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宏
夜色降临,晚自习教室亮起成排明晃晃的日光灯。当初沙发上几个人的闲聊做了决定,之后会议室宣布,成为全校应当确切遵行的工作要项,不管认真或打混的学生、老师与主任听闻,谁的心底都会升起种种杂念:白天的我不是够累了,是么?接下来还得多待三四个小时才能回去做自己啊。
六点钟声一响,吃完第二份便当,座位上假寐片刻的学生们揉揉双眼,自习活动开始。几年下来,这竟也形成校风的一部分,且成地方上流传的口碑了。
平心而论,这样的自习不全是难耐无聊。即使过程中爆出一两声骚乱(“谁放屁”“老师,有蟑螂”),很快遭集体熏染的安静气氛抹平。有的抄写,有的趴伏桌上昏沉入睡。几次我望着这些不算爱读书的孩子竟能安坐半个小时,那情景颇有动人之处。
但这时光也颇难让人消受。偶尔教室某处正蓄积出一朵或浓或淡的烦躁,一忽儿游向学生,一忽儿靠向我,形成心底难以排遣的抑郁。我与它睹面相见,而有时为它所笼罩。日光灯疲惫“嗯哼”,时间吃力地推我们向前。唉,青春苦短,惘惘人生。
为了排遣这样的时光,我找来一只朋友精心烧制的陶杯,安置讲桌前。草粿色的杯壁铺爬细网般的裂纹,每每我的目光移向杯缘,吸纳了惨白灯色的杯子氤氲出安稳的光泽,呼吸便沉了下来。我像个拥住熟悉的布娃娃才能入睡的小孩,只要有那只杯子,漫长难熬的时光不再如一堵厚墙,便轻巧地穿了过去。
我看着看着,那杯子竟有了微微的呼吸,且朝四周缓缓鼓胀,逐渐撑出一个圆润饱满的世界。仿若我的目光倾注而入、再翻跃而出,世间这边忽忽又过了百年。
那想象也太美好。一夜,某个学生无聊地将圆珠笔来回甩高抛接,偏偏技术拙劣频频摔落地,几个同学为那声音恼得面露不悦。我渐渐提高音量,同学,安静些,教室不是你一个人的。
那学生也不是顽劣,他只是想抖落这身拂了又来的烦躁吧。他开始摇晃桌椅。下一秒,讲桌上那只陶杯飞了去,掼碎在地板上。
教室更安静了。静默里飘漾着种种新奇与惊吓。从那些目光里我看见,喔,原来你也会这样啊。
而摔杯前我也看见了,我可以不用这样。我不是气学生,我气我自己。大好时光,我们竟只能枯坐于此。但不待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九点,学生走后我照例巡视门窗,检查桌椅、冷气电源,关掉所有开关,将黑暗留给身后走廊。
打了一场败仗的我,回到家满身疲惫。一个家长来电:“老师,听说你的杯子破了,我送你一个。”
“啊,不不,谢谢。”我的心底漾起微微暖意。但再精致再美丽的杯子,都不会是被我摔碎的那只了。
夜里我梦见那杯子。它变得更大了,大得像口足以捧在胸前的鼎,安稳镇在导师缺席的讲桌上。底下的学生抬眼之后,各自沉入课本作业之中。
隔天清晨,我在闹钟的呼喊声中跳出梦境,匆匆收拾梳洗,向学校奔去。
摘自九州出版社《那些无言的离别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