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
看她第一眼时我就惊呆了:她同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竟然一模一样!脸一模一样,气质一模一样,连笑法也一模一样。过去我恋着那个女孩,我们已经发展到了相当可以的地步,后来闹起别扭,分手后再没见到,不知她现在如何。
这个女子同她的确一般模样,喝葡萄酒、吃薄饼、喝汤的时间里,我的心总是跳个不停,恍若往日时光重新降临。尽管这也代表不了什么,但这光景的确挺妙!如同一种模拟体验,一如游戏。
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细节,我不时窥她一眼,以便再次确认她说话的方式和吃色拉的样子。越看越觉得她像我过去的女友,简直像极了,像得我心里作痛。只是由于年纪的关系,眼前这位要优雅得多,无论衣着、妆容还是发型、举止,都优雅得体。那女孩大一些想必也会这样。
吃罢饭,上来甜食,开始喝咖啡。工作大体谈完了,往后很难再见到她了,也不是特别想见。这仅仅是一种模拟体验,一个幻觉罢了。能同她一起就餐诚然开心惬意,但事情是不可以一再重复的。偶然相遇,悄然消失,如此而已。
可与此同时,我又不想让她就这样一走了之。“嗨,你长得和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一模一样,一样的让人吃惊。”我最后这么说道。不能不说,然而那是不该说的,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微微一笑,笑得极其完美,无懈可击,并且这样应道:“男人嘛,总喜欢这样说话,说法倒是蛮别致的。简直像哪部电影里的台词。”
我很想说不是那样的,不是什么说法别致,不是想对你甜言蜜语,你的的确确同那个女孩一模一样,但我没说,我想说什么都没用。沉默之间,转到了其他话题。
我并不是对她说的感到恼火或心里不快,只是无奈而已。我甚至能理解她的心情。想必她以前也已被人这样说过多次。妩媚动人的女子往往遭遇不快场面,这点我也能够理解了,所以完全没有责怪她的念头。但就在麻布这家考究的餐馆的桌旁,我身上有什么失却了,损毁了,毫无疑问。迄今为止我始终予以信赖的某种不设防性——毫无保留的、全方位不设防性的东西,因了她这句话而一下子毁掉了,消失了。说来不可思议,即使在相当艰难的日子里,我也一再小心地守护着它,不让它受损。当然我是喜欢那个女孩的,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所以我始终小心守护的,准确说来不是她。唯独在某一时期的某种状况下才能被赋予的某种心境——这心境消失得利利索索,因了她短短的一句话,在那一瞬间。
与此同时,以青春称之的模模糊糊的心境也已终结了。这我察觉得出,我站在不同于过去的世界里想道:事物的终结为什么如此轻而易举,如此微不足道呢?毕竟她出口的不是什么石破天惊之语。那分明是没有任何罪过的、无足轻重的交谈,甚至可以当作玩笑。
假如她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在事实上拉上了我的青春帷幕,我想她一定吃惊不小。当然,事到如今,由何人何时拉上的帷幕,对于我的确是无所谓了。
时过境迁了。
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村上朝日堂嗨嗬!》