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德加的色粉画研究初探

李考智

埃德加·德加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法国艺术巨匠。他的作品以高超的绘画技艺、与众不同的艺术视角打动观者，在现当代西方艺术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德加也是一位具有探索精神的艺术家。他的艺术创作涉猎广泛，在油画、雕塑、版画、单色素描、色粉画等领域都成就巨大，他尝试多种艺术媒介的实验精神也一直启迪和影响着后来人。其中，德加的色粉画非常具有研究价值。他的色粉画不仅数量巨大，而且品质卓越，极具探索性和先锋实验性。

欧洲古典艺术家在进行油画或壁画创作之前，有时会以单色素描或色粉画作为初稿，因为它们材料简单、易于修改。很多著名的艺术家使用单色素描或色粉画来进行创作前的艺术实验，比如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米开朗基罗。他在创作著名的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这幅大幅壁画时，为了推敲细节处理和构图方式，曾经画了大量的单色素描作为其准备工作。在米凯朗基罗之后的人们看来，这些精美的单色素描作品是绝世佳作，其高度的艺术性和感染力，已经是完整、独立的艺术作品。德加的老师安格尔也留存了大量精美的色粉画。安格尔是法国古典主义绘画的集大成者，非常注重对线条的运用，同时也是一位素描大师。在他看来，单色素描和色粉画是创作的序曲。这种观点不断影响着欧洲近代艺术家。德加对安格尔非常崇拜，安格尔也给予德加珍贵的教导，特别是关于素描和单色绘画。德加在继承老师的宝贵经验之后，在此领域又做出了巨大的推进。德加对于线的运用，使他开拓了现代绘画的新的可能，为即将到来的现代主义绘画奠定了深厚的基础。

而对于德加来说，色粉画不再是创作前的习作，而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独立创作方式。德加是一位驾驭绘画语言的天才，善于挖掘出不同绘画媒介的个性特点。色粉画的颜料是彩色粉笔或彩色蜡笔，硬质的颜料块有它的特性，比如粉笔或蜡笔，在纸张上涂抹的手感类似于木炭条或是炭精棒，适于直接绘画，一般不使用稀释剂（水、调色油等）。因此，色粉颜料适宜于通过和纸张的摩擦将颜色存留在纸张上，也易于勾画线条。德加是一位创造力非常强的艺术家，他的许多举动看似平常，却意义深远。德加善于利用有限的艺术资源来创造无限的艺术天地。在绘画方式上，德加也摸索出自己的绘画语言。他对色粉颜料的新实验推动了绘画的发展，为后世的艺术家留下了极为宝贵的艺术遗产。

在德加位于巴黎的巨大工作室中，堆满了木炭、各种色粉颜料、各色纸张等等创作色粉画的材料。他善于利用所有的媒介资源，将它们转化成新的形式。色粉的优点之一是便于携带，便于随时记录，也非常适合用来写生。德加一生对现场写生都充满了兴趣，他为他的绘画习惯找到了最合适的途径。色粉的优点之二是准备相对简单、操作相对简易，便于调整画面结构或实验颜色。色粉的优点之三是便于直接描绘，可以层层叠压，在重复叠压之后颜料之间也不会相互影响。但色粉和其他绘画材料一样，既有优点，也有局限性。局限性之一是色粉颜色大部分是工厂出品的现有颜色，而不能像油画颜料那样可以任意调和。虽然现有颜色也还是比较丰富的，但再丰富也比不上可以任意调和的油画颜色。局限性之二是色粉容易脱落，不易保存。德加对色粉的优点和劣势都了熟于心，他力图发扬这种绘画材料的优势，转换它的劣势，为此实验了一系列的方法。

为了应对颜色不够丰富的问题，德加在一些色粉画中使用了点画法，比如先用色粉颜色涂大面积的色调，再用不同点状的颜色来丰富画面。这样处理的结果是，在近距离观看时，色点和色点之间效果非常丰富，而在远距离观看时，色点之间由于人的视觉混合，又形成了新的颜色。点画法在德加作品中经常出现，他将色粉颜料的劣势发展成为新的绘画语言。在此基础上，德加还时常运用线条之间的并置来弥补颜色不够丰富的不足。比如在一条红色的线旁边再并置一条绿色的线，近看是两条颜色互补的纯色，如果观看距离稍远，两条色带在视觉中开始相互调和，出现红绿中和之后的灰色，但纯色的影响仍然存在，会呈现出偏绿的灰色或者是偏红的灰色。德加在色粉画创作中钟爱的另一种手法是用短促的排线来相互叠压，比如先画上蓝色，在蓝色之上再用黄色的短线来叠压。这样的方式，黄色压在蓝色之上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绿色，但实际绘画中并没有使用绿色，而且这样调和出现的绿色非常奇怪，也非常神秘。

在色粉容易脱落、相对不易保存的问题上，德加创造了一种含胶的雾状喷剂，将它喷在绘画表面，这样解决了一部分保存的问题。这些细节看起来很可能能够说明德加在色粉画创作的表达方法上有很大的突破。

德加的色粉画题材非常独特。他关注法国巴黎当时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有上层社会的马术运动，也有底层社会的芭蕾舞演员；有观看画展的贵妇，也有洗熨衣服的工人。他的色粉绘画仿佛是一幅动态的巴黎生活图景，绚丽、奢靡、悲苦，都尽在其中。从德加的色粉画中，可以看到剧场的灯光、舞台的布景、不同阶层人物的衣着打扮，也能够看到现代社会新出现的各种新奇东西，他的色粉画仿佛成了一个微缩的19世纪巴黎生活的博物馆。

埃德加·德加曾说，造型考验的不是对形体的描绘，而是对形体的观察。观察方式对于艺术家至关重要，表达的前提是观察。大千世界，林林总总，艺术家的观察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将如何表达。德加是一位具有独特观察视角的艺术家，他善于观察生活中的细节，也善于观察运动中的物象。德加的色粉画表达出他极为特殊的视角和爱好。马术和芭蕾是德加最钟爱的主题。这两个主题都和运动有关，都有着非常强烈的现场感和动感。德加是如何观察这些在不断变化中的场景和人物呢？速写、单色素描、色粉画，这些便于及时表达、及时描绘的绘画方式在德加的这些主题中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德加色粉画中出现过很多舞女的形象。这些舞女和杂耍演员一样，都是身份卑微的人。德加的画中有怜悯、有同情，更多的是他用绘画展现出的这些底层人的美丽，以及美丽背后的残酷。德加描绘的众多舞者中有静态的，也有动态的，还有后台中舞者放松的各种姿态。极为敏锐的观察力让德加捕捉到许多迷人的细节，比如舞者在深深地弯下身来系自己的鞋带，或疲惫地伏靠在剧院的门廊等等。这些运动间歇的姿态也不会保持太长时间，要求艺术家具有超强的瞬间捕捉能力，于是我们看到了德加大量的构图相似的组画。在这些组画中，色粉的介入使德加可以在短时间迅速描绘出定格的瞬间。他用深色炭笔先勾勒出人物的造型外轮廓，再用彩色的色粉颜料填出衣服、鞋子的颜色。不同的色调所呈现出的情绪也不尽相同，比如红色和黄色表现出更为热烈，而蓝色和绿色则更加忧郁或冷静。德加在同一构图的不同画作中尝试过很多不同色调的表达。这些试验既成为他绘制更为复杂的油画的基础，也是独立的非凡艺术作品。

在同时代的艺术家中，德加是使用相机作为辅助工具比较多的艺术家。19世纪40年代，改变人们观看方式的达盖尔银版摄影技术问世。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技术革命。它极大地改变了之后的人类绘画进程。埃德加·德加出生在法国一个富有的家庭，年轻的德加就已经是最早一批的摄影爱好者。从目前存世的德加摄影作品可以看到，德加经常拍摄自己，也拍摄了一些芭蕾舞者的照片。这些舞者的照片有全身的影像，也有一些局部的特写。艺术家善于捕捉美妙的姿态。这些照片也成为德加绘画中的重要信息来源。在德加的工作室中还存有大量书籍、画册、照片、图片资料，为他提供了一个巨大的图像资源库。他以此作为创作基础不断地修正构图、调整颜色、完成他那些构图复杂、人物众多的绘画。

德加对于色粉画的纸张选择也有着自己独特的方法。色粉画既可以像油画一样层层叠压来反复绘制，也可以在即兴挥洒之间一蹴而就。由于大多是在纸本上完成作品，不同纸张的特性对于画面效果影响巨大，对于纸张的选择就尤为重要了。我们可以看到德加经常会选择本身有颜色的纸张，这样的选择方式决定了纸张的颜色将成为画面的一部分。这种纸张选择方式对于在短时间内完成作品极为有利，比如德加会选择一种近似肉色的纸张来描绘人物绘画，艺术家用深色色粉勾线完成人物构图后，直接描绘衣服和饰品的颜色，而以纸张的颜色来替代人物的一部分肤色。当然，通常他会用白色粉笔将高光提出，极为完美地强调了手臂、背部和饰品上微弱的光亮，用粉白色将人物面部或手臂以高光提亮来塑造体积感，更接近肌肤的质感和肌肉的颜色。

德加的另一种纸张选色是选择深色纸张，然后用色粉颜料将人物提亮。这样，纸张颜色成为画面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或者说纸张的颜色决定了画面的主色调。这样的艺术处理效率高、效果好，好的艺术家就是在看似复杂的表达方式中寻找到最合适的方法。

马也是德加色粉画中最喜欢表达的一个主题。德加经常去观看赛马，他对纯种马非常熟悉，了解马匹的结构、形态、气质。通过对马匹详尽的观察并借助摄影技术，德加用色粉塑造了许多优雅的马匹。他对赛马绸缎般的皮毛的刻画惟妙惟肖，赛马的精美、强悍在他的色粉画作品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用短促的粉笔笔触一层层叠压出马的皮毛的光泽感，用擦涂的方式来绘制赛马场的风景，不同的手法汇集在同一张色粉绘画中，可以说是灵光闪现、妙不可言。德加还善于捕捉骑乘者和马共同运动的瞬间，他用几乎平涂的绘画方式表达骑手和马匹的关系，强调骑手充满力量的身体如何和赛马融为一体，展示了艺术家对动物运动状态的绘画新探索。

德加一生都生活在巴黎，他的色粉画是当时时代的见证，也是世界艺林的瑰宝。从德加的色粉画中不仅可以看到他对绘画本体语言推进，可以看到他借助摄影等新方式对传统古典绘画的革新，还能看到他对19世纪法国社会景象瞬间的捕捉和描绘。德加是欧洲古典主义和欧洲现代绘画分水岭中非常重要的艺术家，也是在大时代变化转折时期承前启后的一座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