假时才能见一次面,所以平时他给家里写信是千言万语说不够,回到家里是万语千言不知道从何说起。往往是三句开场白一说就冷了场,或者是搁棚、移溜子等等煤矿专用术语,让亲朋听得云天雾地。退休后他回家不到半年就又回到矿上独立生活,并翻垃圾桶、拾破烂卖钱应付孩子成家、生子、盖房子等费用。老马去世在矿上的棚户房中,妻子和孩子到矿处理后事时没有掉一滴泪。还有老申、老刘等………
煤矿就是矿工一生的记忆,矿工的生活就像一条小巷,日出日落、来来往往地把自己局限于此。老一辈的矿工因为一辈子劳作在井下,他们用脚步丈量了矿上的发展。但他们因各种原因要离开煤矿了,突然发现天阔地广,自己的脚步竟不知道往哪里迈了。但煤矿是矿工人生的泊地,还是发展的转折点?这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同时,也看到经济新常态下矿工面临的又一个新的-----
人生拐角
燕城站起身来用手指刮了一下鼻梁,用力一甩,汗水在炙热的阳光下闪出一道细细的彩虹。此时此刻,他瞄向小菜苗的眼睛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穿着高跟鞋、手持手机看微信的妻子虹,在松软的土地里一高一低如同踩高跷,弄得平整的田地里到处都是鞋跟留下的小细洞。一不小心,被崴了脚的虹瘫坐在地上,疼得钻心的虹埋怨起丈夫:再消停两年就退休了。谁承想会来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受洋罪。
燕城是矿上1992年第一批转为合同制的农轮工。当时已在矿上干够五年合同期的燕城,正为是否续合同再干五年农轮工还是回豫东老家种田发愁时,矿上按照上级政策特招一批农轮工转正。燕城脱颖而出成为矿上的“正式工”,并把采煤队长的千金虹娶到了家。按照他的话说,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祖坟冒烟了,以后要在矿上奉献一辈子”,后来的工作中,他干得风生水起,从班长、副队长、队长一直坐上矿副总工程师兼调度室主任的“宝座”。
就在燕城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的时候,矿在全国煤炭市场形势不断下滑的情况下,只好采取关井停产、转型发展的方案以求渡过难关。习惯了每天近20个小时都泡在井下或调度室的燕城,享不得“头上长毛”的福气,就咬咬牙到山西、陕西等煤矿去搞“劳务输出”。一年多的时间,他先后被“下岗”10多次,感觉有点绝望后就回到豫东老家进行心理“疗养”。看到老家这些年搞特色种植富裕起来的乡里乡亲,燕城心动了,就好说歹说从老舅承包的责任田里要了10亩地种花生和草莓。
从此,燕城的觉就睡得格外安稳了。
看到崴了脚的妻子虹坐在地上唠唠叨叨的诉苦,燕城心里憋不住地笑了。到农村这么长时间了,还放不下矿副总工程师妻子“面子”,出门总要涂脂抹粉打扮一番,现在崴了脚知道疼了吧?燕城拍拍身上的土去扶虹起来,立即被虹手机微信上的聊天信息吸引了:掘进队班长李蒙到富士康打工,现在已经当带班了;机修厂的忠良到兰州承包机电安装工程;采煤队的几个小伙子到省高速公路隧道项目部重操旧业了……
燕城抱起虹“扔”进装蔬菜的篮子里。随后直起腰挑起一边装“虹”一边装蔬菜的挑子,迈开大步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