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夏日傍晚微感闷热,我步出宾馆,独自走向黑石礁。海声,哗哗复哗哗,好似在倾诉着什么。更有螺号的呜咽,从远处隐约传来。海,十分辽阔地展现出她全部的金色光芒,像鳞片,闪闪烁烁地推向天际。这座古老而新颖的水城,一下子摁亮它无数个灯盏,使天空布满了橙红色。无疑,这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市。它编织的人间故事,一网又一网地撒向大海。
目及处,夕阳真是无限唯美。怪不得有人独自在久久凭栏远眺。那人,乍看像一尊紫铜雕像,立在暮色中,一动不动。我想斯时,无尽的浪花,已尽收于他的一望里了。渔火几点,也已在他苍老的眸子里燃烧,虽然朦胧了一些,但也算清晰可辨。这时,我听见他长咳了几声。他的咳声,在夜风中扩散得很远。后来听说,他是来自南方的一位诗翁。我是远远地凝视着他的,他那一头苍苍白发,具有风云特有的韵致。白发缭乱着,像草原上的一丛白草,在随风飘逸,像一首婉约诗。我毅然决定,不走近他,虽然失去一次当面请教的机会。因为我,不愿去搅乱他长长的、被海风梳理着的那一缕思绪。我知道,真的诗人,没有一个是不与苦难相伴的。他也不例外。在他凭栏的远眺里,我读到了坚韧与苦楚。这是一幅极生动的生活剪影,不仔细去观察,难以琢磨出它包含的那些雪雨风霜的往事。
入夜,海光仍很亮堂。能看得见,潮汐冲刷而来的海草与海虫,也能看得见字迹。于是,我独自坐在一块高高的黑黑的礁石上,打开日记本,涂抹起小诗一首——《莫凭栏,身后是夕阳》,这是自然流露出的一道题目,没有一点推敲的过程。诗句如下:“在你有些漂白的印象里/鸥一定都是瘦的吧/在你秋雨春风的眼眸里/渔火一定都是寂寞的吧/谁说白发的飘动声/抵不过拍岸的浪涛声/谁说仅几声长咳/抵不过岁月漫长的疼痛/我看见礁石边/有孤舟独自在那里横/它确实是睡着了/只有浪花浮举着它/那是它的残梦/飘着长髯的往日的梦//哦莫凭栏/身后是夕阳/壶里假如有酒/你就慷慨它一次吧/与大海同醉/也是一个缘分吧/枕着浪花入睡/人生能有几回。”
时隔三十余年,又有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在北戴河的望海亭里,也来凭栏远眺。海声依旧,渔火依旧,帆影亦依旧,朦胧在水波里。当一股湿湿的海风,掠过耳际时,我猛然想起,那个蓝色的大连湾,想起黑石礁,想起凭栏远眺的那位诗翁。或许,我现在的远眺里,已经有了他那时的内容与所感。不同的是,对身后的夕阳,我没有了那种淡淡的感伤。既不惧怕独自凭栏,也不惧怕身后站着夕阳。这或许是岁月之钙,将这一身老骨强化了的缘故吧?
假如现在重写那首诗,决然不会有那般感伤的意味了。那首诗,当时没有拿出去发表,在我抽屉里,整整躺了三十余年。而那位诗翁,也早已作古。他墓地边的白草,枯荣交替不知有多少回了。然而,漫漫岁月依然是年轻的,一如往常,在生死来往中不断更新。而我,这一转身,也已是白发人。我不想,向苍阔的天与地申诉什么、表白什么。沉默,是最好的一坛老酒,藏而不露,饮而不醉。笑看那些人生舞台,不断地去上演它的喜剧与悲剧吧,让那些角色也轮番地去奋勇登场吧。作为观潮人,要义是不去议论什么、评判什么。有点思想有点视力就可以了。因为我明白,这海上的亘古渔火,也不会因我的一望,而不再漂泊、不再寂寞。
倒是这远方螺号,低沉的呜咽,使夜海上那条月光带,推延得更长更长了。而一只海鸥,正在一次又一次地俯冲着浪花,是嬉戏还是在渔鱼?就不得而知了。这便是时光之投影,枯与荣,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